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委屈

◎朕怎麽就罪不容赦了?◎

雖說蘇允棠動身去養乾殿之前, 從小林太醫、徐都尉,到去厄冬寂甚至安兒寧兒,上上下下都在為她擔憂。

但實際上, 劉景天看見她後,卻表現的十分歡迎。

他原本在書案後神色怏怏,一副煩郁模樣,看見她後, 便立即轉了笑, 伸手招呼道:“朕正想着這大晌午的, 你是去了哪兒, 過來這坐着暖和些,李江海, 去叫人再添個火盤來。”

一把鋪着厚實錦墊的梨木大圈椅被搬到了劉景天的近旁,燃得正好的火盤放到了蘇允棠的腳邊, 李總管親自送上了熱茶, 眨眼間功夫, 便将蘇允棠安置的妥妥當當。

劉景天瞧着沒什麽要添減的, 才滿意擺手, 示意人都退了下去。

蘇允棠略微頓了一頓,款款落座,因為這次的來意, 開口也還算平和:“陛下知道我出了門?”

劉景天舒服的嘆一口氣, 放下手中禦筆:“你一出門, 朕這兒就是一顫, 連外頭的冷風在臉上吹了幾次都數的清, 當然知道。”

難得今日太陽好, 蘇允棠便只坐了步辇, 乍暖還寒的時候,路上也的确起了幾回風,倒沒料到竟仍有這樣冷。

難怪劉景天一進門就忙着讓座添火,這殷勤模樣,瞧着模樣是難受有一陣了。

蘇允棠開口:“臣妾出門時,穿了大毛的衣裳,也抱了燒着的手爐。”

她雖然會故意用些法子叫劉景天不那麽舒服,但有去厄與春夏秋冬四婢看着,當真沒有故意叫劉景天受過凍。

劉景天便笑:“朕不是怪你,不過坐在書房裏不覺,猛不防顫一下格外分明些罷了,你如今身子已然恢複許多,将養一陣子,想來還會更好些。”

他從前身康體健,渾然不覺這時節出門、吹幾回風會有什麽不适,但人的身子一旦差了,每一絲寒氣冷風,都似乎能鑽進骨縫裏一般。

蘇允棠有些憋悶,劉景天這幅随意親近的模樣,似乎當真就覺着已經與她和睦如初了似的。

她抿抿唇,徑直說起了正事:“臣妾有事要與陛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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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了朕這麽些日子,沒事也不會自個往朕這兒來。”

劉景天也不意外,往後仰了仰身子,悠然端起茶盞,還不忘招呼蘇允棠:“皇後也用,這麽些日子,捧着熱茶都沒個熱乎勁,當真不是個滋味。”

蘇允棠沒有碰近在手旁的茶盞,只是繃着臉,将開國侯史六的事說了出來。

“史六謀逆不敬,任意橫行,事涉十惡,朕是不打算輕縱的。”

劉景天滿面威嚴的說罷,話頭卻又忽的一轉:“不過皇後若想拿用史家來拉攏人心……一意要保,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雖說蘇允棠答應為史侯爺求情,的确有借此拉攏朋黨之意,也做好了為此與劉景天商議退讓的準備,但劉景天這幅理所當然、毫不在意的的模樣,卻仍舊叫她忍不住的攥緊了手心。

又氣又憋屈。

蘇允棠冷了面色:“史六是追随多年的舊日功臣,多年來并無一絲錯處,陛下便不念丁點舊情?”

劉景天不以為然:“朕封了他開國侯,不正是看在多年舊情的份上?如今是他自己要撞進候季的案子裏找死,又能怪得了哪個?”

蘇允棠:“陛下明知史六絕無謀反之意,偷換幼兒也不過是心腸太軟了些,一時糊塗。”

劉景天哂然一笑:“一時糊塗便不算錯處了?糊塗人便不該位處高位,不是朕封了他侯爵,他也在天牢裏動不了手腳,可見德不配位,屍位素餐,原本就是最大的錯處。”

說着,劉景天啜一口茶,毫不掩飾:“何況史六算什麽功臣?天下大亂,這樣的糊塗人,若非來投奔了朕,只怕屍骨都不知叫哪個野狗啃了去,是朕叫他殺敵立功,才能封侯傳後,在朕心裏,他遠不如候季,起碼英國公還當真堪稱将才,他卻只落一個舊日情分。”

可他連英國公都斬了,何況一個功狗史六。

史侯爺犯禁,劉景天要殺,蘇允棠原本不覺着錯,但劉景天此刻的一番話,卻實在叫蘇允棠一窒。

劉景天啜一口茶,看着蘇允棠的神色,又恍然道:“朕明白了,阿棠你是覺着,多年的舊臣,不該如此冷心絕情?便是要斬,也該走一走痛苦流涕,面不忍視那一套?”

“這也不算什麽,你瞧,你進門前,朕親手寫的,就是給候季與史六的祭文。”

這還當真不是胡說,劉景天伸手将案上的白紙扯了過來,展在蘇允棠面前叫她瞧:“你瞧瞧,算不算情真意切,叫人嘆息?”

劉三寶在荊州上學堂時雖動辄逃課,但有過目不忘、過耳成誦的本事,文采卻并不差。

但蘇允棠此刻沒有一點欣賞骈文的心思,她閉了閉眼,伸手按下這透着血腥臭氣的白宣:“所以在陛下心裏,對這些舊臣舊人,都不過論功行賞,全無一絲就情,之前的董氏也是一般,不過活該了斷的蠢人?”

話一出口,蘇允棠才意識到她心中這麽大的憋悶是源于何處。

不單單是為了一個開國侯,還有前幾日被她停罰放過的董惜兒。

說到底,蘇允棠一開始想罰的,原本也不僅僅是一個董惜兒,甚至比起董氏,她更在意的原本就是眼前高高在上的劉氏帝王。

若是能選,她寧願叫董氏還舒舒服服的當她的賢妃,換成劉景天代她在菩薩面前跪經跪到死。

可明明董惜兒是劉景天的賢妃妾室,她殷勤小意服侍的是劉景天,懷孕落胎也是為着劉景天,偏偏最後一刻,在意她性命,逼得她不得不退了一步的,卻是她蘇允棠自個!

她的罰免是免了,之後也沒有再提,只整日與輕雪貴妃一道玩樂消遣,但心底的憋屈卻并未散去。

劉景天明顯的面露詫異,似乎不明白蘇允棠好好的,怎麽又提起董氏來。

不過他如今對蘇允棠,倒是存着十二分的耐心,竟也當真解釋起來:“董氏倒比史六強些,卻也有限,明知身份出身、帝心舊寵皆不如你,她卻不識時務,偏要屢屢挑釁,不蠢嗎?”

他搖了搖頭:“你也不是多難伺候的性子,朕若是她,就拿出侍上的心思侍候永樂宮,待你比待朕自個還恭敬些,不叫你有一絲不痛快,帝後二人相護,靜待時機,豈不是更好?”

蘇允棠簡直要被氣笑了。

史六冒險去救英國公的幼子,是不忍兄弟情分,董氏屢屢冒犯中宮,除了不甘屈居人下,更是是因為信了劉景天的帝心,覺着多年情分,劉景天總會庇護她。

可在劉景天的心裏,這些不過一個蠢字,生而為人,天生的心緒感情,于他全都不值一提。

如果說之前蘇允棠還對她與劉景天的舊情,還多少存着一分猶豫,到了現在,她就徹底沒了一絲僥幸。

蘇允棠嘲諷的冷意:“可見在陛下心裏,臣妾從前滿心歡喜,竟自覺心願得償,與劉三寶神仙眷侶、伉俪情深,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人了。”

聽了這話,劉景天竟然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突然道:“朕打小就最厭煩桂花香氣。”

荊州這個地方盛産金桂,城中處處可見桂樹,花開之時,滿城飄香。

偏偏劉景天卻一直覺着桂花的香氣過于濃郁,似有似無的遠遠嗅一嗅沁人心脾,可開得最盛時,只要從樹下經過,那味道就厚實的沖鼻子,叫人難受。

荊州舊日的許多鄰裏玩伴都知道,每當秋日裏的月份,劉三寶出門都會繞着桂樹走,他家裏原本有一株長得極好的老樹,也是為這個緣故被三寶娘砍了去。

但是他與蘇允棠新婚的內宅院子裏就栽着一顆積年的金桂,正對着寝室窗前,花開時不必開門,都香得芬芳馥郁,蘇允棠十分喜歡。

蘇允棠一愣:“你從未提過。”

若是當真這樣厭惡,為什麽不也幹脆砍了她們宅院的桂樹?

就因為她喜歡?

劉景天擡了擡嘴角,沒有回答,反而繼續道:“朕也不樂意半夜起來吃東西。”

這說的是新婚之時,蘇允棠心疼劉景天半夜餓醒,特意在床頭日日備着肉幹點心叫他墊肚子的事。

但事實上,點心甜膩,肉幹更是塞牙,吃了以後滿嘴不痛快,大半夜的,叫人不知道該不該起來刷牙漱口。

他早出晚歸,在軍中又累又乏,雖有時半夜會覺着餓,但他睡得時辰原本也不長,與其睡到一半起來折騰這麽一遭,其實更寧願略忍一忍,先好好睡着,過不得多久,起來便能痛痛快快吃上熱乎乎的朝食。

蘇允棠越發不肯置信:“你分明次次都吃!”

還吃的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尤其第一次見時,床榻叫起她的名字時都格外動情!

劉景天點頭:“是,你特意備下的心意,我理都不理多掃興,自然是高高興興的領受了,與你好好道謝,這樣有來有往,才更叫你歡心。”

當真說起來,其實遠不止于此。

在軍中摸爬,一身臭汗,着實累的很了,他更願意衣裳都不脫,倒下睡個痛快,但每次到家,他身上都是幹淨清爽,衣着整齊。

蘇允棠從前有一個婢女,自視甚高,覺着他一介賤民高攀的過分,屢屢對他挑三揀四,奉一盞茶都是擡着下巴,陰陽怪氣的嘲諷他喝不懂這樣的好茶,他也極不喜歡,可劉景天從未提過此事,反而春風化雨,叫這婢女改了态度,叫她在蘇允棠面前只有誇贊。

甚至剛剛新婚相合的幾日,蘇允棠也是格外的嬌氣,有時分明情動了,當真入巷時,又諸多阻礙,想她舒服,要極有耐心,硬生生的忍住半道停下,再從頭安撫,也是常事……

樁樁件件的瑣碎小事,真要一樁樁說起來,簡直是沒個頭了。

蘇允棠猛然站起身,聲音都忍不住高了起來:“所以在陛下心裏是忍辱負重多年,你劉三寶與我蘇允棠成婚,倒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劉景天卻笑了:“豈有這樣的道理?大将軍率十萬蘇軍相投,助朕得了天下,不過投桃報李,讨你歡心罷了,算什麽委屈?真要說起來,是朕占了天大的便宜。盡心小意,讨你歡喜,也是應當,你覺着與朕在一處舒心快活,也是應當。”

劉景天往後仰着身子,甚至露了幾分得意:“你瞧,朕幹的極好。”

蘇允棠已恨的手心都快攥出血來,但偏偏,她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在進京之前的幾年間,劉景天當真沒有叫她察覺到一絲一毫的不痛快。

她成婚之前,父親與無災姐姐還都與她說過,說新婚夫妻,總有個磕磕碰碰,要她不要一味任性,許多情分,就是這樣一點點磨出來的。

蘇允棠明白這個道理,新得的人,便如同新得的長弓,再好的弓,剛剛上手時也總會有幾分不自在的,必要磨一磨手的血肉,磨一磨弓上的棱角,慢慢習慣了,才會順手合适,有如臂使。

但劉景天沒有。

與劉景天成婚之後,她便如同卯遇上了榫,凸撞上了凹,上上下下,處處都是嚴絲合縫,合适得沒有一絲阻礙。

弓羽入手,順手的如同天生就是為她長出來的,契合的連一絲硌手都無。

可笑她從前竟還以為她們是天生一對。

自幼相識,年少成婚,直至相見兩厭,相敬如冰,諸多變故,蘇允棠原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劉景天其人。

可直到現在,她卻發現,自己才剛剛認識劉景天。

她方才還在對劉景天提起為“人”的情分。

果真是真龍天子,哪裏還算個人?

蘇允棠的面色冷若寒霜:“怪不得陛下忘恩負義得這般理直氣壯,原來是舊日受了委屈,一朝得勢,就要加倍還回來。”

劉景天微微搖頭,毫無被戳中的錯處的惱怒之色:“你總說朕忘恩負義,可你仔細想想,大将軍生前,朕尊之敬之,大将軍病逝,朕未曾寵妾滅妻、未曾起過廢後之念,未曾對蘇家斬盡殺絕,傷了你的膝蓋,乃是意外,是朕從未料到。”

“朕唯一所為,不過是用圈禁小懲大誡,要你和氣些罷了,仍舊是想與你做一世夫妻,與你共享天下、生兒育女,将這江山傳給你我的後代千世萬年。”

“不過如此罷了,阿棠,如何你便這般氣盛,在你心裏,就當真罪不容赦了?”

劉景天太過理直氣壯,甚至都有些委屈——

不過就是想叫你像朕從前一樣,怎麽就不行了呢?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我剛才發現,半夜碼完迷迷糊糊放進了存稿箱,忘了設置更新時間,更遲啦抱歉!

ps:狗皇帝純屬詭辯,放心,女主不會被p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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