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紀飛是深夜突然想起忘了跟前臺說早餐要打包,下到大堂後撞見宋芳許的。
嚴格來說,也不算撞,而是透過玻璃看到了半邊陷在夜色裏的那道熟悉的背影。虧得大堂側面裝的是落地窗,不然誰會想到深更半夜還有人不睡覺在外頭發呆。
賓館一層的房間都配了一個露天小陽臺,影影綽綽的燈光下,宋芳許就那樣靜靜坐在室外藤椅上,一腿蜷着,單手托腮,也不知在看什麽。
紀飛走到大堂外的平地,在離露臺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
“還不睡?”
宋芳許轉過頭,夜色下看不清神情,聲音依然是清冷的,“紀飛?”
“嗯。”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只有蛙鳴鳥語與繁星閃爍。
群山環繞之下的小鎮,晝夜溫差明顯比市區要大,雖是夏季,夜晚也透出一些沁人的涼意來。
紀飛攏了攏身上的外套,剛想提醒宋芳許別坐太久免得着涼,卻聽對方輕輕開口。
“紀飛,我試了。”
紀飛頓了頓,“然後?”
“不行。”宋芳許似乎苦笑了一聲,但因着那笑聲太淡太輕,以是語氣裏全餘了苦澀。
“還是不行。”他說。
涼風拂過,吞噬着白日的餘溫。宋芳許略顯單薄的身影在濃厚的夜色裏,淡得仿佛輕輕一擦便會沒了痕跡。
紀飛覺得他可能在哭,盡管聲音聽起來并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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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意料之外的結果,嘗試本身沒錯,只是在紀飛看來,他或許太着急了一些。
就像脫敏療法,一開始也不會使用大劑量。
“嗯,我看到了。”紀飛說,“已經很好了,別逼自己太緊。”
宋芳許沒有說話。
紀飛問他:“想聊聊嗎?”
“……不了。”
“嗯,那晚安,別着涼。”
“謝謝。”
腳步聲遠,紀飛走了。
宋芳許仍是坐在原地,像一尊寂寞的雕像。
白日裏的種種在他腦海反複閃現,顧執的示好,靠近時的溫度,眼底的驚喜,肢體的相處……所有一切仿佛一顆包裹着甜粉的苦橙,初入口時只覺得甜蜜,然而過後全是苦澀。
閉上眼睛,宋芳許痛苦地呼出一口氣,眼眶酸澀,卻生生将那呼之欲出的溫熱逼了回去。
他恨這樣的自己。
人世間有那樣多的人可以輕易的相愛,為什麽落到自己身上卻成了這樣難的一件事。他仿佛只能一直追逐,如逐日的誇父,仰望才可以使愛戀長存,倘若某日太陽俯身回應,他便會被灼烈的照射逼回陰冷的岩洞。
無數人鼓勵他試一試。
于是他試了。
對顧執不公平,他知道,但卻不過內心那自私的欲念。
可結果依然沒有改變。
在再次感受到顧執對自己的渴望後,他難以自抑地開始惶恐、逃避,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話語,也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仿佛所有光線全部對準了自己,驕陽似火,烤得他快要窒息。
別逼我。
別碰我。
離我遠一些。
在我讨厭你之前遠離我。
因為我真的不想……讨厭你……
只可惜——
宋芳許緩緩睜開眼,眼睫低垂,所有情緒都被緩慢地掃回不見天日的角落。
只可惜他還是沒忍住暴露了那明晃晃的抗拒,對顧執發火了。
所以他以為的不一樣,結果還是一樣。
即便是顧執,也沒法是那個打破魔咒的人。
會被吓跑吧,宋芳許想,誰會接受這樣的戲弄呢。
勾了勾嘴角,卻到底還是抵不過鼻尖一陣酸澀,将頭埋進了掌心。
·
斜上方二樓的陽臺。
顧執靜靜坐着,也沒有動。
夜靜得太過分,以至于那些簡單的句子也随風飄進了耳朵。
我試了。
不行。
還是不行。
少得近乎敷衍的總結,為這一日跌宕起伏的鬧劇畫上了句號。
聽起來那樣的波瀾不驚,仿佛只是閑來無聊拿他做了一次試驗,但顧執卻一點氣都生不起來,反而胸口發澀。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會誤解宋芳許,正如羅陽的那句“作”,可他顧執看到的卻只有那喜怒無常背後,宋芳許孤注一擲的心。
與姜淩的對話再次在耳邊響起。
“他在生他自己的氣,因為他認為他才是搞砸了事情的那個人。”
“為什麽?”
“他在嘗試,從主動跟你說話,到默許你跟随,哪怕你說的話觸發了他的回避心理後,他依然在堅持,甚至允許你扶他上馬這一肢體接觸。這些都可以看出,他在很努力想要克服自己的厭惡反應。”
“……”
“所以,在付出了許多努力後,他最終還是沒能抵抗逃避心态,還對你暴露了反感的情緒——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與其說他是在對你發火,不如說他是在惱怒嘗試了卻再次失敗的自己。”
“……”
“非常勇氣可嘉的自救行為,只不過有些用力過猛了。我猜測他在逼自己,逼自己短期內接受你。或許這緣于他心中的焦慮,一方面厭惡你的靠近,另一方面又渴望與你建立親密關系,所以他選擇高強度地給自己脫敏。”
……
他不記得跟姜淩聊了多久,只記得挂電話時,心中已被柔軟酸澀填滿。
姜淩說,打動一個性單戀回避人格很難,往往折磨的是自己。
他承認,确實如此。
可是誰叫那人是宋芳許。
記得從前每個細節的宋芳許。
一而再再而三探出觸角的宋芳許。
無人看到的地方獨自痛苦掙紮的宋芳許。
對所有人關上了門卻唯獨給自己留了一道隐秘開口的宋芳許。
清冷的月光下,樓下的人沒有哭,樓上的人卻擡手擦去了眼角的濕意。
哂笑了一聲,他覺得自己大概也許就是那個喜歡折磨自己的傻子。
撞了南牆也回不了頭。
掏出手機,他給那個頭像模糊的名字暧昧的人發去了兩條信息。
“對不起,給你壓力了。”
“我随時都在這,你什麽時候想理我都行,我不會走。”
·
淩晨四點半。
天還沒亮,新的一日拉練又開始了。
依舊是除了酷哥,全員昏迷的狀态。一個是睡不醒,另外兩個是一夜未眠。酷哥單手撐着原地打擺子的羅陽,另一只手接過賓館準備的早餐,退房,上車,一氣呵成。
從小鎮到霍頓平原差不多又是兩個小時的車程,到達時,太陽将将升上地平線,紀飛停穩車,把早餐給衆人分了。
“多少吃點。”紀飛說,“裏頭不讓帶熟食。”
羅陽目光呆滞,機械地往嘴裏塞着熏肉三明治,想不明白想象中悠閑的采風之旅為什麽會變成了如此慘無人道的野外拉練。
許是昨晚吹風着了涼,宋芳許的嗓子有些疼,而再一次的吸鼻子終于引來了其餘三人的關注。
“還行嗎?”紀飛問。
宋芳許點了下頭。
“先預防着。”紀飛從背包裏翻出一管檸檬味的泡騰片扔給他。
宋芳許接了,倒了一顆放進自己的水杯。
顧執原本半張的嘴于是也閉上了。
前頭的羅陽有氣無力地開口:“也給我一個,飛哥。我感覺頭好暈,可能也感冒了。”
飛哥給了他,但對後半句表示懷疑:“你只是因為起早床而已。。”
草草解決完早飯,幾人帶好要用的裝備和食品補給,下車踏上了徒步之旅。
說是平原,其實海拔高達兩千多米,稱它高原也不為過。占地約四千公頃的霍頓平原是S國唯一允許游客徒步的國家公園,也是世界八大文化遺産之一,以是每年都有來自全球各地的人們慕名前來探索體驗。
園區內地貌與物種都十分豐富,草地占了大部分面積,亦有分布不少叢林,徒步路線呈環形,一路穿越各種地形,草原,岩石,高山,森林,九公裏四小時,沒有人工休息點,對體力還是有一定挑戰的。
才走出不到五百米,羅陽已經不行了。
不是他體力跟不上,實在是連着好幾天起早床着實熬不動了……
“飛哥,有個疑問。”羅陽弱弱開口。
“說。”
“我看了一下行程啊,今天也就徒步一個項目,四個小時能搞定,走完就是小火車直接到住宿的地方。”
“所以?”
“……所以我們為啥要這麽早過來啊!”羅陽崩潰了,“這才早上七點啊!高中生早自習都沒這麽早吧!十點開始也來得及啊!”
飛哥很淡定:“哦,因為中午開始會非常熱,曬脫皮的那種。”
羅陽:“……”
有理有據,無法反駁。
·
一望無垠的草原地貌間,黃泥土路幾乎快被齊人膝高的黃草掩蓋,盡管入園時遇到了不少其他徒步者,此刻卻仿佛水滴入海般迅速散落于偌大的平原,舉目四望,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了自己。
原本一起走的四人組,不知何時,也被這沒有盡頭的小路拉開了間距。宋芳許偶爾擡頭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脫離隊伍很遠了。
仿佛憋着一股氣,他從踏入這方荒野起,就一直在埋頭苦走。
遠方的山,近處的樹,乃至偶爾從草叢裏一躍而過的野兔,也沒能讓他感到一絲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放松與惬意。
太陽才離開地平面幾厘米,曠野間露水濕氣尚微消散,他卻已經走出了一層薄汗。
像是在懲罰自己,又像是在躲避所有人的目光。
直到走到快要進入山區的那段路,他停下腳步,不确定是不是要繼續前進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落了單。
回頭望去,模模糊糊看到兩個人影。
走走停停的,是挎着單反不停拍照的羅陽;而他之後不遠,是宛如趕羊般守在隊伍最後面的紀飛。
而那個人……
宋芳許抿唇。
從入園起就像獨行俠一般,大長腿走得飛快,早就不知道跑到前頭哪兒去了。
再正常不過的局面。
經歷了昨天的不愉快,誰都沒辦法再心平氣和面對彼此。就連自己,在來這的車上也是極力忍耐的。
盡管手機躺着兩條信息,但……
收回思緒,他解下背包,取下水瓶補充了一些水分,打算原地等一會兒後面兩人,以免前方路線更加曲折會徹底失聯,畢竟這條徒步路線全程都沒有什麽信號。
這時,小路前方盡頭的拐彎處卻忽然又閃出一個人影,像是折返回來特意查看一下後頭情況似的。
宋芳許拿着水瓶的手一頓。
那是顧執。
隔着幾十米的距離,顧執單手插兜,另一只手扶着背包肩帶,沒有再繼續往回走,而是站在那,側身望過來。
宋芳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喊了一聲:“這邊。”然後緊了緊背包,跳上土坡,身影再次消失在樹叢間。
這個人……
宋芳許有一瞬的錯愕,繼而眸光微斂。
立了幾秒,他收好水瓶,往對方指示的方向繼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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