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允棠

◎居然不疼◎

永樂宮,椒房殿。

天色還未大亮,便已有十幾個粗使宮人冒着凜冽寒風拍響了永樂宮大門。

去厄看着這些來勢洶洶的人并不意外,劉景天那個忘恩負義的,說要廢去永樂宮的一應中宮服用廪給,叫娘娘圈禁思過。

椒房殿裏的二十四個宮人、鳳冠袆衣、鳳銮儀仗,昨夜便已撤了,剩下的,還有明黃的料子衣裳、帶鳳的首飾紋樣,以及各色的琉璃杯水晶佩,越州瓷琥珀盞,珊瑚瑪瑙,金石美玉……

按照聖旨,這些皇後才能使用的世間奇珍,都需一一收拾出來。

負責這項差事的太監姓袁,最是個“聰明”的,見皇後倒了,便打定了主意要靠着這次的差事露臉,好在賢妃娘娘面前謀個前程。

抱着這樣的心思,袁太監一進寝殿,便先盯上了殿裏楠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

這是前朝內造司耗了三年,費了無數奇珍打出來的好東西,上設頂蓋、下承底座,床柱都雕成了鳳凰于飛,麒麟送子的祥瑞,四邊的扇面可以随心開合,又用象牙與絲楠雕了垂絲海棠的花樣,奢靡精巧,富麗堂皇。

但袁太監盯上這拔步床,卻不單單是因為它珍貴,而是因為這床一開始,是打算送去賢妃娘娘的榮喜宮,後來陛下見了,卻說這扇面上的海棠合了皇後的名諱,又有這鳳凰于飛的雕花祥瑞,哪裏是妾妃能沾染的?

一句話,便生生打了賢妃娘娘的臉,床也被搬來了永樂宮。

有這樣一層淵源,袁太監一開始就做好了打算,禮都不行,就示意跟來的粗使內監們,先将這床拆了去。

這樣的寬闊至極的拔步床,一旦裝好,是搬不出去的,只能現拆,象牙透犀都是精貴東西,不是專門的匠人,撬動之中難免會有磕碰損壞,連幾個動手的粗使宮人,都忍不住面露可惜。

可這床真正的主人皇後娘娘,全程卻只是端坐窗下,平靜的毫無波瀾。

身為将軍府獨女,蘇允棠是見慣了好東西的,更莫提若不是劉景天開口,她一開始都并沒打算用這憋悶的拔步床。

在這叮叮當當嘈雜聲中,被圈禁的皇後甚至有些出神,悠悠想到了她新婚時的架子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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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劉景天雖成了南王,可前朝昏聩,各路義軍足有七十二路還多,自封為王的更是數不勝數。

天下未定,戰事四起,自然沒有耗費一年半載慢慢走六禮的閑暇,劉景天從求娶到成婚只隔了五日,不過是在城中臨時占下一處三進的宅院,匆匆布置幾日,便當作了他們成婚的新居。

沒有什麽琥珀盞、琉璃杯,合卺的酒器都是劉景天親自劈了匏瓜做了兩只瓢,架子床更是帶着一股新上的清漆味,晃動厲害時還會吱呀作響。

旁人說她是受了委屈,蘇大将軍的女兒,容色妍麗,大方爽朗,這樣的出身容貌,便是配天家皇子都使得,卻便宜了一個出身卑賤的反賊,實在叫人嘆息。

可蘇允棠并不覺着卑賤反賊有什麽不好,她唯一擔心的,是時隔多年,人心易變,現在的南王還會是燈會上那個讓她心動的少年嗎?若是他在外頭變得油膩醜陋,庸碌可憎,她不喜歡了怎麽辦?

短短五天叫她度日如年,直到在新婚之夜,看到面前一身紅衣的少年将軍。

他足足竄高了一頭,喜慶的紅袍皂靴襯得他颀長白皙,英姿勃發,原本的年少意氣,在磨砺中成了運籌帷幄,淩厲沉穩,乍一看來很是威嚴,可左右無人時,一雙桃花眸彎起,眉宇間卻仍是熟悉的得意疏狂:“哪來這麽漂亮的小娘子……咿?原來就是本王的?”

蘇允棠撲哧一笑,原本隐隐擔憂的心,便忽的落到了地上。

她無比慶幸自己的好運氣,分隔多年的劉景天沒有變醜,也沒有變心,仍舊是那個疏狂憊懶,在上元燈會上将她護在身後的劉三寶,還比從前更加的有趣貼心。

他會記得她覺淺,自己早出晚歸,便都主動睡在外側,免得驚擾了她,她素來喜潔,從不在床榻間吃東西,可心疼劉景天忙起來無暇用膳,時常半夜餓醒,特意在床頭日日備着攢盒,裝滿肉幹點心,劉景天歡喜得一聲聲阿棠叫的她臉紅心熱,事後卻在床外多加了一張長凳,吃東西時都會特意起身躬身,免得吃食碎屑掉在床上。

他會知道她不耐內宅憋悶,但有閑暇便會陪她玩樂游逛,陪她挑選頗有野趣的海棠釵環,泥人玩偶,為她親手端來酸梅湯,實在騰不出空閑時,還會幹脆帶她直入軍營,令兄弟臣屬親近拜見,全心信賴,毫無顧忌。

……

那是他們夫妻最親密快活的日子。

之後南王勢力愈大,直至稱帝登基,他們的吃食用物越來越精巧富麗,積年的宮人個個殷勤伶俐,不需她躺在散着漆味兒的架子床上忍受擾人的吱呀聲,更不必劉景天半夜裏做賊似的悄悄摸出床頭的肉幹果腹——

可與此同時,那個為了她,會委屈自己躬身踮腳,屏氣息聲的少年聲影也漸漸模糊,一日日成了如今的煌煌帝王。

“哐當──”

突然響起的碰撞聲打斷了蘇允棠的回憶,她聞聲望去,是宮人搬動床廊上的博山爐時不知機關,爐身是連在矮櫃的,蠻力之下,失手将镂空的爐蓋摔在了地上。

回憶起的溫情,讓眼前的狼狽顯得越顯刺耳,連蘇允棠記憶中的新婚燕爾、缱绻旖旎都蒙上了一層懷疑的陰霾。

劉三寶當真是登基稱帝、大權在握之後,才變得孤家寡人不容置喙的嗎?

還是他原本就是這樣的寡恩涼薄,當初的親密深情都只是迫于形勢伏小做低,如今一朝得勢,便迫不及待翻身清算?

博山爐蓋彈了兩下,正好滾落在了她的眼前,銅制的爐蓋與金磚碰撞,發出清脆的漓漓輕響。

蘇允棠眨眨眼,在這悅耳的聲響中回神,都到這步了,她居然還在糾結曾經的情投意合是真是假,這也太可笑了。

她蘇允棠,什麽時候成了這樣拿得起放不下的黏糊性子?

有這功夫,倒還不如好好打算打算,被廢去中宮供養之後,她和去厄要怎麽過好這個寒冬。

直到這時,蘇允棠也才發現,不單是拔步床,只這麽會兒功夫,盆中的銀絲炭,箱裏的孔雀裘,窗下的雜寶景……只差将糊窗的明紙都扒了,往日溫暖和熙,端方典雅的椒房殿,已然變得一片狼藉,活似是剛剛被抄了家。

“心存大志”袁太監卻還不滿意,他摩拳擦掌的這空蕩淩亂的椒房殿轉了一圈,最後将目光落在去厄看守的兩只楠木嵌百寶的小箱箧上,裝模作樣的告罪:“皇後娘娘恕罪,小人們也是奉命行事,早些收拾幹淨,免得耽擱您這兒的清靜自省不是?”

不需蘇允棠開口,早被氣的不輕的去厄便已喝道:“這兩只箱籠是娘娘進宮時從大将軍府帶來的,且輪不着你們動!”

大将軍的三個字,即便如今仍有分量。

袁太監有些可惜的咂咂嘴,卻還不罷手:“要這麽說,旁的倒是收拾幹淨了,只剩一樁,去厄姑娘您……是不是也不能再留?”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劉景天只說了廢去她皇後的服用廪給,卻沒提要降到什麽程度。

皇後往下有三妃九嫔、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這些品階無論哪個也不至于一個貼身侍女都不能用,袁太監這話,顯然是已經将她看作了庶從罪人。

蘇允棠微微蹙了眉頭,旁的就罷了,唯獨去厄,是她身邊最後的貼心人,主仆二人決計離不得。

去厄面色一變:“我是蘇家婢,又不是宮娥!憑什麽走?”

袁太監皮笑肉不笑:“上頭可沒說皇後還能留人伺候,這只怕不合規矩啊?”

蘇允棠擡眸,第一次正視起這袁太監,片刻後,與他招了招手:“公公請近前來。”

袁太監聞言擡頭,看見皇後娘娘正款款打開一只小些的楠木百寶箧,心下不禁一動。

這動作,這語氣,怕不是皇後服軟,為了留下貼身侍女,要拿出銀錢來收買他?

從蘇家搬來的箱籠,裏頭可都是蘇大将軍給女兒壓箱底的嫁妝,該是多值錢的寶物!

想到這兒,袁太監的心口火熱,規矩都顧不得,甚至幹脆近前探了身子,打算好好看看木箧裏都有什麽,親自挑上幾件寶貝要出來。

這舉動讓蘇允棠容色一冷,猛地擡腿,帶着風聲與悶響,重重落在了對方胸腹!

這一腳十足有力,袁太監本就粗壯,不防之下,脊背往後,竟當真如一只圓球般重重砸向了背後殿柱,磕得頭破血流才停了下來。

皇後不是病了許久了?哪兒來這麽大的力氣!袁太監暈頭轉向間,腦子裏第一個泛起的竟是這樣的嘀咕,慢了一步才察覺到胸口的悶疼,憋得他漲紅了臉。

但這還未完,蘇允棠見人爬起,又擡起雙手,做了一個抽東西的動作。

直到這時,袁太監才隔着血跡看見,皇後娘娘從木箧拿出來的哪裏是什麽寶物銀錢,那擦一聲抽出來的,分明是一把寒光閃閃的神兵短匕!

手持利刃的蘇允棠的聲音冷靜:“你說,本宮若是将你手刃當場,這宮中上下,可有人會為你出頭?”

這一句輕飄飄的話,卻比短匕上的寒光更讓袁太監心驚。

自然不會,廢後的聖旨一日未下,蘇允棠就一日還是這劉氏國母,堂堂皇後,圈禁之中殺了一個冒犯的內監,誰還能讓她賠命不成?就是賢妃過來,也說不出哪怕一個字!

眼看那短匕與自己的脖子越來越近,袁太監憋紅的臉色一白,連滾帶爬起身,便想奪門逃命。

可去厄已經沖了上來。

她原本就是蘇允棠中元節上險些被拐之後,才被大将軍送去女兒身邊侍女護衛,頗有幾分功夫在身,見人要跑,上前一個反手擒拿,便死死将袁太監按在膝下,爽快接口:“主子說的是,今兒個死一個,殺雞儆猴,往後咱們這椒房殿裏說不得還少來幾個逢高踩低的狗奴才呢!”

袁太監的臉貼着金磚,顧不得呼痛,只是含糊求饒:“娘娘饒命!小人……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啊,是賢妃娘娘派小人來的!”

去厄滿面怒色:“果然又是這董賤人!”

袁太監血淚糊了滿臉,很是能屈能伸:“娘娘大人大量,別和小人一般見識,小人這就把能留的都給您送回來!”

去厄還氣不過,倒是脊背挺直的蘇允棠催促道:“罷了,事已至此,留些有用的吧。”

說着,蘇允棠将手中短匕重新放回木匣,匕首與匣中沉沉的弓羽相碰,發出金石般的清鳴。

她是威武大将軍的獨女,嫁妝裏最貴重的箱籠,原本也不是什麽珠寶金銀,而是匕首長弓,是她自幼練就的堅韌與鋒芒。

去厄聞言一頓,想到眼下情形,也沒了教訓小人的心思,只是按着袁太監,叫他揀那些厚實沒紋繡的被褥衣襖搬了回來,取暖的手爐茶爐湯婆子和銀絲碳,連帶着小廚房裏能搬的吃食點心、碗筷調料都一起都送回了內室。

但也就是如此了,一個袁太監再是大膽,也就是多留些東西,便是當真殺了他,也不可能叫他從外面再送用物進來,去厄見實在搜不出什麽,就逼着袁太監将身上的銀錢佩件都掏了出來,才一把将人推出了門去。

袁太監鹌鹑似的領着人落荒而去,宮門便立即落了鎖。

至此,除非劉景天聖意回轉,否則,她這劉氏的第一位皇後,便只能圈死在這永樂宮。

想到這個,連一向心大的去厄都難得的有些悵然,可還沒來得及感慨,就聽見一旁傲若寒霜的蘇允棠大聲求救:“去厄!快快快來,快扶我一把!”

去厄吓了一跳,回頭看見皺着眉頭不敢挪動的蘇允棠,便也立即反應過來:“是不是腿疼?我都忘了您帶着傷!快坐下讓我瞧瞧,可是疼得厲害?腫了沒有?奴婢這就尋人叫太醫!”

倒不是她大驚小怪,尋常人貿然動腳最多也就是閃着筋骨,可娘娘三年前祭天跪拜時受了算計,膝蓋上留了暗傷就一直未好,便是一遇上雨雪變天都疼得要命,哪裏禁得住用這麽大力氣踢人!

去厄擔憂又自責,蘇允棠口上沒說,心中其實一樣小心凝重。

折磨她三年的膝蓋暗傷,她自己怎麽會不記得?實在是那袁太監太過冒犯,她一時忍不住才沖動出腿。

踢了人之後,其實蘇允棠自個也有些後悔了,只是不好說出口,又不敢挪動。

她是立在原處一動不動才沒覺着如何,要是一擡步彎腿,就立馬疼得她站都站不住,跪到地上去呢?

氣勢都擺出來了,總不能叫人看了笑話去,這才一直咬牙撐住場面,直到人都走遠了,才忙着叫去厄來扶。

蘇允棠緩緩吸氣,在去厄的攙扶下,小心翼翼的慢慢擡腿。

她打小就最怕疼,幼時父親帶她騎馬磨紅了腿,不算厲害,她要面子不肯說,回來擦藥就偷偷掉眼淚,連着哭了好幾天──

何況是這樣刺骨的暗傷。

可看去厄急的眼眶都紅了,蘇允棠仍是不露聲色,決心再疼也裝得沒事:“別急,沒事,我沒用多大力氣,你看我一點也不……”

偷偷咬牙的蘇允棠頓了一頓,緩緩的彎了彎膝蓋,邁步向前聲音也有些猶豫了起來:“不、疼……哎?”

“怎麽了?”

去厄的焦急詢問裏,蘇允棠緊閉雙眼邁開一步,黑眸瞬間貓兒般驚喜圓睜:“不疼?居然真的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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