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早餐結束之後，韓雅晨送敏熙去書店的路上，想了想，還是對敏熙說出自己的打算：“小熙，有沒有想過去上學？”
“上學？”這個字眼很陌生，敏熙乍一聽還沒反應過來。
“嗯，你的高中不是沒有讀完嗎？如果你想繼續上學的話，我可以送你去學校，職業院校和藝校都可以，或者你想考大學上普通高中？”
敏熙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在福利院的時候勉強讀完了福利院附屬的私辦中學，後來從福利院裏出來之後，填飽肚子是最主要的事情，沒有錢和多餘的精力去上學，也從來不敢往那方面想。敏熙沒有上高中，但是到了艾麗的書店打工之後也一直在看書，只不過沒有系統地接受義務教育，知識勉強夠生活而已。但是并非敏熙不想讀書，如果有條件的話他不可能放棄去接受教育的機會。
韓雅晨的提議讓敏熙半是歡喜半是憂郁。他很感動也很開心韓雅晨能夠為他考慮到這些，但是他現在住在韓雅晨家裏已經給他添了很多麻煩，如果再由他出面幫自己上學，先不論找關系有多麻煩，學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他不想再多麻煩他。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的身份地位已經夠不平衡，自己不想再欠着韓雅晨人情或是別的讓這份感情更卑微，不想自己的感情牽扯上其他的東西，更不想讓人以為自己接近韓雅晨是為了金錢利益，讓他們的關系變得不夠純粹。
自己如果積攢到一定經濟實力就一定去上學，不會讓這個人替自己操心這些。
“哥，我現在挺好的。”
韓雅晨聽出敏熙拒絕的意思，但這種事情，他有作為成年人的考慮。他微微蹙眉，勸說道：“小熙，你現在還小，這麽早走上社會對你今後的路并沒有多大好處，現在社會競争很激烈，如果有條件不趁年輕時積攢一些知識和本領，到了以後需要用到的時候就會追悔莫及，那時就來不及了。聽我一句勸，不管是技校，藝校，還是普高，你選一個。”
韓雅晨的話字字從心出發，真心的為敏熙的将來考慮，作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多年的成年人，他說的話有足夠的信服力，如今的社會已經今非昔比，每走一步都要花代價和本事，如果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那就要有一技之長，否則赤手空拳是很難闖出名堂來的，而且辛苦受累的都是自己。敏熙現在的年紀正當充電學習的大好時光，不管學些什麽技能都要強過以後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韓雅晨的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敏熙不好直接拒絕，但即使他同意韓雅晨的說法，他也不想讓這個成為自己變成韓雅晨的累贅的理由。
“哥，我不想再麻煩你。我在小艾姐那兒挺好的，可以掙錢也可以看書，沒必要非得去學校上課。”敏熙解釋地有些底氣不足，不敢迎上韓雅晨不贊同的目光。
“不是麻煩。小熙，我不想看到你這麽小就走上社會，你不能在書店打一輩子工的，你明白嗎？”韓雅晨臉色不佳地盯着敏熙，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孩子這麽倔強，不理解自己為他考慮的心情呢？
敏熙有些難過，韓雅晨的話讓他傷感起來——兩人身份懸殊，地位不同，意見本就難以調和，他明白韓雅晨是為了他好，但韓雅晨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不理解自己拒絕的理由，而自己也不能理解韓雅晨的堅持究竟是為什麽——難道是韓雅晨介意自己打工仔的身份嗎？敏熙痛苦地想，他們之間本就有着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即使他去上學了也不能改變什麽，相反還會拖累他們之間的關系，讓他在韓雅晨面前更卑微，但是敏熙也想到，自己天生是帶着自卑感的，在他面前更甚，而且這種自卑不會輕易抹滅。
別人可以看不起自己，但是韓雅晨不行，他的所有态度都會影響自己的情緒。想到他可能介意自己的身份，敏熙心裏很不舒服。
“……不，哥，別逼我……”敏熙的淚水已經決堤而下，他的眼神裏有種莫可名狀的痛苦，看着韓雅晨，語氣幾近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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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雅晨看着敏熙的淚水心裏像是滾了個火球一樣，他有些自責，是啊，他怎麽沒有想到，敏熙的倔強是源于他骨子裏的自卑呢？福利院成長的孩子，心理何其敏感脆弱，自己這種态度，幾乎是在逼迫了吧？如果逼迫他接受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是要多想了，想到這裏，韓雅晨态度松懈下來，換了個語氣說道：“那好，小熙，我不逼你，但是你要是想去學校了一定要告訴我。”
“……嗯。”敏熙答應下來，但他心裏已經萌生的想法卻怎麽也消除不掉了，他很介懷韓雅晨是否看輕自己的身世背景。
韓雅晨嘆了口氣，不再提這件事。
敏熙知道韓雅晨對自己的态度很失望，心裏有股罪惡感。他明白韓雅晨的出發點是為了自己，但自己真的有說不出口的理由必須拒絕。敏熙不無感激地對韓雅晨說：“謝謝你，哥。”
韓雅晨沒有說話，側過頭向他微微一笑，心裏多少有些無奈。敏熙這樣的孩子，還真的不忍心對他太強硬啊。
這件事對敏熙留下了不小的影響，上班的時候他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的胡思亂想。敏熙一直都認為，他憑借自己勞動的雙手吃飯，在書店當個店員，每天過着平淡但充實的生活并沒有什麽不好，也沒有見不得人。但是遇到韓雅晨以後，事情好像有些不一樣了，自己一直都在為怎樣可以接近他而苦苦糾結、煩心，上次與艾麗談過話以後還以為自己的感情迎來了柳暗花明，天真地認為只要自己付出真心，足夠努力，是有機會以不一樣的身份陪在他身邊的。但是如今看來那種凡耕耘必有收獲的想法實在太幼稚了，自己怎麽可以忘記他們之間的區別，懸殊呢？他們的距離已經不能只僅僅用一顆真心就能夠縮短的了——即使沒有萬貫家財也不應該是兩袖清風；即使不是成熟穩重的白骨精，也至少不是未谙世事的未成年；即使不是技壓群芳的社會能手，也至少不該沒有一技之長；即使不是溫柔賢惠的居家良人，也應該至少是個可以為他生育孩子的女人。這份感情啊，好像遠比想象之中的還要無可奈何。
自己還真是自以為是啊。
外面天陰沉下來，看樣子是要下雨了。書店裏寥寥無幾的顧客都在書架上翻書看，敏熙随手百度了一下“韓雅晨”的關鍵詞，浏覽器界面立即就跳出上千條相關信息。敏熙一條條看下來，他的心也跟着漸漸往下沉，那些他聽都沒聽說過的名詞沖刺着眼球，直擊他的心房，讓存在于他意想中本就渺茫的希望更加所剩無幾了。他不無絕望地在心裏問：
親愛的韓雅晨，我該怎麽辦？
敏熙變得有些憂郁起來。他不想将心裏難受的感覺表現出來，但還是被人發現了。敏熙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心裏的想法很容易就從臉上看出來，自然也逃不過同居人先生的眼睛。
星期五下午，韓雅晨忙了整整一個月的案子終于圓滿結束提前下了班，他打算下午開車把敏熙的行李搬回自己的公寓，然後買菜做飯，慶祝案子勝訴和喬遷之喜，然後好好休息幾天。
敏熙上班時滿臉的心不在焉，幾次把客人的錢都找錯了，艾麗看不過去，沒到下班時間就把他趕走了。韓雅晨去書店接敏熙的時候，就看到敏熙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蹲在書店門口，不知在想些什麽叫了一聲名字沒有聽見。
韓雅晨無聲地觀察了一會兒敏熙，發現這個單純如紙的孩子有了心事。不知道是不是怕麻煩自己在自己面前僞裝得很好，自己竟沒有看出來，當然也可能是這一個多月來自己忙于案子，沒有注意到他的反常，也沒有關心他。想到這，韓雅晨多少有些愧疚。
他走近敏熙，蹲下來無聲地摸了摸敏熙的頭發。敏熙擡起頭扯出一點勉強的笑意：“哥，你來啦。”
韓雅晨微微心疼起這個孩子，笑比哭都難看，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把他弄成這樣？自己是和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家人，難道對自己也難以啓齒嗎？
“小熙，怎麽蹲在這裏，下班了嗎？”
“嗯，沒，小艾姐讓我先回去。哥，你呢？”
“事情忙完了我提前下了班。走，我們去買菜，今晚我做水煮魚和糖醋排骨。”韓雅晨牽起敏熙，一直到停車的地方才放下。
“你忙完了嗎？”敏熙捏捏被韓雅晨觸碰到的地方，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兒。像個小孩子一樣被他牽着，喜歡他的人到底是開心不起來。
“嗯。有幾天假。”韓雅晨拍拍他的頭，說道。
事實上呢，韓雅晨照顧着敏熙，心裏是把他當成自己孩子來看待的。如果敏熙知道是這樣估計更難受。
敏熙興致不高，一路上兩人都沒怎麽說話，買完菜就直接回了家。
回到公寓之後，韓雅晨沒再忍住，問敏熙：“小熙，是不是有心事？”
“……沒。”敏熙不敢看向韓雅晨探詢的目光，也不敢承認自己有心事。
韓雅晨不知道則矣，看出來了就要知道原因，敏熙這副樣子看得他實在難受又心疼。
“小熙，和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敏熙還是低着頭沉默。
韓雅晨坐到沙發上，把敏熙拉到自己面前，微微虛攬着他，仰頭說道：“小熙，還記得我那次跟你說過的話嗎——我說，小熙，以後我就是你哥哥，是你的家人。現在，我想知道小熙在想什麽，在煩惱什麽，因為我不想看到小熙不開心的樣子，所以告訴我好嗎？”
敏熙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看着韓雅晨關心的眼神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要怎麽告訴韓雅晨，自己在煩惱怎麽靠近他，怎麽換一種身份待在他身邊？他要怎麽告訴他，自己喜歡他，愛上他了，要怎麽開口向他傾訴這滿腔的愛意？
敏熙瞥開眼，無聲地抗拒回答。
韓雅晨捏捏敏熙的手，不想逼他。
“不告訴我也沒關系，但是小熙我希望你不要讓我擔心，好嗎？”
敏熙沒有出聲，算是答應了。
韓雅晨無聲地嘆氣，大概每個人都有一點難言之隐吧，也不好逼問。
晚飯是早就說好的水煮魚和糖醋排骨，本來晚上吃太多葷腥怕影響睡覺，但韓雅晨考慮到敏熙心情不好，做這兩道菜帶着讨好的意思，希望他能心情好點。除了這兩樣，還炒了一盤青菜，外加一碗豆腐湯，晚餐也算豐盛。
這頓飯是這一個多月來第一個正式的晚餐，恰逢敏熙搬家和工作結束，本是個值得開心的日子，但是由于敏熙有心事，這頓飯便吃得沉悶無聲。
韓雅晨不時地給敏熙夾菜，敏熙無聲地吃着并不說話，心裏一直在矛盾重重。他貪戀韓雅晨的溫柔，但又不甘心只被他當弟弟照顧，想着與其這麽不尴不尬地耗着還不如破罐子破摔表白出來，但是這樣的後果他承受不起，然後就在這兩種矛盾中不停地自我批評又自我否定着痛苦不堪。
最後韓雅晨實在看不下去，吃完飯，洗好澡，他把敏熙拉到沙發上坐下，重新開導，試圖讓敏熙開口。
“小熙，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看了心裏有多難受？為什麽不願意告訴我？小熙，哥擔心你，知不知道？有什麽話不能告訴我的至少要找個人說說，不要自己埋在心裏，那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小熙，能告訴我出什麽事情了嗎？”
敏熙咬着嘴唇，內心在糾結。
“嗯？不能說嗎？”韓雅晨頗為無奈地又問了一遍，他幾乎拿這樣的敏熙沒有辦法。
“……哥，我，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在韓雅晨再三追問下，敏熙不得已交代了。他使勁咬着嘴唇，想阻止眼淚往下掉，但收效甚微，看着韓雅晨焦急的樣子，他還是忍不住掉了淚。說出來之後，敏熙心裏某個地方也微微裂開，似乎只要再稍微一碰就會支離破碎。
韓雅晨無聲地凝神了片刻，确定敏熙混合着淚水交代的事情是真的之後嘆了口氣。他輕笑道：“小熙長大了，這是好事啊，為什麽哭呢？”
轉而想到可能這孩子在單戀着人家，情窦初開就為情所困，所以可以理解他心情不好。
“小熙，你是個男子漢，喜歡人家就要努力争取，讓她真心實意地跟你在一起。獨自傷心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不過你別灰心，你現在還小，以後會有更好的人在等着你的。”韓雅晨像個慈愛的長輩一樣耐心地為敏熙開導，怕他過于敏感的心因為感情的事走向偏激，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來。
敏熙的淚水滾滾而下，他一點也不想聽韓雅晨的開導，雖然韓雅晨的語氣溫柔到了極點，但敏熙卻聽得刺耳，果然他喜歡誰這個人都不會在乎的吧？
敏熙的心情越來越低落，索性他咬咬牙問道：“哥，我喜歡上了別人，你怎麽想的？”
韓雅晨琢磨了下敏熙的意思，然後他笑了，說到：“小熙，我不會怪你早戀的，每個人都有愛與被愛的需要，我不反對你戀愛，但是要好好珍惜感情，不要把它當成游戲。而且，不管你喜歡誰都一樣是我弟弟，我不會說你什麽的。”
敏熙知道不管怎樣都不會聽到他想聽的話的，胡亂地揩了把淚，他飛快地跑回房間。他已經沒有勇氣站在韓雅晨面前聽他像個長輩一樣給為情所困的毛頭小子排憂解難了，那些話只會讓他越聽越難受。
韓雅晨眼看着敏熙哭着跑回房間，心下也松了口氣，到底算是知道了是怎麽一回事，也就不太擔心了。他總覺得感情的事其他人摻和不了，必須要靠自己努力，所以他自然地認為敏熙只是單純地為單戀煩惱，也就不太擔心而放任敏熙自我調節去了。
敏熙跑回房間并不是“自我調節”，而是将臉埋在被子裏無聲痛哭。他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真的太天真了，暗戀一個人的心情其實一點也不美好，愛而不得的無奈恐怕只有自己切身體會才明白其中的艱辛吧。說到底也是自己太貪心了，現在的韓雅晨，對自己已經溫柔得無以複加，如果一直就這樣作為弟弟被他當作家人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為什麽總覺得不甘心一定要當他心裏的那個人呢？敏熙知道，每天待在他身邊享受他的溫柔，只要想到以後他的身邊會出現一個要自己稱呼為“嫂子”的人就不可抑制地渾身發抖，痛苦不堪，那種只當弟弟就要滿足的想法就會被一種憤怒破壞掉。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呢？——以前的自己，在福利院的時候，如果沒有自己喜歡的香蕉只有橘子也會很開心，沒有機器人直升飛機有本舊的連環畫就會很滿足，從來不會有觊觎不屬于自己東西的想法。
不，食物和玩具怎麽能和韓雅晨相提并論呢？韓雅晨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只有他才可以，別的都不行。馬斯洛需要理論告訴我們，人在滿足了生理的需要之後就不可避免地希望得到愛與歸屬的需要，現在的敏熙已經不需要為生計苦苦掙紮，所以就有了愛與被愛的希望，但是沒有人告訴過他，不是所有的愛都會塵埃落定的，世上的癡情人千千萬，有的是像他這樣一廂情願的可憐人，感情的事，幾乎沒有一帆風順的。
如果要放棄，又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呢？舍得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