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史六

◎你放心◎

劉景天的示弱讨好非但沒有叫蘇允棠心軟, 反而适得其反的叫她越發冷漠清醒。

往後幾日裏,蘇允棠索性連皇帝都不願再見,等到馬兒輕雪也被接近宮來, 她便只說自己要靜養,閉了宮門好吃好喝,早睡早起,有了劉景天的精力, 每日花一個時辰處置宮務之外, 竟還有大把的空閑陪着愛寵度日消遣。

小林太醫慣例來請脈時, 都未伸手便已忍不住帶了笑:“娘娘果真大有好轉, 面色瞧着就紅潤許多。”

小林太醫過了年也才十八歲的年紀,五官清俊, 幹淨挺拔,眸子清澈透亮, 單是清清爽爽的立在那裏, 瞧着都叫人順心。

蘇允棠聞言便也忍不住的笑, 身子好轉了自然是好事, 不過自個好轉了, 叫劉景天也跟着舒服起來,就實在不怎麽叫人痛快了。

蘇允棠摸摸自個面頰,竟說不出是憂是喜。

林芝年溫潤如玉, 又寬慰道:“為醫者, 最怕遇着的就是怨艾過深、自甘暴棄的人, 娘娘如今心神開闊, 便是好事, 病去如抽絲, 便是眼下進展慢些, 痊愈也是遲早,娘娘不必着急。”

一說這話,蘇允棠就真的樂了:“本宮不急,慢慢調理就是了,倒是要勞小林太醫日後多來幾遭。”

林芝年不知怎的的面上一紅:“微臣職責所在。”

說罷,又遮掩時候似的轉身問道:“春日到了,娘娘的方子要再改一改,添幾味辛散益脾的溫補之物來養養元氣才好。”

蘇允棠:“小林太醫只管改就是,你的方子,必是好的。”

林芝年謙虛低頭,嘴角卻也不自覺彎起:“娘娘這些日子可還是一早練功?”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林芝年有些不贊同:“常人晨起活動活動筋骨自是好的,只是娘娘膝上的舊傷原本就是濕寒入體,不是不能動,只是如今倒春寒厲害,倒不如挪到晌午日頭起來,再一者,兩遍明光功也略多了些,倒不如只練一遍,弓步屈膝時也需收斂着些,免得膝骨刺疼不說,操之過急,也不利恢複。”

蘇允棠掃一眼守在身旁的冬寂,便徑直道:“本宮只喜歡晨起練兩遍功,如此才覺着心情舒暢。”

她這樣不就是為了叫自個的“膝骨”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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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上的舊傷折磨了她多久?換成劉景天這才過了幾日?且差得遠!

蘇允棠當然自有緣故,只是這話在不明緣由的人聽來,就顯得的全無道理。

尤其此刻聽着的,還是苦口婆心、擔憂她舊傷的大夫。

林芝年頓了一頓,原本想要再勸幾句,可一擡頭,皇後娘娘下颌微擡,露出驕矜任性的模樣,一時卻發覺口中的勸谏都再說不出口。

娘娘素來持重端方,難得這般随心任性,他不願叫娘娘掃興。

蘇允棠又道:“你方才這話也不必寫進醫案了,也免得陛下瞧見了憂心,又要來攔我不許練功,很是麻煩。”

這話就越發全無道理了,林芝年來永樂宮是領了聖旨的,職責所在,這樣隐瞞不報,日後出了差池,說不得便會受一場連累。

蘇允棠還預備着等林芝年拒絕後,再好好勸說,不料小林太醫聞言後,雖然繃着唇角,不甚高興的模樣,卻并未反駁,仍舊恭恭敬敬的應了一句是。

這樣的反應倒叫蘇允棠有些不好意思,想再解釋兩句,林芝年便已經又轉了話茬:“娘娘月事該罷了,先前調理下滞不順的藥方,娘娘可有日日在吃?”

說起這個,蘇允棠的面色也是微微一頓,目光不自覺的便看向了條案上的青花彩釉海棠花盆,盆內栽着一顆十寸高的羅漢松,如今枝葉都已枯黃。

她當然沒日日吃,按着她的叮囑,叫小林太醫特意挑出見效快的調理方,若是天天都吃,她月事不暢的毛病,豈不是用不得多久,就要大好了?

女子的這等調理方,要的就是日積月累,中間一旦斷了,便是前功盡棄。

蘇允棠也不日日都不吃,就是隔三差五,尋機将藥湯往羅漢松裏倒上幾次,盡力保持一種吃了藥,卻又不是徹底吃,對月信有用,卻又不是完全有用的情形。

不過這種事自然沒法如實說出來,迎着小林太醫清澈又溫順的雙眸,蘇允棠難得的有些心虛,預備好的诓騙敷衍一時間竟沒能說出來。

好在就在此刻,外頭春淡隔着簾子傳了話:“娘娘,徐越徐都尉求見。”

從蘇允棠在劉景天面前提起徐越此人的那一刻起,他這個新升的都尉也就徹底打上了蘇家的戳子,日後只能對永樂宮盡忠。

家裏備好的三十禁衛昨日剛剛湊齊,一并交由了徐越手下,這個時候突然求見,蘇允棠下意識便覺着是護衛之事,出了什麽差池,立即正色道:“請他進來。”

徐越的神色匆匆,分明滿面焦急,可對蘇允棠行禮之後,卻又有些猶豫。

越是如此,蘇允棠反而越是露出十分的平靜:“徐都尉且坐下,春淡,上茶。”

徐越顯然喝下茶,剛剛落下,不等蘇允棠再問,便又猛的站起身來,跪地道:“娘娘……娘娘可能救救史侯爺?”

說出這話後,徐越先是松了一口,繼而又生出滿面的慚愧來。

皇後娘娘才剛剛從圈禁出來,自顧不暇,又能拿外頭的國事有什麽辦法?

可是,可是萬一能呢?畢竟皇後娘娘都能插手禁中,說不準就能說服陛下?

史侯爺,蘇允棠是認識的。

劉氏的開國候史六,當初劉景天在荊州燈會上将她從拍花子手中救起時,這個史侯爺就擦着鼻涕跟在劉景天的身後。

劉景天在嶺南起事,史六就背着包袱去投,一路跟随直至如今,算是劉氏資歷最老的功臣。

當初從荊州出來的那一批,開朝時還在的,一個史六,一個就是英國公候季,等到英國公謀逆,如今還立在朝堂上的,也就剩史侯爺一個。

蘇允棠:“史侯爺怎麽了?”

徐越低頭:“侯爺牽扯進了英國公謀逆的案子裏,叫陛下下旨,投進天牢。”

聽到英國公的名字,蘇允棠這才微微皺了眉頭。

她被圈禁時,外頭被換了體感的劉景天也并沒有閑着,他趕在元節收印前,下令斬了這位幼時的玩伴,一路功勞最大的開國功臣。

開國之君,看似威風凜凜,大權在握,但實際上,從叛軍草莽一步登天到天子帝王,最開始的幾年恰恰是君威最弱的時候。

當初一路追随的親信,越是資歷老功勞深,越是會覺着都是一路從泥坑裏爬出來,血裏火裏殺出的,之前還是在一個鍋裏吃肉,勾肩搭背,兄弟相稱,也就是當衆時尊一聲大王,憑什麽你套一身龍袍,就得五體投地,瞧都不能瞧一眼了?

尤其劉景天走的太快了,按着當初的情勢,天下大亂,叛軍四起,劉景天穩紮穩打,便是僥幸能成事,到登基也得四五十的老頭子。

偏偏十萬蘇軍從天而降,叫劉景天至少節省了十幾年辛苦,還不到三十就登上了皇位,連帶着跟他一道被封公封爵的将領們,也大多正值壯年。

這麽一來,難免就會有些特別氣盛的,覺着劉景天能稱帝不過是一時運氣,哥哥能行,弟弟也能行!

而會這麽想的,頭一個就是英國公。

候季此人,天性便很有一些天老大他老二的狂妄,在荊州時,就因着自個力氣大,年歲也大,便總想壓劉景天一頭,不過是因為旁人都不聽他的,這才無奈作罷。

他也當真有些本事,到了嶺南之後,在軍中摔摔打打,又跟着世家武将學了兵法,還當真成了南軍一員勇将,立下不少戰功。

但也因此恃寵矜功,在明令不可的情況放縱手下将士屠城,事後又不滿劉景天教訓,當場卸刀棄甲,揚言要回老家,非要劉景天親自上門,好言相勸,這才回還。

再之後,候季又因貪墨不敬,被劉景天接連降罰貶斥、赦免開釋,早已心生不滿。

老實說,英國公會謀反,會被殺,蘇允棠一點都不意外,畢竟劉景天打開朝時就在等着。

甚至于,候季在劉景天手下,一直憋到現在才約人謀反,蘇允棠都覺着英國公算是頗有長進。

但開國候史六卻又不同。

雖然同出荊州一系,但史六卻随和厚道,一無野心二無脾氣,誰來有事求他,他都答應,是個天生的老好人。

即便在南軍中,史六也只以忠厚可靠聞名,并不算十分出挑,最後能夠封候,都是多虧了打小追随的資歷着實太老,加上他忠心耿耿,從不叫天子操心。

劉景天殺了太多心懷不軌的舊部,有意拿他施恩。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與候季湊在一處造反?

蘇允棠擡眸:“史侯爺幹了什麽?”

提起此事,徐越面色也漲的通紅:“侯爺他,尋了一副幼兒屍首,從天牢裏,把英國公還在襁褓裏的小兒子換了出來,打算偷偷送出外頭去,給一戶好人家養大。”

蘇允棠便有些恍然的嘆一口氣。

這的确是軟心腸的史六會幹出的事。

蘇允棠又道:“陛下打算如何?”

徐越面色悲痛:“陛下要以謀逆之罪一并論處,這兩日也有不少武将求情,只是都沒用處……”

蘇允棠微微垂眸。

心軟老好人,也并不是全無用處的,正是因為對誰都不得罪,看誰都不容易,寧願委屈自己,也要幫旁人一把的性子,反而叫史侯爺成了朝中唯一一個雖無派系,但又與所有派系都隐隐交好的獨特存在。

如眼前的徐越,就是因為蘇軍被拆散之後分派到了開國候手裏,史侯爺也無成見,不論出身都一視同仁願意保入禁軍,叫徐越記在了心裏,這才會來求到蘇允棠這裏。

世間的忘恩負義之輩到底不會是全部,大多常人都是記情的,否則,也不會有如徐越與朝中諸多将領,即便事涉謀逆,也要為史侯爺奔走求情。

閃念間,蘇允棠便已做了決定。

“此事我知道了,放心,我這就去一趟。”蘇允棠站起了身。

徐越大喜過望,跪地道謝。

一旁的聽了全程的小林太醫,這時忍不住上前一步,迎着蘇允棠的目光,又低了頭,聲音溫沉:“娘娘仁德,只是此去,還請保全自身為上。”

蘇允棠聲音溫和:“你放心。”

說罷,蘇允棠轉身而出,面色便已是雍容威儀:“去養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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