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知道韓雅晨的書是買來送人的，敏熙很用心地将書用店裏特制的包裝紙包了個結實，又在外面纏上了藍絲帶，附帶着一張空白生日賀卡，最後又用一個很大的紙箱把書裝了起來，确認了一遍不會随意散掉才暗暗松口氣。
敏熙包完書凝神了片刻，不由自主得想笑出來，大腦裏一直回響着韓雅晨用好聽的聲音說着“小熙，我們可以是朋友的”，他們真的可以成為朋友嗎？他的期待忽然又活泛起來，可以期待更多一點嗎？可以嗎？
敏熙之前的十幾年就像生活在沼澤地裏的困獸一樣，生活似乎得過且過，沒有什麽值得自己期待的東西，強烈想要得到的心情幾乎沒有，每天最大的念頭就是滿足生理上最基本的活着的需求。福利院的景象像一團散不去的濃霧，每天的生活幾乎都讓人透不過氣，生存還是毀滅是最大的命題，而生長在敏熙心裏那片貧瘠之地初始萌芽的所有關乎期待與希望的東西，早就在整日叫嚣的肚皮與空泛的腦細胞的催殘下銷聲匿跡。韓雅晨的那聲“小熙”，就像一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敏熙心上緊閉已久的那扇門，一片未知的景象在他面前鋪展開來，踏着晨光，帶着點點的星燈，像古老的魔堡一樣充滿神秘的力量引誘着他心頭的某種渴望滋長，他不知道那該叫什麽，但就是有股力量就要從身體裏迸發出來，前所未有，卻甘之如饴。
敏熙跟艾麗說明了要親自送書的情況，艾麗注意到敏熙不太自然的神情也沒有追問什麽，本市訂單的話親自送過去還能省點郵費，因此親自送書過去的情況也并不少見，也就囑咐了一聲路上小心讓敏熙去了。
敏熙抱着紙箱找到韓雅晨住的小區裏時，才有些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并不太符合時宜，居然連收件人在不在家都不知道就擅自選擇了這個時候送來，要把書放在小區門口的保安這裏再打電話通知韓雅晨去拿嗎？但是果然還是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吧？自己就是特地來找他的啊，怎麽沒有見到面就走？
敏熙有些氣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思慮再三，還是先打個電話問問他在不在家吧。
一陣“嘟嘟”聲之後，電話被接起，朦朦胧胧的男聲含糊不清地詢問：“喂，請問是哪位？”
敏熙的聲音有些抖，似乎選擇了不恰當的時候啊：“喂，您好，我是行知書店的駱敏熙，我，我給您送書來的，請問您在，在家嗎？”
“……嗯，哦，小熙嗎？”電話主人聽到敏熙的聲音才清明起來，電話裏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過後，傳來主人略帶幹啞的聲音，仿佛剛睡醒過來。
“韓，韓先生，我，我吵到您休息了嗎？對不起，對不起……我……”敏熙急忙道着歉，被人用電話從睡夢中吵醒的感覺很糟糕，自己真是罪過，萬一韓雅晨有起床氣怎麽辦？他懊惱起來，皺起眉。
“嗯，沒關系，我只是打了個盹而已，昨晚忙得有些晚。你現在在樓下？”韓雅晨被敏熙道歉的語氣弄得不忍心地解釋起來。
“呃，我，嗯，在您家樓下，您在家嗎？我，我給您送上去？”敏熙有些慌亂，語無倫次。
韓雅晨起身撩開窗簾，向樓下看了看，小區的綠化帶旁站着一個很小的身影，旁邊是一個挺大的紙箱，大概就是那孩子吧？也真難為他了，精裝版的《魯迅全集》重量不算輕，看他單薄的身形抱着書肯定是有些吃力的，不知道他有沒有打車過來。不過，這孩子真的如自己所想親自送書過來了，還真挺讓人意外的。
六層樓不算矮，抱着那麽大一個紙箱實在不輕，韓雅晨對敏熙說：“你在樓下等會兒，我下來拿。”
“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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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雅晨挂完電話就出了門。等待着的敏熙心裏不可抑制得交織着喜悅和怯意，随着時間的接近這兩種感覺越來越濃密，但是這種時候，過于開心表現出來還是危險的，畢竟兩人都是陌生人的身份，自己如果對一個陌生人露出過于急切的喜悅是很奇怪的吧？也很可笑。
韓雅晨沒過多久就出現在敏熙面前，他越走近敏熙，敏熙心裏的鼓聲就咚咚地越厲害，但是敏熙沒有移開視線，這次看到的韓雅晨與之前的并不完全相同，穿着居家的休閑裝也并沒有掩蓋出塵的氣質，即使剛剛睡醒雙目也很清澈，看到自己微微夾笑，幾乎不由自主得讓自己面紅耳赤。上次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這次敏熙才發現，韓雅晨的出色遠不能用自己腦海中那點可憐的詞彙量形容完整。
“小熙，等很久了吧？累不累？”
敏熙搖了搖頭露出自認為大方的笑：“我不累。”
這次近距離地看到羞怯的麋鹿，韓雅晨又有了新的認知，這個孩子未免太小了一點，但是确實是可愛，不但性格還有長相，雖然可愛不适合形容男孩子，但放在敏熙身上卻毫無違和感。敏熙還沒長開的白皙的臉上帶着兩點紅暈有些孩子特有的羞澀，一雙眸子亮汪汪的，襯得這個孩子格外得惹人憐愛。
韓雅晨出其不意地問道：“小熙，今年多大了？”
“啊？您，您說什麽？”敏熙被韓雅晨的微笑恍了神，沒聽清他的問題。
韓雅晨看着敏熙呆呆的模樣忍不住笑，重複了一遍：“我問你今年多大了？”
“嗯，我今年十，十九歲了……”敏熙低下頭不敢看他，其實他撒了慌，他誇大了兩歲，不知道為什麽，他不太想承認自己未成年。
“十九歲？”韓雅晨似信非信地皺起眉，“有十九了麽，可是看起來怎麽像個未成年啊？”他說得無心卻也是事實，敏熙長得不算矮但就是太單薄了，臉也沒有完全長開，本就瘦弱的身形穿着運動衛衣和牛仔褲看起來和初中生無異。
韓雅晨姑且相信了他說的，但是十九歲才這麽點大，一點也不像自己平日裏接觸到的那些雖然剛成年但強壯得與成人無異的大學生，這個孩子到底在過着怎樣的生活啊？他被敏熙突出的骨架和瘦弱的身形激起了男人骨子裏的保護欲，突然就有了一種莫名的，名為心疼的情愫從心裏冒出來，他有些意外但很快接受了。
“小熙，去我家玩玩吧。”這裏不是适合說話的地方，韓雅晨拍了拍敏熙的肩膀，抱起紙箱邀請他上樓。
“嗯，好的。”韓雅晨的提議正中下懷，敏熙幾乎沒有推辭就答應了，“那，那就打擾了。”
“沒事，你可以常來玩，我一個人住。”韓雅晨抱着紙箱走在前面帶路，為了避免氣氛緊張，他和敏熙随意聊起家常，“小熙，今年上大幾了？”
“我，我沒在上學……”本是随口問問的問題敏熙卻被問得緊張起來，他陷入窘迫和不安，他不想因為某些不可抗力因素讓韓雅晨看輕自己，所以又急急忙忙地補充道：“我不是不務正業，我在書店打工，我，我有工作的……”
韓雅晨有些意外，倒不是因為他沒在上學而是因為他急切的解釋。不知道怎麽的，內心有種強烈的陌生的東西在沖擊着自己，他情不自禁得伸出手輕輕地安撫敏熙，打斷了他的解釋：“小熙，你不用急着解釋，這又不是你的錯。”
敏熙擡起頭對上韓雅晨溫柔的眉眼，那雙好看的眼睛裏有種神奇的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怔怔地望着韓雅晨，有些困惑，為什麽——明明是陌生人，卻意外的給人令人心安的感覺，他看到他的眼睛裏似乎還有別的什麽東西在浮動，又似乎是某種情感将要穿透自己，感動，惺惺相惜，此刻全都來自一個才見兩次面的陌生人。不知心裏的那股熱流從何而來，敏熙的眼裏湧起熱意，他哽咽了：“我，我是一個人生活，家裏沒有其他人，我是福利院長大的……其實我，我也沒有十九歲，我怕您覺得我……”後面的話沒有再說出口。
敏熙斷斷續續的解釋讓韓雅晨蹙起了眉，也難怪，原來這個孩子是孤兒。所以十幾歲的人才看起來像是營養不良，說話也總覺得底氣不足，本應該在讀書卻在書店打工。
敏熙的眼淚擊潰了韓雅晨的心防，那點不知從何而來的疼惜越來越濃烈，盡管才只是第二次見面，但他當下就作了個決定：“小熙，你不介意的話以後我就是你的家人，你叫我哥哥好了。”
韓雅晨的話像一枚炸彈将敏熙心裏的防線炸得七零八落，他捏緊了雙手，手上傳來的痛感清晰得向他表明自己沒有在做夢。擁有家人，那是他十幾年來最殷切的夙願，在他剛剛才意識到自己心裏渴望這個人的時候，他就來對自己說“我願意成為你的家人”，這樣的期待竟然合二為一了，此時他該怎麽表示心裏巨大的歡喜之情呢？
敏熙抽泣着，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很想投進那個人的懷抱汲取溫暖但是又怕太過突兀，只是怯怯地試探着抓住他的手，輕輕地叫了聲：“哥……”
韓雅晨松了口氣，露出輕快的神色，拍了拍敏熙的肩膀：“乖。”
進了屋之後，敏熙打量了下韓雅晨的住處，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樣——主人的性格溫和優雅，房間的主色調卻是明媚的橙色，但幹淨清爽，每個角落都仿佛細致地設計過，不顯庸贅而又時尚美觀，好像就是被賦予了屋子主人的性格，溫和而又果斷。
韓雅晨給敏熙倒了杯果汁，看得出來敏熙的眼裏洋溢着欣喜，他喜歡這裏。
“我比較喜歡橙色，嗯，看起來居家惬意。”
“這裏很漂亮，這些裝飾都是你弄的嗎？”敏熙小心翼翼地碰碰這裏，弄弄那裏，開心地稱贊着，“我住的地方沒有你這裏這麽好，這裏太漂亮了。”
“嗯，大部分是我自己設計的。”韓雅晨愉快地接受了敏熙的贊美，“小熙，你喜歡的話，可以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我這還有個空房間。”
敏熙有些震驚，韓雅晨幾乎不了解自己，就向陌生人提出同住的建議，雖然剛剛說了要成為家人，但是這麽快同住未免讓人對自己徒生懷疑。是不是韓雅晨同情自己呢？雖然無法知道是不是事實，但這個猜想讓敏熙有些難過，他不想被韓雅晨同情或者憐憫。于是敏熙婉拒了韓雅晨的提議：“哥，謝謝你啊，不過我那裏也挺好的。”
韓雅晨說完提議也有些後悔，像敏熙這樣的孩子，一定比一般人敏感一些吧，自己的話說不定會引起他的不愉快，果然，敏熙拒絕了。他讪讪地笑笑，也就不再堅持，改口道：“那小熙可以常來玩，我這裏随時歡迎你。”
敏熙喝了口果汁，也笑了。他的期待好像真的被應允了——想要靠近他，親近他，了解他，乃至走進他的心裏去——雖然知道都是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但他真的渴望，他需要有一個人來愛他，同樣也接受他的愛，此時他最希望的，莫過于那個他是眼前的這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