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犀利點評
陳梓坤沮喪了兩天,蕭舜欽也随之安靜了兩天。
蕭家別院裏。
樂山和樂水一邊烹茶一邊跟蕭舜欽說話。
“公子,我覺得咱們的馬車壞得蹊跷,往常咱們走遠路都沒事,怎麽就這走那麽點路車軸就斷了。車馬行的師傅也是有人故意損壞的。”
蕭舜欽漫不經心的說道:“壞了再修就是。不可胡亂猜疑。”
“是……”兩人低聲答道,随即又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他們以前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但沒見過這麽算計人的,而且是住到你旁邊算計,不知道今日那人又出什麽損招。
次日一早,陳梓坤剛剛起床,陳劍就跑過來禀道:“小的又得到一個消息,蕭舜欽今早要去竹林散步。”
陳梓坤用涼水洗了一把臉,頓覺精神不少,她咬牙說道:“按原計劃,去拿我的琴。”就算被他看穿,她也要做全套。
“是。”陳劍提起琴囊跟着陳梓坤前去竹林。
陳梓坤雄赳赳的邁步入林,揀了竹林中央一處開闊之地,端坐在木樁上,凝神片刻,開始彈奏起那首《清月吟》,當日陳梓坤在宮中學藝時,其中也有琴棋書畫的功課,只可惜,她對這類技藝不大感興趣。平日除了讀書習武,有了空閑便去效外騎馬打獵。這幾日,她為了能和蕭舜欽搭上話,便咬牙練起了這首曲子,此曲是正是蕭舜欽的生母謝氏所做。謝氏是前朝有名的才女,通曉韻律,工于詩詞。據說還曾女扮男裝用兄長之名參加過詩會并一舉奪魁。不知為何,她婚後不久便抑抑而終,只留下一子便是蕭舜欽,蕭舜欽也不知何種原因,似乎與生父有所隔閡——這些有待查探。她目前只查探出蕭舜欽事母至孝,曾經守母孝五年。所以她才特意熟奏此曲,以便打開蕭舜欽的心門。然後再慢慢與他接觸。
陳梓坤一邊飛快的彈奏着,腦中卻是浮想聯翩。
她猛一擡頭就見蕭舜欽不知什麽時候竟然立在了她的面前。
琴聲戛然而止,陳梓坤拱手笑道:“蕭先生真巧,你也在這裏?”
蕭舜欽臉色凝重的評點道:“《清月吟》乃是抒發女子之懷才不遇的抑郁和憤懑,但時人不解,卻硬生生将它曲解成了傷春怨別的閨怨之吟。從格調上,你比旁人高出不止一籌。”陳梓坤心中暗喜,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的謙虛道:“先生過獎,我的琴藝實在是羞于展于人前,也只能在這無人的竹林一抒胸中塊壘罷了。”
蕭舜欽淡然一笑:“難為你還有自知之明,你的琴技的确一般,而且方才彈奏之時,心有不專。”
陳梓坤暗自咬牙:“……”心中卻陡地升起一股鬥志:她絕不會放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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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舜欽似乎不欲多談,拱手告辭:“多有叨擾,請繼續吧。林中再無人了。”說罷,飄然而去。陳梓坤直楞楞的瞪着他遠去的背影,怒火上湧,但是,她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了。她只好“铮铮”重新撥弄琴弦,将一腔憤怒全部發洩在琴聲之中。
蕭舜欽沒走多遠,便聽見身後飄來一陣滿含殺氣的琴音。
晨風過林,滿耳盡是竹葉蕭蕭之聲。金色的陽光透過斑駁的竹葉撒落下來,在她的身上不住的跳躍。一直在外面望風的陳劍此時忍不住上前打斷她:“公子,人都走了。”
“啪”的一聲,陳梓坤一掌拍在琴案,拂袖而去。
剛回到院中,文傑便一臉欣喜的迎上來:“殿下,好消息。蕭先生派樂水來請我們去品茶。”
“嗯——”陳梓坤肚裏的怒氣還沒全消。
“走,去!”片刻,她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鄭喜聽說她們兩人要去蕭家,連忙和陳劍一起準備禮物。
兩人緩步向蕭家走去,深秋的豔陽,照在門前的碧水之上,波光潋滟,熠熠灼眼。樂山熟練的放下竹橋,兩人踏上去,穩穩的走到對面。
推開院門,就看見蕭舜欽端坐在梧桐樹下,品茗讀書。
“先生,我們來了。”文傑笑着拱手。
陳梓坤也收起情緒,平靜的拱手招呼。
蕭舜欽指指對面的兩個空座:“坐,不用客氣。”
樂水捧上茶後悄然退出。
文傑先挑起話題:“先生,我和王坤打算周游列國,一展胸中才學,懇請先生賜教。”
蕭舜欽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既然你們見問,我就說說我的淺見。僅供參詳。”
“先生謙虛了。”
蕭舜欽用清潤動聽的聲音評價道:“天下四國中,魏國目前來看國力最強,魏文王也算得上一代雄主,目光高遠,任人為賢,只是其人年事已高,魏國下任君主尚不知花落誰家,所以對于魏國你們尚須等待;至于吳國,吳國太子風雅高華,他即位後必将重用文臣,而且他缺乏其父的政才,其國運堪憂;而晉國,目前正處于內亂之中,不過,很快就會塵埃落定。也尚須等待。”蕭舜欽評到這裏,慢慢呷了一口茶,停頓了下來。
“依先生之見,陳國如何?”
“陳國嘛——”陳梓坤雖然裝着品茶,耳朵卻豎得直直的。
“陳國一西陲小國,國力孱弱,四面強敵環伺。其現任國君,其才只能任先鋒,文武百官目光短淺,無斡旋之能,能守一時安穩已是難得……”
陳梓坤心中陡地湧起一陣火氣,胸脯微微起伏着,他的父王竟被人評價成如此不堪之人!這個人當真狂妄之極!她的眼中不自覺的閃過一絲厲色。
蕭舜欽視若不見,繼續侃侃而談。
“咳咳,先生……不知先生對四國的儲君可有了解?”文傑一陣緊張,顧不上禮貌,急忙打斷蕭舜欽的話。陳梓坤慢慢地又将火氣強壓了下去,低頭掩飾着自己的神色,假裝在認真聆聽。
蕭舜欽淡淡一笑,低頭優雅的品着杯中之灑,半晌不語。
文傑趁機給陳梓坤使了個眼色,伸手在她的掌心寫了一個“忍”字。
蕭舜欽歇息片刻,繼續說道:“至于四國儲君,我目前只知道吳陳兩國,晉魏還尚未确定。”
“請先生賜教。”
“吳國太子吳熠——這個前面已說地,風華雅量,文采斐然,可惜生不逢時。”
“那陳國呢?”
“陳國嘛。”陳梓坤斂起心神,靜靜聆聽。
“陳國這位太女,算計成性,機變有餘,沉穩不足;狠辣淩厲,将其父暴虐之名化為實處,缺乏成熟與包容;性格激烈偏狹,心存戾氣,身上更兼有陳國的國氣——匪氣。若不加以改進,日後必将成天下大患。”文傑比剛才愈發緊張,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還沒來得說話,就聽見“砰”的一聲,陳梓坤霍地一下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震得飛了起來。
蕭舜欽微微擡眼,淺笑着問道:“王公子對在下的看法有異議?”
“本……本人對足下的高見十分佩服,所以拍案激賞。”陳梓坤幾乎是咬着牙說完這句話。
蕭舜欽客氣的拱手:“哦——王公子謬贊了。”
陳梓坤的目光一轉,犀利的反問:“只是……先生雖是高見,在下卻有不解之處,先生與陳國太女相距千裏之遙,從未謀面,便下此斷語,是否失之偏頗?”
蕭舜欽從容不迫的答道:“王公子言之有理,在下對陳國太女的評斷确實不甚全面——我想,這只是她惡劣性格的冰山一角罷了。”
陳梓坤胸中怒火熊熊燃燒,她現在終于明白文傑為什麽會擔心他的安危了。她此時就有一種想擰下他的人頭的沖動!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壓抑。
文傑看情形不對,連忙笑着圓場:“先生真是風趣。多謝先生教誨,我們改日再談。”文傑說完,拽上陳梓坤幾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蕭家大門,文傑忐忑不安的試探道:“公子,其實先生他除了這點,別的都好,您将來是做大事的人,胸中得容得下人,可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陳梓坤“嗯”一聲,再沒言語。
沒走多遠,突然,她頓住腳步,目光灼灼的回視着蕭家大門自言自語道:“薄我貨者也,欲與我市者也;訾我行者,欲與我友者也。文傑,你說他這麽說我,是不是在試探我?”
文傑真想告訴她,蕭舜欽對很多人都這樣。但她又怕再度刺激了陳梓坤,事情怕不好收場。她支支吾吾的應道:“大概也許吧。”
陳梓坤繼續說道:“就算他知道了我是存心積慮的接近他又怎樣樣,這正好證明了我的誠意。走,折回去,本殿要和他開誠布公的談談!”
文傑語塞,又不好違逆,只得跟着她重新折回。
蕭舜欽還坐在原處,杯裏的茶早已續得滿滿的,似乎算定了她們會折回一樣。
陳梓坤一進來就單刀直入的問道:“先生評判他人如此犀利毒辣,難道你本人就沒有一點缺點嗎?我想聽聽你對自己的評價。”
蕭舜欽的眼波往陳梓坤身上一注,平靜而清晰的說道:“在下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又怎會沒有缺點?可是,我可以有缺點,但殿下卻不可以有!”殿下?那麽說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了,他剛才是故意刺激自己的吧。
“為什麽我不可以有?”既然對方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她還裝什麽呀。當下她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凝神看着他。以前的溫文爾雅蕩然無存。
蕭舜欽神色如常,繼續侃侃而談:“因為我只想做一個逍遙的俗人,不想成聖成賢,這缺點于我何礙?可是殿下請想,若欲成為天下之主,其難已愈百倍,而殿下以一介女兒之身,挑戰千古禮法,其難再加百倍。殿下面臨着千萬之難,難道你覺得你還有權利去和平常人相比嗎?殿下若只想聽贊美谄媚之言,何須千裏迢迢的來到此地?還是說殿下費盡心思,特地請在下去做個佞臣?”
陳梓坤若有所悟,氣也消了大半,眼中的挑釁之色大減。
蕭舜欽的語氣略微轉輕,聲如金石一般:“日後,殿下将将處于萬萬人的注目之下,你的一點瑕疵将會被人無限放大,從而也會讓敵人有機可乘。而你的周圍——怒我直言,你的父母溺愛你,你的臣下谄媚你,而你的對手太愚蠢,這一切的假象讓殿下不自覺的心高氣傲起來。隐隐然有一種天下萬事盡在掌中的錯覺。孰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殿下年紀尚輕,無法深徹認清自己,久而久之,必将積習難返。到時,悔之晚矣。只怕到時,給予殿下迎頭一擊的不是我這無關痛癢的點評,而是血淋淋的事實。殿下千裏迢迢來尋蕭某,又是文傑的主君,所以,在下方才說話犀利了一些,原因無他,只是希望殿下能全面認清自己以免将來碰壁——一個知道自己的優點的人是自信而強大的,但知道缺點并能改正的人才是最不可戰勝的。”
陳梓坤心中波濤翻滾,默然良久,她霍然起身,鄭重肅穆的施了一禮,感慨萬端的說道:“先生之言不啻于醍醐灌頂,使我茅塞頓開,神清目明。懇請先生不嫌我愚陋,出山輔佐,我必以師禮待先生。”
蕭舜欽搖搖頭:“在下說過,我只想做一個逍遙的俗人。殿下既有求賢之心,還怕賢才不來嗎?”
“不,似先生般大才,千古難遇,以興周八百年之姜尚來比亦不為過。”陳梓坤語氣誠懇的說道。
蕭舜欽朗聲一笑:“過獎。我先前是有意試探你,就沖你的誠意和心胸,我當為你引薦一個大才。”
“哦?誰?”
蕭舜欽沉吟片刻:“此人就在松山書院,姓崔名博陵。你一打聽便知。”
陳梓坤面露欣喜之色:“多謝先生,此人我自去尋訪。只是先生……”
蕭舜欽噓了一口氣,眼波微閃,緩緩說道:“你先把崔博陵請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