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以已為棋
蕭國老也明白對方的擔憂,因此他特地将和談的地點放在了離城門較近的一家民居內。從城門開始半裏之內無任何駐軍。陳梓坤緩绺入城,陳劍在周圍嚴密的巡視一圈見無任何異常,陳梓坤才翻身下馬。這時蕭舜欽一直緊蹙的眉頭忽然略一舒展,他快步走到陳梓坤面前,低聲說道:“微臣已經明白祖父想和大王談什麽了。”
陳梓坤颔首示意他接着講。蕭舜欽頓了頓,繼而說道:“他是想撮合大王和大梁天子。”說完這句,他的目光緊盯着陳梓坤,似乎在等她的反應。
陳梓坤微微一怔,心中飛快盤旋。蕭舜欽徐徐吐了一口氣,臉上帶了一絲苦笑:“祖父一直等着梁帝進攻中原,再現往日輝煌,若不是他年老體弱,早就追随梁帝去了夷州。如今大王實力大增,又尚未婚配,他定然是動了這個念頭。”
這些年來,陳梓坤也一直暗暗關注遠在夷州的梁帝,因為她還要時不時的利用一下對方的名望。對于這個人她一直保持着微微的鄙夷和輕視。聽說他雖然偏安一隅,但皇帝的派頭和排場仍是照擺不誤,國中玉宇瓊樓,朝中三公九卿,後宮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樣樣不缺。他一邊嚷嚷着要北伐中原,一邊醉生夢死,空懷着複國美夢,卻從不肯腳踏實地的去努力。
她的嘴角逸出一絲諷刺的笑容,直截了當地問道:“這麽說,國老同梁帝尚有勾連?”蕭舜欽默然承認。兩人還欲再言,就見一個面目嚴肅的吏員走過來恭聲禀道:“蕭大人在書房恭候陳王多時,他想同大王單獨會談。”說完,又淡淡地掃了一眼蕭舜欽,眼中的拒絕之意十分明顯。
“好。”陳梓坤溫和地一笑,揚手吩咐:“勞煩帶路。”
那名吏員低着頭将陳梓坤帶到門口,蘀她輕輕推開門,伸手做出請的動作,然後再躬身退出,站在十丈開外靜靜等候。陳梓坤輕輕吸了一口氣,緩步進屋。她随意一掃屋中的擺設,四周是滿當當的書架,房中擺着一張紫檀平角條桌,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正襟端坐在條桌的另一端,他聽見聲音,微微擡眼,并未起身,只是向陳梓坤略一拱手,淡然說道:“老朽見過陳王。”陳梓坤微微一笑,銳利的眸子迅速打量了一眼面前的老人,只見他雖八十有餘卻仍是精神矍铄,氣色紅潤,瘦而不柴,白須飄逸有致。陳梓坤不禁暗暗舀他和蕭舜欽比較,但卻沒有找出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
她在打量蕭翰,對方同樣也在打量她。室內一陣寂然。
半晌,蕭翰悠悠開口:“聽聞陳王在行軍途中仍手不釋卷,不知陳王喜讀何書?”陳梓坤眉頭一皺,平淡作答:“兵書。”
蕭翰接着問道:“可曾讀過《女誡?》?”
陳梓坤一挑眉,不以為然地答道:“早燒了。陳國沒有這本書!”
蕭翰微微訝然,接着兩道白眉一聳:“陳王當真的以為可以憑一介女身問鼎天下?”
陳梓坤朗朗一笑,極為自信地反問:“國老以為呢?難道這半個魏國是本王做夢得來的?”
蕭翰微微閉目,默然半晌,肅然說道:“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陳國地近西陲,與諸胡雜處,民風與魏國迥然不同。陳王打得下半個魏國,卻未必能化得下它,吳國晉國更是如此。陳王為何不作長遠打算?”
陳梓坤笑得很誠懇:“請國老賜教。”
蕭翰忽地睜開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女子執掌大寶終非正途,陳王何不迷途知返,老夫力保汝坐穩中宮,陳氏一族将榮冠天下——”
陳梓坤眉毛漸豎,不等對方說完,她冷聲哼道:“國老何其愚也,本王只差一步就可以問鼎天下,為何要自輕自賤去當一個名存名亡的窩囊天子的皇後?”
蕭翰聽她口無遮攔的侮辱梁帝,平靜如波的雙眼中隐隐現出一絲怒氣。正待反駁,一口氣順不上來,大力咳嗽起來。
陳梓坤霍地起身,不容他再開口,聲音冷冽地說道:“國老可向本城世家豪強傳達本王之意,本王喜歡先禮後兵,若對方不知好歹,本王還有一種做法那就是所将有不順從的人殺光宰光!我陳國沒有世家豪族照樣立國,本王的天下也照樣可以沒有這些人!至于同梁王聯姻之事——本王可以準許他入宮為夫侍,前提是先交出傳國玉玺來。就這樣。告辭!”
陳梓坤轉身離去,就聽蕭翰蒼老飄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祖宗禮法不可廢,民心大勢不可逆。老朽言盡于此,望陳王好自為之。”陳梓坤傲然一笑,不置可否,昂首闊步而出。
蘇放和蕭舜欽正守在院外,見她出來均是一臉訝然,蕭舜欽一派了然,他低聲詢問:“大王和國老發生争執了?”陳梓坤點頭。
君臣數人洛州太守的恭送下緩緩出城。陳梓坤命令士兵暫停攻城,他在靜靜等候城中的消息。沒出兩日,蕭國老溘然長逝的消息傳來。陳梓坤不禁一怔,向蕭舜欽苦着臉說道:“如此一來,天下人豈不是說本王氣死國老大人?”
蕭舜欽一臉黯然的搖頭嘆息:“不是的,他年歲已到,這是他為大梁王朝的最後一搏罷了。”
次日,陳梓坤打發蘇放等人入城前去吊唁,蕭舜欽帶着樂山回去奔喪,卻被人擋住。蕭翰留下遺書,他生前不想見他,死後同樣不想。衆人聽罷一陣唏噓感慨。蕭舜欽一語不發,獨自回房。
三日後,蘇放請命入城勸降。太守趙博挑白旗投降獻城。攻下洛州之後,陳軍便開始放慢了腳步,穩紮穩打的治理所占州郡。魏王不知是聽了誰的建議,一道诏令,強制将災民驅趕到陳國的轄地。旬日之間,數以萬計的災民拖家帶口向陳地湧來。一路上死屍塞道,哭聲盈天。
陳梓坤立即召集幕僚商議此事。幕僚衆說紛纭,莫衷一是。有人主張置之不理,因為陳國連年征戰,國庫十分空虛,實在沒有餘力再去赈濟災民。也有人主張接收,因為魏王不仁,陳國就要以仁義來反襯他的不仁。這些雙方各執一詞,各有各的道理,陳梓坤一時也有些舀不定主意。
蕭舜欽靜靜聽着衆人的言論,末了才緩緩說道:“依微臣來看,大王是當接收魏地災民,但不能動用軍糧接收。”
索超一挑眼眉:“用搶的嗎?”
蕭舜欽微微一笑,接着說道:“也不用搶。魏人奢靡,喜歡精美器物。我軍占領的二十餘座城池中必然有不少這類器物,若是運到陳國,說不定會助長國民奢侈之風,與國本大計無益。大王何不将這些華而不實之物,運到吳國,用來換取糧食赈濟災民。”
蕭舜欽話音一落,衆人紛紛低頭沉思。
鄭喜趁機接道:“大王,微臣不才,願意率領商隊去吳國。”
“好!”陳梓坤眉目舒展,當下應允。
大策一定,陳梓坤下了一道緊急诏令,命令各州官員準備接收災民,同時一批批的糧食源源不斷的運往各流入災民的州縣。鄭喜帶着她的商隊裝了滿滿三大船的絲綢、瓷器、古玩等種種中原精美器物遠下江南。與商隊同行的還有蘇放的使團。由于吳國和陳國中間有魏晉阻隔,兩國并無直接交涉。這次陳梓坤特地派使者入吳斡旋邦交。
吳國江南地區富人集中,陳國商隊到吳國不久,幾船器物便被哄搶一空。接着,幾十大船糧食開始陸續運往陳國。災民問題暫時得到緩解。陳梓坤對蕭舜欽這一計策大加褒獎,而對方卻是淡然一笑,并沒有放在心上。
“先生,蘇放崔博陵等人連連加官進爵,但輪到先生,本王卻常常不知所措。所有賞賜先生全部推辭,這讓本王心中委實難安。”陳梓坤十分委婉的試探蕭舜欽。做為君王,她還是很喜歡臣子有所求的。臣子越是有所欲求,她便越好籠絡。但是蕭舜欽這種人卻是特例。他對功名利祿是真的淡泊到了極致。用太上王陳信的話評價他:他這種人不喝酒不吃肉不要女人不升官發財,就像個和尚,活着有什麽意思呢。對于他,陳梓坤心中一直沒底。
蕭舜欽見她這樣,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意:“微臣以前沒什麽要求,但如今已有了一點苗頭。等大王平定天下之後,微臣會适時提出。……暫時就這樣吧。”他遲疑的語調不自覺的給人一種言猶未盡的感覺。稍候片刻,他見陳梓坤一時沒有反應,幽幽一吧,旋即起身告辭。
陳梓坤細細琢磨了他的話,隐隐約約已有些明白,很快,她又想到了什麽搖搖頭,無奈一笑。漸漸地把這個話頭抛開。世事如棋局局新,她既以這天下為棋盤,那麽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顆棋子而已。她務必要将自己的作用發揮到最大。所以,除非大局憶定,她不會輕易得擺明自己的位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