第10章 十·颠倒

睡一覺起來,謝爵耳朵又不好使了。偏生兩人睡醒了還要往城中去那地方,一時不知是好是壞。師徒倆同“那地方”主家的交情瞞着分骨頂所有人,就連皇帝都毫不知情。每每過去總要趁着夜色,另租一架馬車、從後院的角門進去。今日揣了滿腹心事,恐怕等不到晚上,吃完飯師徒倆便下山動身。

皇城腳下熱鬧非凡,煙花之地白日反倒不必晚上人多。角門旁更是冷冷清清,哪裏能想到入夜盡是腌髒。車夫不知兩人身份,只當是來偷着尋歡作樂的纨绔少爺,接了銀錢眼神頗為暧昧,還不忘沖陸雙行擠眉弄眼,“公子,都來颠倒樓一擲千金了,多給些賞錢?”

陸雙行沒回搭話,一只手從車帳裏探出來,遞給車夫半吊子錢。車夫眉開眼笑,恨不得把車裏的謝爵扶下來送進裏面。師徒倆做賊心虛,唯恐被人撞見,忙閃身進了角門。

過到樓裏卻不如門外冷清,滿耳皆是莺聲燕語,紅紗軟帳間露出半截白花花的皮肉、勾出一只細軟的小手。謝爵目不斜視仍難掩尴尬,陸雙行也好不到哪兒去,跟在師父後面往樓上走。颠倒樓裏歌妓舞姬大多見過二人,心知肚明他倆并非來玩樂的,架不住生性風流,往扶欄上一倚柔軟無骨,媚眼如絲,“是來找我們紅豔媽媽、還是紅鸾哥兒啊?”

謝爵雖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可吃過好生同她們搭話的虧,接都不敢接,快步往樓上逃命。陸雙行也滿鼻子都是脂粉味,忙從後面扶了師父一把,“小心——”

颠倒樓足足七層,上到六層安靜下來。六層中空挂着的承塵将樓上樓下隔絕,淫詞豔曲也再傳不上來。那木梯反倒年久失修,走得再小心也咯吱作響,正是主家的小心思。謝爵松了口氣,小聲沖徒弟道:“可丢臉死了,幸好沒人認得我們。”

陸雙行點頭,哪天被人發現為天下人敬仰的謝爵小皇叔帶着他那三品骨差徒弟逛花柳巷,皇帝再仁慈恐怕也要龍顏大怒。

七層,徹徹底底安靜下來,只剩下踩過木地板的微弱足音。主房房門緊閉,但能從菱花窗的窗紙上窺見內裏人正伏案提筆,不知描畫些什麽。謝爵深吸了口氣,叩門。陸雙行再度掃了眼窗紙上正提筆那人影,暗自蹙眉。

門內傳來一女子答話,“進呀。”

陸雙行推開房門,那屋子裏不設屏風,內裏不糊窗紙而是封死,只點上三兩盞燭燈,一時外間白光雜着灰塵争先恐後湧進,然後見一穿着輕佻的女人握筆擡頭。她看着不過三十來歲,烏發半披半散,笑嘻嘻地瞥了眼兩人,将細毫筆支在翡翠筆床上。只是她在描繪的哪裏是什麽絹紙墨畫,而是具年輕男子的屍首!那男人橫放在矮案上,面色蒼白,嘴唇卻頗有血色,細毫筆上點着的也正是些淡淡朱紅。

謝爵一時嘴抿緊了,話全忘在肚子裏。陸雙行回身掩上房門,語調不善道:“既聽到我們上來了,還不——”

“切,”女人打斷他講到半截的話,用手指卷着自己鬓側垂發,妩媚無比,“兩具皮囊也用了二十來年,還不許修了?”

她一斜身,半邊酥胸簡直要從诃子裏蹦出來了,謝爵騰地背過身去,尴尬道:“你就不能換紅鸾的身子來同我們講話嗎?”

颠倒樓主家鸨母紅豔不但美貌奪人,更是一手調教出好幾位豔絕皇城的名妓來。她那樓裏日進鬥金,全交由親弟弟紅鸾打理,愣是把小樓從二層修滿七層。倘若那些恩客們知道紅豔紅鸾實同一具畫骨,只怕要吓得發癫。紅豔用鼻子嘁了聲,站起身懶懶散散道:“近來當女子習慣了,我那些姑娘們想見我們鸾哥兒還見不着呢。”她說着把男子屍首的腦袋捧起來,無比愛憐道:“看看我們鸾哥兒這張臉啊,二十來年才開始壞。”她又捧自己的臉,“倒是我這張臉不經用。”

紅豔眉峰一挑,把衣裳穿好。她說話時謝爵正背過身子,看不見唇形,講什麽一個字也不知道。陸雙行也懶得重複她胡言亂語,把師父身子正過來。師徒倆立在門邊,連抿嘴的弧度都一模一樣。那邊紅豔趴在桌上,掃了眼兩人,眉峰愈挑愈高,“呦,找我興師問罪來了?”

謝爵頓時嚴肅許多,沉聲道:“紅豔,我且問你,琉璃山距皇城不過四五十裏,卻暗藏畫骨聚集之地、俨然已為城池。你我相識多年,你卻從未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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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豔噗嗤一笑,旋身騰地躺在紅鸾身上,仰着頭說:“幾日不見你們師徒倆都摸到灰窟去啦?真有本事。”

謝爵皺眉片刻,拉拉徒弟袖口,“她說什麽?”

陸雙行嘆氣,只好側身将話複述一遍,讓師父能看見口型。紅豔眼見此幕哈哈大笑,謝爵“聽”罷本就對她打哈哈不滿,再瞥見這人笑得放浪,眼睛頓時沉下來。

陸雙行啧了聲,走到案前,輕聲道:“紅豔,你是挾畫骨,未曾作惡,我師父不忍殺你。”

紅豔皮肉上還挂着笑,乍聽見青年開口,倏地坐直身子,陰着臉看向他。陸雙行沖她也笑,聲音壓低,“上回我來,剛好瞧見你那姑娘手上一塊兒爛皮還沒來得及修。她們中有些究竟是不是削皮匠,我們可不清楚。你說我師父殺不殺?”

紅豔冷嘁一聲磨牙罵道:“兔崽子。”她再次旋身,笑臉立刻又挂回臉上,沖遠處的謝爵大聲道:“灰窟得有幾年了,我可沒去過,你們師徒倆少拿我開刀!”

陸雙行沖她說話時一直背對着自己,謝爵全然不知他說些什麽,但眼看紅豔吐口,謝爵無暇顧及,走上前問說:“那裏的人,是活着便被綁了,還是死了才拉過去的?”

陸雙行默默讓開,紅豔又是嗤笑,擡眼看着謝爵,“小皇叔是說皮囊吧?你說呢,品相差的許是地裏抛的,品相好的還能是?”

謝爵居高臨下道:“你不是沒去過?”

“沒去過總也聽過吧,”紅豔瞥了眼陸雙行,見這“兔崽子”仍是眯縫起眼睛笑着看自己,銀牙險些咬碎,“我只做皮肉生意,活得好好的,又得幸結識師徒二位,犯得着去摻合那些皮肉經嗎?我只提醒一句,那地方輕易動不得。能拿銀錢買皮囊,誰願意費力殺人取殼招惹骨差。小皇叔的本事紅豔清楚,你把灰窟端了,皇城不亂也有地方要大亂。”

她說話嘴皮子磨得飛快,謝爵眉頭緊促,不語半晌才生硬道:“多謝。”

說罷,謝爵轉身就走,順手抓過徒弟。紅豔也不留客,還不忘吼道:“關門!”

陸雙行回手推上門,師徒倆下到六層,謝爵驀地問說:“你剛才同她說什麽?”

他邊說邊立住腳,仔細看着徒弟的臉。陸雙行眼都不眨,張口吐字清晰道:“求求她呗。紅豔性子不就是這樣,愛挑些閑事。”

謝爵果然沒再多問,當真對徒弟放心。兩人下樓,盡快遠離是非之地。回去那架馬車已候在角門外,路上風将簾帳揚起,謝爵便一直望着外面繁華街市不言。陸雙行忍不住輕輕拉他的手指,剛想說些什麽。謝爵突然道:“有時候我恨透了畫骨。”

“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可憐。”謝爵沖徒弟笑笑,頭倚着窗框,“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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