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進入山林後,路便起伏不定了起來。時而跨上岩石與斜坡,時而又是一段宛如水流沖開的下坡路,說是固定的徒步路線,然而根本看不出又任何人工修建和維護的痕跡,倒像是在玩偵探游戲,每一步都是在仔細尋找前人走過留下的路徑。
宋芳許在國外那幾年,出于散心也時常會去野外徒步,比這難走的路線遇到過很多,以是此時并不覺得緊張。
但這一路上沒有任何标識,路線也不明晰,所以偶爾他也需要停下腳步判斷一下往哪邊走。
而每每這時——
“這。”前頭不遠處,顧執再次從樹叢裏探出半截身子,回頭喚了一聲。
宋芳許擡頭,顧執便又轉身融入了叢林深處。
或許是他的錯覺,顧執始終保持在他擡頭看不到的距離,但又總能在關鍵的路口返回來告知一聲,像是在身體力行着那句“我随時在這”。
這樣微妙的“引路”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直到走出叢林,視野變得開朗後,宋芳許看到走到最前頭的顧執已經停下腳步,坐在了視線盡頭的一塊大岩石上。
那人沒看自己,而是背對着他望着前方,而那人坐的岩石旁邊有一塊簡易的浮雕标志,“WORLD’S END”。
世界的盡頭。
不知不覺間,他們竟已經走到了徒步路線的中點。
宋芳許往前走了幾步,小路兩側的岩壁便如幕布般緩緩拉開,路盡頭是懸崖邊的一塊岩層,立住腳步,更加遼闊的景象在視線裏鋪陳開來。
晨間的霧霭尚未消散,緩緩流淌在山澗之中,對面的山岚霧氣缭繞,朝陽透過雲層,投下柔和的光束,一時恍若仙境。
腳下更低一點的瞭望臺,游人交談留影,盡管略顯喧嘩,他卻不覺得吵鬧,或許這處地名取得太妙,那些人聲都仿佛離他很遠,好像真的來到了世界的盡頭。
如此安寧的畫面終于柔軟了內心那股對抗的力量,戾氣也在一路暴走後散去了,微微喘息的胸膛漸漸平複,宋芳許撿了一塊視野好的地方坐了下來,望向懸崖外無盡的曠野。
如果真有那麽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大概也會心動。
Advertisement
一個人獨處其實沒什麽不好的,不會有那些求而不得的痛苦,也不會有那些讓人疲倦的人際關系。
近了嫌膩,遠了嫌淡,忽近忽遠又讓人厭煩。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身旁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消汗了就加件衣服吧。”
那些紛雜的背景音緩慢回歸,宋芳許轉頭,顧執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邊。
他沒說話,顧執卻沖他毫無芥蒂地笑了笑,仿佛已将昨晚的不愉快一筆勾銷。
“沒別的意思,就提醒一句,別着涼了。”顧執說,說完便又準備回之前坐的地方去。
“謝謝。”宋芳許忽然說。
顧執腳步一頓。
【當他抛出信號時,你要接住。】
于是他轉過頭,問道:“我坐這可以嗎?”
宋芳許垂着頭,沒有回答。
顧執将這當做了默許,走回來在一個安全距離處坐下,拍了拍褲腳,若無其事道:“那我坐了啊?”
“……”
“把衣服穿上吧。”顧執再次提醒道,“真感冒了可不好受。沒帶的話我包裏有多餘的,要麽?”
再不穿,這人大概真的會掏一件自己的出來。宋芳許默不作聲地拿過腳邊自己的背包,取出備用外套穿上。
他依舊沒去看幾步之外那個人所在的方向,只是看着腳尖發呆。
好久,那個方向傳來一句詢問:“好點了嗎?”
宋芳許繃緊了唇線,不确定他在問什麽。
“如果好點了,那跟你說會兒話行麽。”顧執輕輕笑了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開玩笑,“我說我的,你不愛聽了随時叫我閉嘴就成。”
沒有得到否認,顧執便自顧自道:“我昨天回去反思了自己,也知道自己哪裏沒做好,對不起啊宋芳許,我再跟你道次歉,你看可以嗎?”
他覺得自己很奇怪,并不是伶牙俐齒的一個人,對着宋芳許卻總有說不完的話一般。
“我可能很多時候确實不懂說什麽做什麽才能讓你更舒服,偶爾也會犯錯——呵,其實也不是偶爾,我好像老惹你不高興,你要覺得我沒腦子我也認。”
“但是宋芳許,”顧執重望了他,“我會學,也願意學。雖然我不是你那樣的學霸,不看書就什麽都懂,可我保證我會記事,同樣的錯我犯一次就不會再犯第二次。總有一天,我不會再惹你生氣,說的話做的事,都只會讓你開心。”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就是我的承諾,不用你回應,我也會這樣做的。”
那個人的聲音并不大,卻穿透那些嘈雜的背景音,清晰地傳入宋芳許的耳際。
飛流直下的瀑布明明隔着十幾米的距離,卻在他心裏撞出了滔天的聲響。
他坐在世界的盡頭,以為不會有人來尋,然而卻聽到了整個世界對他的呼喊。
宋芳許的側臉在晨光裏繃成了一條美麗的直線。
指甲掐入皮肉的銳痛直抵心髒。
他聽到世界對他耳語:“宋芳許,你可以對我發火,也可以不搭理我,忽冷忽熱都沒關系,想怎麽樣都行,不用擔心我會被吓走,你随時擡頭我随時都在。。”
·
鳥群振翅飛過,引得游人一陣驚呼,掏出相機紛紛拍照記錄,直到那群白色的身影飛遠消失山峰那一頭,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收回高舉的手。
好久好久,顧執才聽到宋芳許輕輕開口:“不累嗎?”
顧執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但停了一下後還是選擇了如實點頭:“有點。”
宋芳許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
那意味顧執看得分明,累為什麽還不放棄,有病嗎。
于是顧執飛快補充道:“但做什麽都會累,讀書工作也累,可是不會因為累就不做了,對吧。”
他不知道這個回答算不算正确,但至少是坦誠的。
宋芳許不置可否,只是低低重複了一遍顧執着的話:“怎樣都行,随時都在……”
而後他忽然哂笑了一聲,“顧執。”
“嗯?”
“你知道上一個這麽說的人最後怎麽樣了嗎?”
顧執詫異,“還有別人?”
宋芳許側過臉來,平靜地看向他,顯然不準備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
也是……顧執自知失言,宋芳許這樣優秀的人,身邊怎麽可能會缺乏追求者,況且十年這樣長的時間,有過幾段戀情也不為過。
“……怎麽樣了?”顧執的聲音低了幾分。
宋芳許收回視線,語氣依然平淡,仿佛說着別人的故事。
“他在各種社交軟件上痛斥我,說我是冰,捂不熱,把他幾乎逼瘋。臉書,Ins,大學論壇,Snapchat,Discord……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釋懷,最後把我公寓裏所有東西都砸了,驚動了警察,得到限制令後才消失在我的生活圈裏。”
“他也曾跟你一樣,堅信可以打動我,可是最後卻證明,對他對我都是一場噩夢。”
“所以顧執,”宋芳許再次看過來,“你覺得人心是恒定的嗎?”
顧執啞然。
宋芳許續道:“我不懷疑人在賭咒發誓時的真心,只是你的心不可能永遠停在那一刻。激情會變平淡,喜歡會變厭惡。一次兩次的争吵或許不會怎樣,但人心經不起反複,再鄭重的誓言也會因為無止盡的紛争而消磨殆盡。昨天那樣的事會不停地重複,你到最後只會發現自己做的都是無用功。”
頓了頓,宋芳許微哂,突然問:“紀飛說你找了心理醫生?”
顧執擰眉,在心裏罵紀飛多嘴。
“嗯,我只是想了解你。”
“謝謝。”宋芳許說,“可是顧執,別把自己當救世主了,被人砸公寓那樣的鬧劇,對我來說一次就夠了。”
微風吹過,耳畔只餘了低處游客的交談聲。
顧執感到這人再次豎起了一道牆,或許是昨日的挫敗讓他失去了信心,又或許是自己的話勾起了他不好的回憶。
這次的拒絕來得更實在,也更坦誠,聽上去似乎應該更有說服力。
可他依然不認為這是宋芳許的真實想法。
【他們時常口是心非,用率先拒絕來回避可能的失敗。】
“不,我覺得不是這樣。”
片刻的沉默後,顧執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想用這個例子把我吓走對嗎?但宋芳許,你的例子舉錯了,我跟那個人不一樣。”
“我沒把自己當救世主,也不是抱着拯救你的心态在做這些事。我找心理醫生只是想更好地了解你,我想讓你更舒服更放松,卻從沒想過要改變你。”
他并不像宋芳許那段失敗的戀愛裏的路人甲一樣,渴望冷淡的戀人做出改變,因為他從始至終都覺得——
“宋芳許,我從來沒覺得你哪裏有問題。”
顧執眼裏盛滿濃郁的情緒,此刻所有的專業建議全被他抛之腦後,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他統統沒有去管,只順着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一字一句說道:
“我做的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喜歡你。你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我也喜歡你。你的忽冷忽熱,你的冷淡回避,我都喜歡。是,有時候我也會生氣或者難過,但這個世界上任何人的相處都會有生氣和難過的時候,一段關系會不會因此走到盡頭不是看會不會争吵,而是看那個人是誰。我們從前難道沒有過矛盾嗎?十年過去,幾次三番被拒絕,你以為是什麽讓我依然選擇此時此刻還對你說這些話?”
“因為我喜歡你,很喜歡你,所以我不覺得我是你的救世主,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對你懷有愛慕之心的人罷了。我愛你所有的樣子,我接受它,并為之癡迷。這就是我許諾的底氣。”
宋芳許開口想要反駁,顧執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迎着宋芳許詫異的目光繼續說道:“況且,你讓我不要當救世主,可那個最先發出求救信號的人卻恰恰是你自己。”
他站起身,朝早已僵在原地的宋芳許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直到彼此間再無多餘的空隙。
“你在向我求救,宋芳許。”
顧執彎下腰,單膝跪地,目光穿過所有欲蓋彌彰的假象,直直望進對面那人顫動的雙眸裏。
數月前的那一幕再次浮現眼前。
【我沒辦法跟任何人建立親密關系】
【我困惑痛苦了很多年】
【我是個異類】
……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宋芳許晦澀的求救,他後悔自己明白得這樣晚。
“對不起,那天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甚至一度覺得你不喜歡我而想過不再打擾你。但我錯了,你不喜歡我,那時又怎麽會選擇把你的痛苦全都告訴了我?因為你想克服你的情感障礙,你想跟我談戀愛,你希望那個把你從困境中帶出來的人是我。”
宋芳許愣愣望着,忘了呼吸。
一字一句,敲打着他的心。
不知為何,他還沒來得及鼻酸,卻從顧執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哽咽,“我希望現在明白這些還不太晚。宋芳許,我不覺得你需要拯救,但如果你需要,讓我是那個拉住你的人,好嗎?”
宋芳許沒動。
于是顧執大膽地又靠近了一些,“你不說話,我就當做你默許了。”
宋芳許依然沒有動。
“拉手,畫個押,好嗎?”顧執問。
那是從前學生時代他們偶爾會做的幼稚的事,那時若宋芳許對顧執的提議拉不下臉面答應,顧執就會強行拉他勾手指,替他下定決心。
或許是這熟悉的話語勾起了宋芳許的回憶,眼睫閃動,卻沒有拒絕。
顧執于是小心翼翼地拉過他的手,勾起他的小拇指輕輕晃了晃。
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一種成功了,但那冰冷的觸覺讓顧執在勾完手指後卻沒有放開對方的手。
鬼使神差地,他又想起了宋芳許說的那句話。
我是冰,捂不熱。
是很冷……但他卻莫名很喜歡。
這樣想着,胸中那股澎湃的潮汐便洶湧得愈發劇烈,他握着宋芳許的手,情不自禁,在那冰涼的指尖上鄭重而溫柔地落下輕輕一吻。
突如其來的親密讓近在咫尺的人幾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但——
顧執擡頭,再次握緊了他的手。
于是那手便安靜了下來,沒有後退。
“做得很好。”顧執唇角上揚,笑是無害而喜悅的,像在誇贊一個年幼的孩童,“那就這麽說定了。”
--------------------
顧執:一種長了嘴而且很能說的攻。
(顧執本人:??我是攻?這咋弄的,突然還有點羞澀呢嘿嘿。。。【狂喜】)
然而宋公子有這麽好說服嗎?當然沒有,所以……
(顧執:我這嘴說爛都沒用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