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惡神
◎一聲尖銳的哀嚎◎
或許是劉景天這一番話, 實在太過理直氣壯。
蘇允棠一時不覺,竟然還當真恍惚了一瞬,險些被他當真繞了進去。
但好在也就是一瞬罷了, 蘇允棠到底不是不知世事的懵懂小姑娘,只一個愣神的功夫,将也立即叫自己從劉景天的“道理”中掙脫了出來。
劉景天剛剛于嶺南起事時,手下不過千人, 好聽些贊一句義軍, 說白了不過流匪。
嫌棄投奔而來的史六平庸無用, 他為何還要任用親信?當真出身世家的英勇将才, 憑什麽瞧得上他?
職以授能,爵以賞功, 史六抛家舍業,拼着腦袋從微末之極一路追随, 單是為了這份忠義, 侯爵原就是他應得的。
如何就因為天資平鈍些, 便成了錯處?
世間能有多少驚才絕豔之輩, 若是不算聰明, 不算良才勇将,即便沒犯大錯,在劉景天這裏就活該“蠢得去死, ”又有幾個願意為劉氏盡忠?
他這道理若當真說得出口, 方才也不必親自寫這虛情假意的祭文!
至于與她成婚之後的種種委屈, 就更是可笑。
不論劉景天怎麽想, 她蘇允棠打從與劉三寶初遇的那一刻起, 卻從未自矜身份, 對他有過輕視侮辱之心。
劉景天不肯信人有情義, 勢弱之時,不拿自個當人,得勢之後,便也想叫其它所有人都當畜生——
憑什麽?
——
徹底清明之後,蘇允棠再回過神,面上便忍不住一點點的變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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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景天的這一番話,只将她這麽多年的光陰,這麽多年的情意,這麽多年的忍耐磋磨,都統統化成了一場愚弄,一場笑話。
層層的怒氣烈火一般越燒越旺,無法自抑,氣得她眼角漲的通紅,連緊攥的手指都在隐隐發僵。
但劉景天不覺有異,見蘇允棠久久無言,還真當她的沉默,是因為聽進了自己的話。
也對,世間風雲變幻,滄海桑田,皇後這幾年間經了這許多事,總是要有些改變的,哪裏有人的志氣就這樣的大,骨頭能從始至終都一般硬?
劉景天有些莫名的揉揉了指根,簡直稱得上苦口婆心:“皇後要救史六,無非不放心朕,是想要人心立身,也不必非執着開國侯,他到底犯了大錯,還是個糊塗人,你便是救了,也不過借個名聲,稱不上多大益處。”
蓬勃的怒氣積攢到了極處,反而變得冰冷刺骨,有什麽東西一絲絲沉下來,重重墜在心間,每一絲分量都壓得人難以喘息。
蘇允棠緩緩開口:“依陛下之意,打算如何?”
這話又叫劉景天安心幾分,他眉眼溫柔,熟練安撫:“你我如今夫妻一體,有什麽不可商量?之前你想要徐越自領宿衛,朕不是也應下了嗎?且坐下,不論保不保史六,也不是這一時半刻的事。”
蘇允棠繼續開口:“陛下,你如今這樣好脾氣,是因着夫妻情義嗎?難不成不是天意之下,為情勢所迫?”
問這話時,蘇允棠的神情平靜,聲音輕緩,乍一瞧來,這樣的柔弱,竟很像是餘情未了,不甘心的要問個究竟。
連劉景天都因此一愣,伸出手,存着幾分試探的想拉她攜手入座。
蘇允棠沒有躲避,當真順着他的力道,儀态端莊的在正對書桌的大圈椅上坐了下來。
這動作叫劉景天徹底放心。
劉景天自己向來是問跡不問心,只要能叫阿棠在他身邊,與他言笑晏晏,琴瑟和鳴便夠了,“心意”這等輕飄飄又動辄易變的東西,無處追尋,便也無從在意,
他還能管得了人心裏的脾氣不成?
可眼下,他一面覺着蘇允棠直到這時,還在計較情義真假實是有些較真,一面若又忍不住覺着她倔得可愛。
劉景天忍不住想到夢中眼見鳳凰飛去時,心內焦灼的氣急無力。
此刻想來,阿棠原本就如旁人不同,終究還是有些許不一樣的,何況如今他們夫妻體感互換,生死相連。
他原本就已經後悔,對待皇後太急了些,反而欲速不達,之前只當蘇允棠早已後悔,徹底絕情,可若是皇後還在乎他們的夫妻情義,他也不是不能費些心思,再與皇後重修于好,重拾舊夢。
原本也不算什麽難事。
一念及此,劉景天神色便越發真摯:“天意是真,夫妻情義也是真,阿棠往日待朕的恩義深情似海,朕又不是石頭,怎會不知?在荊州的日日夜夜,朕便有三分刻意,卻還有七分真心,如今亦是一般。”
“皇後還不知,朕已下令,過兩日上元,在禦花園內編着彩燈,還有專門的宮巷叫宮人們擺出夕市,互通有無。”
“開國雜亂,你我也有許久未曾好好過節,從前朕忙于朝務,難免疏忽了你,如今暫且出不得宮,朕便陪你在宮中逛一逛街市消遣,與你好好道歉,如何?”
蘇允棠卻有些想笑,再一次發現劉景天果然并非常人——
看着他一派澄澈的桃花眸!直到現在,她都在對方的面上都瞧不出一絲虛僞矯飾的破綻!
好在,她如今也不是曾經不谙世事、天真好欺的将軍府大小姐。
曾經的蘇允棠,不會分辨,如今,她不需分辨。
蘇允棠正了正身子,輕聲開口:“陛下若想道歉,也不必這樣麻煩,臣妾有個更好的法子。”
“哦?是什麽?你盡管……啊!”
話音未落,劉景天就猛然一聲尖銳的哀嚎!緊跟着就是一句市井間的渾話叫罵。
蘇允棠緩緩收回右腿。
她方才,猝不及防,狠狠撞了書桌腿一下。
這段日子的仔細将養還是有用的,蘇允棠如今就不會力不從心,說要用小腳趾踢上桌腿,就不會撞上旁的指頭,準得一點都不錯。
劉景天這一聲叫喊着實是太過凄厲,這麽大的動靜,外頭的人哪裏還顧得上什麽吩咐?
守在門口的李江海才剛剛跨過門檻,後頭帶刀的侍衛便撞門沖進來五六個,生生将他撞到了一邊去——
“陛下何故驚叫!”
“必有刺客”
“護駕!”
……
養乾殿的書房雖寬敞些,但也禁不住瞬間湧進來這許多人。
前頭沖進來的禁衛們,都已經沖到了書案前,在對着雖然臉色複雜,卻一點危險沒有的帝後面面相觑,後頭卻還有人堵在門口,吵嚷着要進來喊人護駕。
蘇允棠捧着溫茶,娴靜無言,團成一團的劉景天便不得不忍着劇痛直起身,大聲訓斥:“都滾出去!不過是皇後意外磕了桌腳,大驚小怪的幹什麽!”
皇後撞着了桌腳?那陛下你叫這麽慘幹什麽?
衆人都是一愣,直到終于擠過來的李江海偷觑着帝後奇怪的面色,出身趕起了人,這才能叫書房重新恢複了安靜。
不過劉景天不可能平靜的下來,他的聲音扭曲,說話像是還在抽着冷氣:“蘇允棠,你這樣幹就為了一個史六?朕不是說了都能商量!他是你爹?你是不是瘋了!”
瞧瞧,素來泰然自若的皇帝陛下,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氣急敗壞過?都快語無倫次了!
蘇允棠垂着杏眸,渾身端莊的欣賞劉景天的失态氣怒。
再是勇武英俊的人,被狠狠撞了小腳指頭後,模樣都不可能好看。
比蘇允棠卻突然發現,劉景天此刻氣急敗壞、龇牙咧嘴的模樣,卻比方才長眉朗目,風姿俊逸的模樣還更順眼些——
甚至能叫她心生喜悅!
蘇允棠平靜垂眸:“陛下不該這樣說,臣妾瘋了,陛下便能落着什麽好不成?”
劉景天吸一口氣,簡直有些惱羞成怒:“你答應過朕要保重自身!”
蘇允棠淺淺啜一口茶:“答應了十日,已經過了。”
劉景天咬牙:“你這是要與魚死網破?”
“不是,臣妾不過是太生氣了,一時意氣。”
蘇允棠文靜舒雅:“陛下天生的帝王,這般知道審時度勢,想來,也不會在意臣妾一時沖動。”
笑話,劉景天既然這樣“理智聖明”,情勢之下便無事不可忍,如今大權在握,又怎麽輕易魚死網破,就為了她撞疼小腳趾頭?
“你!”
劉景天緩緩吸一口氣,仍在試圖叫蘇允棠退讓:“阿棠,史六謀逆不敬,罔顧君恩,朕殺他是為立威,若是朝令夕改,又叫帝王威嚴何存?只怕往後都敢有樣學樣,不将新朝放在眼裏,天下還如何太平?你我本就是夫妻,如今又是一損俱損,何必幹這樣舍身成仁的糊塗事?”
能啰嗦出這麽一堆,可見腳指頭是不疼了。
蘇允棠擡眸,輕笑,在原處不輕不重的又踢了一腳。
劉景天簡直跳腳:“蘇允棠!”
蘇允棠笑意頓斂,冷冷道:“別裝出這副虛僞模樣來,我不愛看。”
劉景天神色一窒。
她放下茶盞:“古人都有以功覆過之說,我只是要保史六的命,又不是要你認他做爹,威懾舊臣的法子多得是,我就不信,叫史六活着天下就要大亂。”
當真亂了,也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劉景天這個天子太過無能昏聩。
劉景天一瘸一拐的上前,緊緊挨在蘇允棠身側坐下,咬牙切齒:“夠了,你說十日已過,朕不與你計較,你要保下史六性命不是不成,只是往後再沒有什麽幾日之說,這樣發瘋沖動,朕不是次次都會容讓!”
“陛下這話說的奇怪,女子對自己身體發膚何等在意,臣妾又不是瘋婆子,若不是一時氣糊塗了,又怎麽會傷及自身。”
她說着自己不是瘋婆子,聲音輕柔,笑靥如花,可偏偏眼底毫無情緒,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時刻都要再“糊塗”一場的瘋狂躍躍。
人間祭祀山河神靈,有時是為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歲逢大旱,還會覺正神失職,要将龍王擡出來在地裏曬一曬,用以脅迫。
但偏偏祭祀惡靈時,便沒了這許多要求,諸多供奉,只求祂不作惡便心滿意足,感激涕零,可見便連神靈太好說話了都要受人欺辱。
她之前的确是錯了,對付這樣不是人的“真龍天子”,她原本就不該用對人的手段。
蘇允棠眉眼彎起,主動屈膝貼近了劉景天近前,另一手輕輕攏在鞋尖,似有似無的輕點觸碰。
劉景天的脊背緊繃,頸上的汗毛都随着她指尖動作戰栗。
蘇允棠安撫的摸摸他的面頰,溫柔的簡直如同情人嬌嗔:“往後的确沒有幾日之說,陛下只需揣時度力,莫惹臣妾氣惱,臣妾便再也不會糊塗沖動,可好?”
作者有話說:
蘇允棠:本宮不做人啦!
再強壯的勇士,也禁不住小腳趾的猛烈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