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先是早餐時的那聲輕笑,後是那句意味不明的“嘗了”,加上現在,這似乎今天第三次宋芳許主動搭理自己了。

回過神,顧執也勾了勾嘴角,“倒也是,誰也不認識誰,莫名其妙合了張照,想想還挺搞笑的。”

宋芳許“嗯”了一聲,贊同了他的說法。

一夜過去,宋芳許似乎已經恢複如常,顧執感到他不像昨天那般緊繃。

于是他又試着繼續閑聊:“他們說的什麽語言啊,一個字都聽不懂。紀飛不是說英文是官方語言嗎?”

“說不好,這裏的語言種類很多,有些地方還不教英語。”宋芳許說。

顧執笑,“學霸就是學霸,這都知道。”

宋芳許淡淡道:“稍微看了一些資料。”

“哦,”顧執說,“是特意看的嗎,還是……看過才想來這旅游的?”

他是盡量用平淡随意的語氣問的,上蒼作證,他這會兒已經沒有吃醋了,僅僅只是好奇,盡管聽上去依然透着那麽一點可疑的心虛。

而宋芳許目光清澈,襯得他越發小人了起來。

顧執暗自懊悔,不該這樣明顯的套話,正準備找補幾句時,宋芳許卻開口回答了他:“都有,以前就有些感興趣,正好紀飛邀請,索性就來了。”

這話等于說一半又留一半,聽不出他到底是一直跟紀飛保持着聯系,還是因為最近的同學聚會才重新搭上線的。

顧執只好點了下頭,說:“這小子以前悶不吭聲的,沒想到還挺念舊情,畢業這麽多年了還想着叫我們來玩。”

宋芳許對此表示贊同:“嗯,他人很好。”

這無疑給了顧執接話的機會:“那我呢,人也不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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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芳許的眸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後淡淡笑了一下,說:“還行。”

顧執難免洩氣,換做以前他不了解宋芳許的情況,一定會追上一句“你這是偏心啊,好歹兩年同桌居然還比不上一個後來的紀飛”,但現在他深知話不能再那樣肆無忌憚地說了,只能無奈接受這個評價。

至少比之前的“惡心”強。

他垂頭喪氣的樣子落在宋芳許眼裏,不免勾起了幾分好笑。

想起以前逗他時,顧執也是這副失落大男孩的模樣,有時還可憐巴巴地求安慰,像極了一只委屈的大狼狗。

他喜歡逗顧執,但到底舍不得傷他心。

“開玩笑的。”宋芳許說,“你也很好,是個不錯的朋友。”

“朋友”這個定位堪稱顧執的少年傷疤,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就只是朋友嗎——”

下一秒,他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因為宋芳許的臉色微變,好不容易輕松下來的氣氛再次緊繃起來。

“當我沒說!”顧執飛快捂住嘴,聲音甕甕的,“那個,我現在滾遠點還來得及嗎?”

慶幸的是,宋芳許的臉色只變了那一下。

也許昨天加的分足以抵消此刻的莽撞,宋芳許很快恢複如常,甚至還因為他的窘态而笑了一下。

“我沒生氣。”宋芳許說,“我沒有那麽小肚雞腸,之前不高興是因為你故意隐瞞行程,我覺得你沒有尊重我,僅此而已。”

這樣的坦誠是顧執沒有料到的,他呆了一下,才緩緩放下手,信了。

“對不起,我是怕我提前告訴你,你就不會來了……”

“可能,但是我還是希望能有知情權。”宋芳許說,“我大概理解你的心情,可比起先斬後奏,事先告知會讓人更舒服。”

顧執愣愣聽着,而後發自真心地說道:“以後不會了,任何事都會先問你的。”

“謝謝。”宋芳許說。

對話結束後,顧執依然還沉浸震驚中,為這突如其來的坦誠相對。

遠處開始喧嘩,是主持祝禱的高僧出來了。等待的人群紛紛起身,他也混在隊伍裏,茫然地緩慢前進。直到走了十來分鐘,他才忽然咂摸出一絲異樣來。

宋芳許剛剛是在——教自己如何跟他相處?

他猛然擡頭往前看去,或許是燭光柔和了那股冷淡,宋芳許的背影看起來似乎不再那麽生人勿近了。

這人好像哪裏變了,他想,只是分不清是因為漫長時光賦予的成熟,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味生悶氣,而是在短暫的氣悶後選擇了主動溝通。

顧執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一個好的信號,但至少讓他心裏多了一絲希望。

·

隊伍長得沒邊,半個小時過去,他們僅僅移動了不到二十厘米。

羅陽叫苦連天:“這得排到什麽時候去啊?我下去等你們吧,反正排到了也不讓拍照,還不如到外面拍點外景。”

顧執可有可無,紀飛更是,所以看不看全取決于宋芳許。

顧執雖然不知道促使宋芳許選擇來S國旅游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但這兩天的相處大抵也看出了此人對靈魂啊信仰啊之類的東西似乎很着迷,眼下都到這了,肯定是想要求個什麽的。

于是他沒說話,想着大不了就是陪他排上一兩個小時呗。

出乎所有人意料,宋芳許在思考了幾秒後,選擇了放棄:“不排了吧,反正也看到了。”

羅陽立刻說:“啊!別啊!不用管我,你想排可以繼續排的,別搞得因為我一個大家都不看了。”

宋芳許笑了笑,“不是的,我也不想排了,本來也不信這個,看個熱鬧而已。”

其餘兩人也是無所謂地表示沒啥興趣。

于是一行人果然離開了隊伍,擠下樓,離開了滿是人的寺廟。

外頭的空氣清新了好幾倍,連帶着人也清爽了許多。

往寺廟出口走的路上,羅陽依舊上蹿下跳地拍照,宋芳許與紀飛并肩漫步,顧執則繼續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跟在後頭。

“怎麽突然決定不排了。”紀飛問,“不是想要請大師釋疑嗎?”

宋芳許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石子路上,輕聲道:“沒什麽,就是覺得沒必要了。”

紀飛轉頭看他。

宋芳許笑了笑,“我只是忽然想起一句話。”

“什麽?”

“對于普通人來說,一生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學會接受自己。”

“榮格。”紀飛點頭,說:“其實沒人覺得你不好。”

“不。”宋芳許的回答很誠實,“你這樣想只是因為我是你朋友。”

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接受,所以顧執的那番話才顯得格外珍貴。

·

再次出發前,他們在路邊買了一些事物和水果。羅陽很想買一些汁水多的解渴,但被紀飛阻止了。

“招螞蟻,盡量選擇少汁的。”

“可我快渴死了!”

于是,在羅陽的慫恿下,一行人蹲在路邊啃了一個西瓜才上車,連貴公子都沒能幸免,被迫加入這十分接地氣的行為藝術,但選擇躲到背對三人的另一邊一個人慢條斯理地吃。

啃得十分狼狽的羅陽忙裏偷閑發出感慨:“貴公子果然永遠優雅。”

又是三個小時的車程。

但至少不困了,一路聊天倒也不那麽枯燥,尤其是在翻山越嶺後,大片綠油油的茶園出現在視線裏時,心情也跟着激動了起來。

因着在佛牙寺裏把話說開了,顧執與宋芳許之間的暗流湧動也就淡去不少,車裏的對話也不再局限于“紀飛-宋芳許”、“羅陽-顧執”、“羅陽-紀飛”、“紀飛-顧執”、“羅陽-顧執-紀飛”或者“羅陽-宋芳許-紀飛”之類的小群間,多了一條“顧執-宋芳許”的聊天通道。

雖然這條剛恢複的聊天通道裏進行的對話并不多,但總算讓整個自由行團的氣氛放松了下來,一只腳邁入了正常親友旅行團的行列。

“哇!”羅陽趴在車窗上發出連聲驚嘆,“這也太壯觀了吧,全種的茶葉嗎?我打開一點窗戶可以嗎?”

蜿蜒的山間公路兩旁全是連綿的茶山,翠綠欲滴的茶樹鋪滿視野可及的所有範圍,膚色黝黑的當地婦女頭頂毛巾身背竹簍穿梭于溝垅之間,熟練地采摘茶葉,原始農業的精耕細作與這不經雕飾的生态環境融合為一副天然的畫卷。

“對,錫蘭紅茶。坐好。”紀飛提醒道,“前面有一段連續彎道。”

宋芳許也在欣賞窗外風景,餘光卻感到有什麽東西遞到了自己面前,轉頭看去,發現又是那顆熟悉的酸梅糖。

而糖的主人正看着他,在呼呼風聲裏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要嗎?以防萬一。”

比起上一次的不假思索,這人仿佛無師自通了什麽,說得委婉,動作又是如此隐秘,宋芳許眼眸微閃,于是沒有再拒絕這份好意。

“謝謝。”宋芳許說,伸手捏起糖,撥開包裝紙吃了。

顧執悄悄給完糖,也沒有得瑟,轉而跟羅陽鬥起嘴來,“你要照多久!敢情這風吹的不是你,你回頭瞅瞅我這發型都吹成啥樣了!”

羅陽在風聲裏咆哮:“再堅持一下!我拍到采茶女就關窗!”

“你就不能一會兒到了茶園下車再拍嗎?”

“那不一樣!感覺!感覺懂麽!”

還是紀飛解救了他:“好了,要過彎道了。”

羅陽這才老實坐回來,關上了窗戶,然後下一秒又掏出手機對着前方堪稱過山車般的山道錄起像來:“我靠!這路怎麽修的!也太刺激了!”

吱哇亂叫間,顧執飛快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宋芳許。

臉色正常,很好,沒暈車。

放下心來,他便轉頭望向了窗外。

刺激的彎道過後,便到達了目的地DEMO茶廠。

茶廠建在接近山頂的地方,視野十分開闊,從停車坪俯瞰下去,便是望不到盡頭的茶園,即使有人工步道通向各個茶園,也因為海拔的視覺感受讓人不敢邁步。

而停車坪的另一端則是一棟占地面積頗大的建築,那便是茶廠了。

剛走進入口,就有接待員過來迎接,紀飛向他說過目的後,接待員便把他們領到前臺,給了他們一張不同游覽方案的宣傳單讓他們選擇。

價格不一的套餐,內容也不同,這方面幾人自然不約而同選擇聽本地通飛哥的,選了參觀制茶-品茶-茶園游覽這個方案。

茶廠參觀即在一個工作人員陪同游覽解說茶葉的制作過程。

幾人跟着這位本地人,從大廳出來,轉到另一個入口,來到了一個小型博物館。

先是S國的茶葉文化歷史走廊,然後是各種用具的展廳,最後終于來到了制茶車間。

推開門的一瞬間,茶葉的甘香與細碎的粉塵撲面而來,機器的轟鳴聲裏,古老的流水線不知疲倦地運作,制茶女工面無表情地重複着單一的動作,有的頭頂竹筐來回運送烘焙好的粗茶,有的往烘幹機裏傾倒茶葉,有的不停翻動傳送帶上的半成品……

“The process begins with weathering, where we remove only the surface moisture. Our staff will roll it, press it and then release it slowly……”

敦實的工作人員盡職盡責地介紹着作業流程,而他那四位尊貴的客人——

一個打開鏡頭蓋到處拍照,只有半只耳朵在聽;一個雙目放空,顯然聽過無數遍自己都能背了;一個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剩下的那個唯一全程都在認真聽的則在轉過一臺機器後,忽然左右看了看,随即欠了欠身,往進門處那個蹲在角落狂打噴嚏的客人三號走去。

工作人員讪讪停下解說:“……”

客人二號走過來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That’ not your fault . Don’t worry, we will buy some tea later.”

工作人員受傷的心總算得到了一絲安撫。

另一側,從進門起就因為車間裏的茶葉末粉塵而鼻子發癢的顧執,為了不影響車間的質檢标準,已經躲在門邊打了不下十個噴嚏了。

正當他以為自己可能要打成腦震蕩時,一包紙巾從身後遞到了他面前。

“擦擦。”宋芳許說,“粉塵過敏還待在裏頭做什麽。”

顧執讪讪接過,抽出一張紙巾飛快收拾了一番自己,雙眼含淚說道:“也好奇想看看嘛。”

“……也不用哭吧。”

“我這是打噴嚏打的!”顧執欲哭無淚,哦不,他有淚,然而更憋屈了。

宋芳許一臉無語地看着他,幾秒後,無奈地嘆了口氣,“下次來這種地方記得帶個口罩。”

“知道了……”顧執乖乖聽訓,又道:“謝謝啊,你的紙巾。”

宋芳許沒再說什麽,只是走回機器旁跟紀飛說了句什麽,而後紀飛就招呼着大家,一行人離開制茶車間往下個地點去。

顧執走在最後頭,看着宋芳許的背影,眼裏于是又多了些說不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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