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站在宋芳許的房間門口,顧執愣是做了五分鐘的心理建設才鼓起勇氣擡手敲門。
也許是在忙,好一會兒門裏才傳來一聲詢問:“Who’s that?”
顧執清了清嗓子:“我,顧執。”
又怕對方不開門,補了一句:“給你送晚飯。”
木制地板并不隔音,很快他就聽到了屋內傳來腳步聲,而後是門鎖轉開的聲音,宋芳許的臉緩緩從打開的門縫裏透了出來。
微濕的頭發軟軟耷在額前,沐浴後的水汽撲面而來,輕柔得像一陣撩人的風,眸子帶上幾分濕漉漉,平素那股清冷似乎也被沖淡了去。
顧執呼吸一緊,險些跌進對方無害而誘人的眸光裏。
“你的……飯。”他僵硬地舉起袋子,幹幹道。
“謝謝。”宋芳許似乎并沒有邀請他進去的意思,仍是站在門與牆壁形成的夾角處,接過食物便又是一陣沉默。
顧執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退了一步,尴尬地笑了笑:“那,你吃吧,早點休息,明天還得早起。”
“嗯,你也是。”宋芳許說。
對話到這算是告一段落,不出意外接下來就是告辭離開,但顧執沒動,像等着宋芳許先關門,宋芳許也沒動,像等着他先走人。
小鎮沒有夜生活,靜得很早,此時唯有夏夜蟲鳴傳入耳中,萬籁俱寂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他們二人。
月光不算亮,可也傾洩在木制走廊裏,将這尋常的夜晚照出幾分旖旎溫柔來。
這樣靜谧的氣氛裏,顧執便又想起了紀飛說的那句話。
【不過也是因人而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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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鑽殼的蝸牛并沒有完全縮回觸角,他想。
于是他張了張嘴,大着膽子再次開口道:“我還以為你不會開門。”
宋芳許依舊淡淡的,像是不感興趣,卻又問:“為什麽?”
顧執雙眸一亮,像個本來手足無措卻又得到意外驚喜的大男孩,嘿嘿笑了兩聲,擡手撓了撓腦袋,“我以為我又惹你生氣了。”
至于為什麽會這樣以為,雙方都心知肚明,不需要再解釋。
所以宋芳許也沒再繼續問,只是這樣靜靜地看着他。
顧執在他的注視中難免生出幾分心虛來,結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聽什麽,也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但我下午說的那些都是我的心裏話,一句假的都沒有。宋芳許,你……覺得我惡心也沒關系的,我接受你的反感,這都是很正常的情緒,我……”
他有些語無倫次,又怕同樣的話再說第二遍會讓宋芳許厭煩,堪堪忍下了話頭,用一句話結束了這段莫名其妙的獨白:“我希望你開心,宋芳許。”
宋芳許的臉色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聽完後,他“嗯”了一聲,便關上了門。
顧執一愣,下意識地:“哎?”
“沒生氣。”門內忽然傳來很輕的三個字。
房間內,宋芳許背靠在門,微微低頭望着地面。
“我沒有生氣了。”他說,“既然都來了,就把注意力放在旅行吧,顧執。”
頓了頓,他用更輕的聲音說道:“晚安。”
·
盡管聽起來像是在勸自己不要再多管閑事,但至少——消氣了。
懷着這樣的心理安慰,顧執也沉入了夢鄉。
又一晚過去。
次日清晨六點,天剛微亮,睡眼朦胧的四人組依依不舍地告別了柔軟的大床,東搖西擺地下到大堂退房。
除了酷哥精神不錯。
羅陽打着哈欠,語氣十分怨念:“又不是看日出,到底為什麽要起這麽早啊……”
酷哥的回答十分簡練:“為了趕路。”
這一天的任務是,上午去寺廟,下午去茶園。羅陽有些不解,問:“也就兩件事,需要這麽趕嗎?”
紀飛點頭,調出手機導航給他看,然後羅陽就被上面顯示的駕駛時間升華了。
他抱着一絲希望弱弱追問:“就今天這樣吧?”
酷哥充滿遺憾地看着他,給了他最後一擊:“徒步,safari,觀鯨,都得早起。”
于是羅陽原地坐化了。
邁着虛浮的腳步坐進副駕,并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車程裏選擇用睡覺來逃避這殘酷的現實。
旅行就是這樣,一旦第一天确定了座位,之後也就會默認這樣的安排。但好在後座的兩人也各靠一邊繼續補眠,不會顯得霸着副駕卻不幫忙看路的行為太過分。
而紀飛也是個靠譜的,并不需要陪聊,也不需要休息,默默開到目的地後才叫醒三人。
此時才早上八點,不僅寺廟才開門,寺廟附近的小餐館也才開門。
羅陽木然啃着三明治,內心同寺廟裏傳來的鐘聲一樣,純淨清澈,毫無雜念,沒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顧執也有些沒太醒神,灌了半杯咖啡後甩甩腦袋,停滞的大腦這才開始重新轉動。
“這寺叫什麽來着?”他懶懶地問。
紀飛回答:“佛牙寺。”
“看什麽的?哪個高僧留下的牙齒?”
顯然這也是一位沒怎麽仔細看攻略或者看完沒往腦子裏去的小夥伴,但紀飛還是展示出了專業的導游素養:“對,但我們一般稱作舍利。”
顧執:“……”
原來酷哥怼人是不分對象的。
顧執頭頂黑線,卻聽小四方桌的另一邊傳來一聲輕笑,他望過去,恰好捕捉到了宋芳許嘴角稍縱即逝的一抹上揚的弧度。
顧執便是一頓。
然後滿心的郁悶忽然就散了,人也從将睡未睡的混沌中徹底醒了過來
宋芳許這一天的心情似乎還不錯,吃過早餐往寺廟走的路上還主動閑聊了幾句。
顧執聽到他說路邊賣的木瓜不錯,羅陽則說一會兒打包點水果路上吃,因為照飛哥的安排,他們這天的午飯是沒有着落的……
“哎,昨天晚上那個飯館老板娘送的小果盤叫什麽來着?”羅陽忽然回頭問,“就那個酸酸甜甜肉是紅色的水果。”
“番木瓜。”因為一直在關注他們的對話,顧執第一時間給出了答案。
“對對!”羅陽又轉頭對宋芳許道,“那個好吃,昨天唯一光盤的菜,回頭買點你也嘗嘗。”
“嘗了。”宋芳許忽然說。
羅陽:“??”
“你啥時候嘗的?沒見你背着我們買過東西啊?還是昨晚給你帶了?不可能啊,就一份炒飯和椰子雞……”
羅陽兀自苦思冥想,有人卻是心虛地撇開了視線,若無其事地打量周遭風景。
像是有人拿羽毛輕輕刮拂過心尖,僅僅是兩個字,顧執再次不争氣地感到了一陣心髒異動。
他努力不露痕跡地想要瞄一眼宋芳許的表情,卻不料被對方逮個了正着,于是再次飛快移開目光。
那個覺得番木瓜好吃于是偷偷塞了一點到打包盒裏的人自然是他,只是本來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此刻不知為何成了一個難以啓齒的秘密。
他不知道宋芳許忽然暧昧不明地點這一句是什麽意思,但剛才一閃而過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反感,反而還有些微妙地——享受迂回的示好?
·
佛牙寺作為當地極富盛名的一座寺廟,從早到晚都擠滿了前來朝拜的信衆,又恰逢衛塞節,來參拜供奉的人只多不少。
剛進寺的那一段路還好,進入寺內的那一刻起,四人就被摩肩擦踵的人群擠得前胸貼後背。
宋芳許一貫不喜人多,此時卡在人流裏,不免微微蹙眉,然而沒多久他便感到身後那股擁着他的力量忽然沒了,回頭看去,卻見顧執不聲不響地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出了一方狹小的空間來。
宋芳許抿了下嘴,沒說什麽,只是轉過頭繼續跟着前頭領路的紀飛上樓。
至于羅陽,早在踏進寺廟的那一刻就被切換成狂拍模式,拎着單反消失得無影無蹤。
二樓比一樓更擁擠,密密匝匝全是排隊祈求高僧祝福的當地人。素潔的鮮花堆滿了供臺,長明燈搖晃,照亮了所有渴望得到庇護的信衆的臉。
紀飛帶他們擠到一個用來等候和歇息的空間,跟周圍的人一樣席地而坐,望着不遠處的蓮臺,等候高僧出場。
顧執幾乎擠出一身的汗,心道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麽好看的,跑到國外體驗春運大軍來了。他呼出一口氣,轉頭卻見宋芳許正望着燈臺出神。
看來是壓根沒聽進去……
“哎呀媽呀人真多!”羅陽不知道從哪裏又鑽了回來,氣喘籲籲地挨着他坐下,掏出礦泉水狂灌。
“你跑哪兒去了?”顧執問。
“拍樓下那些畫呢。”羅陽說,“看不懂,但拍回去當素材挺好的。”
看了看周圍,羅陽又問:“這上頭又是幹啥呢?”
顧執:“都是等高僧賜福的,紀飛說的。”
羅陽咂舌:“嚯,這麽多人得賜到啥時候去?你們不會也要等吧。”
顧執聳肩,瞄宋芳許,壓低聲音道:“不知道,看他。”
羅陽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有些意外:“他信這個?歐洲那邊不是信基督啥的麽……”
顧執搖頭:“我不知道。”又用更小的聲音嘟哝了一句:“反正說了不聽勸……”
“啥?”羅陽沒聽清。
“沒什麽。”顧執等得無聊,便問羅陽要照片看:“拍了啥?看看。”
兩人埋頭研究起照片來,閑聊間旁邊一個當地小姑娘投來害羞而好奇的目光,似乎對這個堪有一個頭那麽大的單反相機很感興趣。
于是,社牛患者羅陽的DNA又動了:“Hello?Photo?”
顧執:“……”
然而對方似乎不會英文,只會當地的語言,宛如雞同鴨講。但羅陽不信邪,不僅靠着半吊子的破爛英語與肢體語言向對方展示了相機的用法,還熱情邀請對方親身體驗如何使用——
“哎,都過來,讓這小姑娘替我們照張合影!”羅陽吆喝道。
本來在聊天的紀飛與宋芳許帶着九分懷疑與一分“好歹是老同學給他個面子”,配合他坐近了一些,只有圍觀了全程的顧執發出了微弱的質疑:“你确定她聽懂了?”
羅陽信心滿滿:“放心吧!她學得可快了!”
于是四人并肩坐到了一起,擺好表情等待拍照。
然而卻見小姑娘也坐了過來,然後她的姐姐、哥哥、弟弟、媽媽以及整個來祈福的大家庭全都過來了,衆星拱月般将四個外國游客圍了在C位。
羅陽:“???”
顧執:“……”
宋芳許:“……”
紀飛:“……”
相機被一個陌生男人接過,嘴裏說着“cheers cheers”,咵咵咵給這一大群人拍了一堆大合照,還回來時還叽裏呱啦用當地話說着什麽,聽上去像是在誇贊自己拍得好。
羅陽看着單反裏莫名其妙融入對方家庭的四人組,欲哭無淚:“不是,這什麽情況啊……”
紀飛起身走了過來,聽了幾句那群人的交流後,對這奇妙的緣分給出了解釋:“她們以為你想跟她們合照。”
羅陽:“……”
被邀請合照的小姑娘還挺高興,從包裏掏出筆和本子,寫了一個郵箱地址遞到羅陽面前:“¥%&%¥*@!”
紀飛:“她讓你把照片發給她。”
羅陽哭笑不得:“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卻不過這一大家子真誠的大眼睛,羅陽在紀飛的協助下,跟小姑娘和她的家人挨個加起了臉書。
顧執坐在原地沒動,扶額,嘆氣,“這貨還真是百年如一日的不靠譜。”
旁邊的人輕輕笑了一下,“也挺有趣。”
顧執轉頭,對上宋芳許看過來的視線。
原本紀飛是坐在他和宋芳許中間的,現下去了羅陽那邊當翻譯,以是兩人中間便沒了遮擋,彼此的表情都看得分明。
一個略帶詫異,一個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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