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命相連
◎弑君護衛◎
“娘娘,無災姐姐與小少爺到咱們宮門口了!”
聽到宮人傳信後,與無災姐姐近一年沒見的去厄滿面迫不及待,簡直恨不得下一刻就飛出去迎接。
蘇允棠也在笑:“去吧去吧,這麽毛毛躁躁的,仔細你無災姐姐見了教訓你!”
去厄果然一驚,連忙收起了過分歡喜的笑臉,端正脊背,袖手交疊,平平整整的端于小腹,正是宮中帶品女司該有的端正規矩。
正臨去時,角落處立着的青衣宮女夏蒼,卻忽的出了聲:“外頭天冷,萬一落雪,總得有人擎傘伺候,讓奴婢與去厄姐姐一道去迎吧。”
被宮務府裏換回來二十個宮人裏,有四個帶品的低階女官,分別叫春淡、夏蒼、秋淨、冬寂,四個人高矮胖瘦都不同,卻像是都在一個模子裏套過,姿态動作、聲調神情都是如出一轍的規矩死板,直到現在,蘇允棠與去厄都不太能對得上出四個宮女的名字模樣。
這四人來了永樂宮後,便兩個一班,四大金剛一般日夜守在蘇允棠周圍,即便蘇允棠吩咐,最多也只肯退到珠簾前,再叫出去,便只會跪地求肯,說是奉了陛下旨意服侍娘娘,實在不敢遠離。
劉景天搞出的幺蛾子,蘇允棠倒也沒太為難宮人,橫豎她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只當這四大金剛是戳在殿裏的木頭擺件,不看不理,也不許她們近身服侍。
四個宮女知道自個不讨皇後喜歡,也不生事,當真就只是木頭一樣低眉斂目、不聲不響的立在不起眼處,可不論蘇允棠有什麽要求,哪怕只是一個眼神掃過茶盞,都會悄無聲息的上前,将茶盞送到去厄手上,仿佛腦袋頂上還長着一只眼睛時刻盯着她一般。
在這些人面前,去厄總有種被監視的如芒在背,當然不會有多親近,也不會樂意想帶夏蒼一道。
可去厄再是心大,也知道這春夏秋冬四個宮女是劉景天送來的人,別看口中擎傘服侍說得小心,實則卻是不容拒絕。
這四個人,整日盯着她與小姐還不夠,現在連回宮的無災姐姐也要監視了!
無災暗自氣惱,可見小姐面色冷淡,似是默認,卻也只能點頭,出門時看了看天色,前陣子的雪其實早已停了,可既然夏蒼這麽說了,去厄還是故意吩咐她去将娘娘的黃頂華蓋舉出來跟着——
她自然是不需要,可是小少爺還小呢,能擋擋風也是好的!
就這樣,等到去厄走出椒房殿時,便是擡眉颔首,自帶威風,竟不必她特意小心,便自然撐出了椒房殿大宮女該有的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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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講究,連回宮的蘇無災遠遠看見都是一怔。
無災生的一副容長臉,細彎眉,嘴角最是帶着一絲笑影兒,自梳了婦人發髻,透着十分的娴靜溫柔,叫人一看就忍不住親近。
這樣的蘇無災看見去厄滿面端肅,不禁微笑打趣:“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去厄姑姑如今也不同以往,叫人都不敢認。”
這就是玩笑了,無災護主而亡的阿爹原是孤兒,跟着大将軍得賜姓蘇,無災自然也從父姓,原名蘇無災,還在将軍府時便是半仆半主,地位超然,進宮之後,身為蘇允棠最信重倚賴的大宮女,也是當之無愧的永樂宮掌事女官,領後宮六品女官的職階。
出宮時,後宮女官的職階雖不能留,可為了叫無災主理将軍府能更加名正言順,蘇允棠又特意為她請了六品的安人敕命。
這些資歷情分,不論哪一個搬出來,都不至于對着去厄還要用尊稱姑姑。
可去厄卻無心玩笑,她原本年紀就小,見到久違又熟悉的聲音面目,便如見到了家長的無措孩童,心頭一酸,竟忍不住濕了眼角:“無災姐姐,你可算來了!你都不知道這陣子,小姐受了多少……”
好在最後時刻,想起身後還跟着一個礙事的夏蒼,到底是将後頭的話咽了回去。
可饒是這樣,也足夠無災聽出不少東西,她曾一手主理過椒房殿,進了宮門後,便已發現周遭許多宮娥內侍,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生面孔,此刻再看一眼擎傘的夏蒼,了然開口:“我先與小少爺去拜見皇後娘娘。”
去厄連忙點頭,與少爺蘇允德匆匆見禮後,便領着他們繼續向內,繞過一道垂花門,便在廊下看見了也等在椒房殿外的蘇允棠。
看清蘇允棠之後,素來沉穩周全的無災,面色也不禁一變,撂下手中的小少爺,幾步奔上臺階,心疼道:“只半年沒見,娘娘面色怎的差成這幅模樣?”
蘇允棠還在解釋:“哪裏差了,不過這略有些風寒……”
可無災早已一把攥住了蘇允棠手心,半扶半拽的帶着她進了殿門:“手心這麽涼,出門怎麽的連個手爐都不帶?我就知道,去厄禁不住事,這粗心又冒失的性子,不給旁人添亂就不錯了,哪裏能看顧娘娘!”
剛剛還被“刮目相看”的去厄姑姑,轉眼之間就被訓的一聲不敢吭,低着頭,灰溜溜的去拿手爐。
無災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顧着将蘇允棠安置在暖暖和和的絨裘之間,又一句句問她的昨夜起居,今日衣食。
等到問清蘇允棠清早只用了一碗清粥,連小林太醫囑咐驅寒補氣湯藥都只勉強
吃了半碗後,無災娴靜溫柔的臉色便變得緊繃嚴肅:“奴婢一開始,就不該撂下娘娘出宮!”
這種情形的無災姐姐,實在是沒人敢惹,蘇允棠也只能讪笑着,拿自個四歲的嗣弟打岔:“呀,允德又長大了,還記不記得姐姐?”
無災一向周全,再是憂心,也不會當衆落了蘇允棠的面子,聞言也只得先起身抱起了一并進來的小少爺:“少爺來,見過娘娘。”
蘇允德剛過周歲時便過繼到了将軍府,又一直由無災精心教養,原本就被教的過分懂事,加上打從知事起,便一直有人告訴他宮中皇後是長姐,是他唯一的親人倚靠。
如今四五歲的孩子,說話走路都很利索了,懵懂間也懂了不少事,雖難免有些生疏害怕,卻也帶了單純的恭敬孺慕。
小小一只的小人兒,搖搖晃晃的走過來,一本正經的一拱手:“允德見過娘娘。”
聲音裏都帶着稚嫩的奶氣。
蘇允棠的眼眸立時軟了下來。
父親第一次起念過繼嗣子,是劉氏初立,新帝登基。
那時蘇允棠剛剛進京,身披翟衣,自覺諸事圓滿,聽聞父親的打算後雖沒反對,卻也嬌嗔玩笑過:“父親還是偏心,明明這麽多年都說只有女兒一個就夠了,最後還是想要一個兒子!”
此刻想來,那時的她何等糊塗天真?
正如她所言,父親若是當真想要兒子,為何這麽多年不去納妾續弦?這時才提起過繼嗣子,分明是天不假年,又實在放不下她這個唯一的女兒,要用嗣子來撐起将軍府,好在病逝之後,為她留下這最後的歸處與庇護。
父親處處都考慮過了,千挑萬選,在出了五股的偏遠族親裏定下了小允德。
一個不過周歲的幼子,什麽都幹不了,蘇家實際只由無災一個女子掌管,孤兒弱女,不但能讓天子困于名聲。
更重要的,是有忠心耿耿的無災姐姐在,便不會出現成丁的嗣子打着倫理綱常的名頭,反而踩在蘇允棠這個正主頭上的糟心來。
那小小一團的孩子,被送進空空蕩蕩、前途莫測的大将軍府,只是要用他頂起一個沉重無用的虛名,可由此帶來的蔭蔽,卻是遮在她的身上。
劉景天以為自己的皇後不常召見幼弟是因為沒有血緣,心存成見,要不然就是顧忌他,不肯落下把柄軟肋。
但其實除了這些,更多是因為蘇允棠對這個弟弟心存愧疚,不敢多見。
這時見了看見拜在面前的幼弟,蘇允棠将人抱了起來,誇贊寬慰了幾句後,便只将小家夥安置在了一旁的羅漢榻上,上頭擺了提早準備好的蛋羹奶漿,還有蘇允棠小時候玩過的小弓玉馬,讓去厄哄着去頑。
小允德知道娘娘要與蘇安人說話,也不混鬧,拒絕了吃食點心,就乖乖捧着小弓坐在榻上,一點聲響都不發。
蘇允棠心情便越發複雜:“允德教的太好了。”
無災點頭:“小少爺一向懂事,不叫人挂心,倒是娘娘,在宮中如何?聽聞陛下圈禁,咱們都格外擔心。”
有夏蒼秋淨兩雙眼睛在一旁盯着,蘇允棠也沒法說太多,寥寥幾句說了自己被罰圈禁的緣由經過。
無災神色沉靜:“娘娘太沖動了些,當今子嗣空虛,賢妃既然有孕,娘娘就該派人好好照料着,若是日後當真生了皇子,便抱進椒房殿來,豈不是未來有靠?”
蘇允棠不愛聽這個,只岔開話題問起了外頭的新鮮事,尤其是與家裏有關的消息。
她召家裏人進宮的,原本就是為了弄清楚劉景天反複與殺意的緣由。
可叫蘇允棠失望的是,無災姐姐的說法也與周光耀差不太多,天下太平,匪患漸定,并沒有什麽了不得的新聞。
蘇允棠越發疑惑,正沉思間,面前無災卻又提起了圈禁的舊話,一句句勸她收斂性情,去與陛下認錯請罪,不要辜負了陛下的寬待,日後再有了子嗣,一輩子才算圓滿。
蘇允棠不敢相信一向體貼她的無災姐姐,會對她滿口這樣“好意”勸誡,可自小的情分,又讓她不忍心在難得的相聚之時口出惡言。
就這般默默憋屈了一刻鐘後,蘇允棠終于忍不住的起身送起了客:“瞧着允德也困了,只怕小孩子家認床,還是回去好好歇息吧!”
被迫“困了”的小允德眨眨眼,乖乖的套上虎頭帽,告別時仿佛看出了蘇允棠的低落,仰頭認真道:“娘娘不要難過,誰惹了您不高興,告訴允德,允德去打死他!”
蘇允德進門後就一直乖巧聽話,懂事的不像個四五歲的孩子,臨去時說出這樣嚣張的話來,反而顯得逗趣可愛。
饒是滿心憋屈的蘇允棠,也不禁彎了眼角,伸手摸了摸幼弟細軟的發心:“那姐姐要多謝允德啦。”
無災溫柔的等着姐弟兩個說完話,才定定看向蘇允棠:“娘娘想想奴婢的話,您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說罷,彎腰抱起小允德屈膝一福,去的幹脆利落。
蘇允棠似有所覺,愣愣看着無災姐姐與幼弟的身影消失在簾外,又坐下來端了一碗藥茶,耳邊不期然再一次閃過無災的叮囑,才忽然被什麽戳中了一般猛然驚醒──
無災姐姐一反常态的勸告不是示弱退讓,弟弟允德最後的話也不是無的放矢。
忍耐、子嗣、打死他……
無災這是在借弟弟的口告訴她,不論是抱是生,只要她膝下有個立住的皇子,家裏就會為了她出手弑君!
只要劉景天駕崩,她蘇氏太後的身份與手上的皇子便會是最好的工具與憑仗,不論朝中是誰主事,都需要她這個太後臨朝輔政。
這才是無災口中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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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知道椒房殿內有人監視,無災的暗示已經足夠小心隐晦。
畢竟監視的人再是謹慎,關注的也只會是她這個實際掌控蘇府的六品安人。
無災自己故意只說些勸解忍耐的婦人之言,便是叫人聽去也沒有一點問題,真正的叮囑,則交給了懵懂無知的四歲幼兒。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難道會像街頭閑漢一般沒事,連一個四歲小人的玩笑胡言,都要人一句句講給他不成?
堂堂天子還真的會。
在劉景天的吩咐下,今日椒房殿內的說過的一詞一句,甚至一聲嘆氣,一聲咳嗽都事無巨細,原原本本的在養乾殿內複述了一遍。
旁觀者清,這樣将所有話都放在一起捋一遍,以劉景天的敏銳,自然也察覺出了無災的言外之意。
更莫提,将軍府內暗地的動作,他在今日之前就早有察覺,只是如今又拉上阿棠,擺在了明面。
放在之前,劉景天會為此敏感震怒,會不動聲色觀察試探,确認他的皇後是否當真也想殺他。
可現在,劉景天卻表現的淡漠又無謂,比起無災有心奪朝,更叫他心口發沉的,卻是最後一絲希望都已經破滅,他身上的異狀,果然也與什麽蘇無災毫不相幹。
天意之下,他與皇後互換了體感,蘇府若是将他殺了,死的人會是誰?
那蘇無災若是知情,就不會做出這樣的糊塗謀劃。
等等!這麽說起來,豈不是如果蘇允棠殒命,死的人,便會是他?!
劉景天的面色猛然一變,原以為已然沉到最低的心口,越發往深不見底的黑淵跌去:“下旨,派去永樂宮的禁軍宿衛再添一半,不,一倍!”
周光耀愣了一瞬:“皇後娘娘……罪不至此吧?”
便是皇後娘娘當真犯了十惡不赦的罪過,要去拿人,也用不着這麽大陣仗吧?娘娘雖只是姓蘇,并沒有大将軍七進七出的本事!
劉景天怒目圓睜:“什麽拿人,是派你去護衛,往後永樂宮的一應宿衛,皆從朕例!你往後就給朕駐在椒房殿,但凡皇後有一絲差池,你提頭來見!”
周光耀:“啊……啊?!”
作者有話說:
劉景天:皇後要殺我,我卻還要保護她嗚嗚嗚o(╥﹏╥)o
周光耀:啊?這就給我調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