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藥

◎你當真要這麽幹?◎

“小姐當真要去啊?腳上的青黑還一點沒褪呢……”

正是上元節, 去厄身穿對襟松綠襖,月白的百褶裙,忍不住對着鏡子前的蘇允棠又一次勸道。

蘇允棠卻是格外的堅決:“自然要去, 小林太醫都說了,可以略走動些。”

去厄翻着白眼:“人家小林太醫明明只說了不能多走……”

蘇允棠理直氣壯:“不能多走,不就是可以少走些?我也不瞧園子裏那些花燈,就到安巷的夕市裏轉轉, 從頭轉到尾也走不了幾百步。”

之前劉景天對她說過的, 上元時在宮中遍布彩燈, 自設夕市的事并非胡言。

宮務府第二日便來與蘇允棠讨起了章程, 按着劉景天的旨意,上元當日, 安巷內由宮務府開起燈會集市,各宮中除實在有差事離不得的, 餘下的宮人日落後皆可得半日假, 去安巷內好好逛逛, 如在民間一般。

正如劉景天所說, 從小最愛繁華熱鬧的她, 已經有許多年沒能再見上元節的燈會了。

雖說劉景天與她提起夕市燈會的本意,是想與她攜手相游,用相似的日子場景叫蘇允棠心軟猶豫, 重溫舊夢。

蘇允棠也用自個的小腳趾清楚的拒絕了對方。

可難不成就因為和劉景天相識在上元燈會, 她這輩子就再也不過上元節了不成?

那也太拿劉景天當一回事了。

她不必與劉景天一起, 完全可以自個逛逛啊!

略微走動些, 若是一個不小心, 再叫劉景天的腳趾疼上個幾回, 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去厄嘆一口氣, 餘光瞧見立在簾後的春淡夏蒼兩個,又想到了什麽道:“以往娘娘少吃一口飯都要啰嗦個不停,如今當真用得着了,想叫她們勸勸,反倒都成了鋸嘴的葫蘆,當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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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允棠聞言也只是一笑。

自從她在養乾殿內磕了書桌,劉景天之後的幾日就安分了許多,不再日日盯着蘇允棠衣食起居,也不再試圖上門見面,說好一起過上元節的事也沒了消息。

竟像是就這樣默認了她的威脅一般,安靜的過分。

連帶着,春夏秋三個都越發的沉默小意,一句不順耳的話也沒有了。

蘇允棠一面覺着劉景天不會這麽輕易認命,一面又察覺不出這平靜的絲毫不對,此刻便也只能不去想那許多,只認真挑選起了出門的衣裳。

既是要與民同樂逛燈市,出門的衣裳當然也不能太過招眼,當真鳳冠翟衣的過去了,倒叫正擺攤逛街的宮人們拜是不拜?

不拜不敬,只怕失禮冒犯,得罪了貴人,可當真按着規矩請起安來,可就什麽意思都沒了。

蘇允棠仔細挑了半晌,和去厄借了素色的萱草黃對襟雲綢衫,下身是柳黃遍地的絲錦裙,配着紅面金底的墜珠鳳鞋,內裏穿一對尋常白绫襪相襯就是十分漂亮。

金銀寶玉那些招眼的頭面首飾更是一件不帶,從銅鏡裏看去,只是一身從未上過身的新衣裳,編好的發辮一圈圈的卷起,在耳側绾了雙垂髻,發間簪了一色的小絨花,竟覺着沒比去厄大多少——

頗像是哪宮裏得寵的大宮女。

夕市這麽新鮮的熱鬧事兒,自然轉眼就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饒是剛剛被換了一茬的永樂宮裏,今日也都人心浮動。

蘇允棠換好了衣裳後,天色還沒昏沉,裏外的宮人一個個便已經有些坐不住了。

蘇允棠見狀,索性給不相幹的人都提早放了假,自個則是多等了片刻,直到天色徹底昏下來,估摸着安巷裏人也必定多了之後,才與去厄一道兒動了身。

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原本出門時,蘇允棠還在記着劉景天,想着他會不會一會兒就派人來攔她,或是就等在安巷裏,就等着她來了就生事,又擔心會不會遇見公主太後,見面又是一場官司……

可等她等到到了安巷,只是瞧着這熱鬧,都還沒開始逛,便已忍不住面露歡喜,等到一家家的逛下來,更是拉着去厄如魚得水一般,早不知将劉景天抛到了哪兒去!

剛到了安巷,便是燈市如晝,吵吵嚷嚷,順着宮道的兩頭,擺了市集,前頭是整整齊齊的竹棚,開着茶樓酒肆、戲館梨園,這是宮務府這兩日搭起來的,裏頭操持的也是專門派去的人。

酒肆裏賣的吃食茶酒都是禦廚的的手藝,随便一個說書唱曲的,都是正經教坊裏調教出來的人,尋常宮人輕易碰不着。

門口的貨郎就更了不得,挑的擔子裏滿滿當當,其中當真有內庫揀出來的小物件,都是特意挑出模樣不起眼實際價值不菲的,就與外頭幾個銅板買來的玩意混在一塊,考得就是人的眼力。

實實在在的集四海之奇珍,彙寰宇之異味。

再往後些,就是尋常宮人自個擺出的攤子,這些就沒有齊整的竹棚了,講究些的還搬個桌子,随意就鋪一塊竹席,甚至幹脆席地的,買的東西也是千奇百怪,花燈糖畫,陶罐泥人,繡品絡繩……

甚至還有放着一把草莖,現編蛐蛐兒的,兩文錢一個,只有蛐蛐兒,要別的不會編,不過可以多送你一個。

蘇允棠吃了海棠花的糖畫,一手提着彩燈一手滾着燈球,杆子上還挂了兩對蛐蛐兒,就這樣歡歡喜喜的順着一面宮牆走到巷子盡頭,便撞見一處賣酒釀小圓子的小食攤,支着一口茶爐,擺着幾副小杌子,桌子都沒擺一張。

這樣簡陋,偏偏一旁的布幡上,卻用大字挂着“禦廚傳人”的招牌。

若放在外頭倒罷了,不過吹牛皮的噱頭,誰也不會在意,可在這宮裏,往前頭走走,可是當真有禦廚的!

往來路過的宮人,瞧見這招牌都是忍不住一樂,有促狹的,便會故意質疑他是哪門子的禦廚,怎麽不在前頭搭着竹棚的食肆酒樓裏,在宮裏都敢冒名,可是好大的膽子!

攤子是個歪着帽子戴的內監,年紀也不小了,倒也精明有趣,只仰着脖子:“怎麽不算?今日說不得陛下娘娘都要來嘗我的圓子,主子一吃,我可不就是禦廚?”

正巧路過的蘇允棠聽見這話就是一樂,探頭瞧着攤子雖然簡易,鍋具碗筷卻都幹淨,便拉着去厄上了前。

蘇允棠小聲:“咱們先嘗嘗,高低得叫他這禦廚名副其實了,要是好吃就罷了,要是不好吃,我還是得扯了他這幡子。”

去厄也是忍不住的笑,瞧着周光耀就在後頭帶着人不遠不近的跟着,便放心的上前,又盯着那攤主叫他先用沸水将碗筷燙上三遍。

攤主嫌棄的埋怨去厄事多,又說這麽講究他桶裏的水都不夠了,要先去打一桶水來,臨走前又不放心的囑咐:“我去搬水,你們可不許自個走了!”

去厄沒好氣:“趕緊着,我們現在不走,你再這麽磨磨唧唧的,可就不一定了!”

歪帽子攤主搖搖擺擺的抱着水桶玩前跑了幾步,一過拐角,步子就立刻慢了下來,揉了揉臉,方才市儈嫌棄,也立刻變成一幅低眉順眼的讨好神情。

再往前幾步,左右都無人了,他卻沖着宮燈下的黑暗處,撲通一聲的跪了下去,五體投地:“陛下萬歲萬萬歲!”

正是上元燈節,到處都是色彩各異的花燈彩球,倒是這平日裏夜夜都亮的尋常宮燈無人在意。

這燈下黑的所在,若不是早早知情,便是擦肩而過都未必能發現這裏還有人立着。

攤主的請安聲過後,宮燈後的陰影處緩緩走出一到身姿挺拔的身形。

能被稱為陛下的,自然只能是白龍魚服的劉景天。

只隔了一道拐彎,這裏就與前頭的安巷隔了兩個世界一般,沉寂又昏暗。

晦晦宮燈下,劉景天面色不清:“瞧見朕的皇後了?”

攤主将帽子扶正,滿是谄媚的笑:“瞧見了瞧見了,陛下果真慧眼,瞧瞧娘娘,天生鳳命貴不可言,怪道能一眼選中您這位真龍天子呢!”

劉景天不置可否:“除了這個,就沒瞧出什麽不一樣的?”

攤主遲疑:“陛下是說?”

劉景天的聲音便淡了幾分:“都說唐皇是神仙道主,雷霆轉世,原來也不過如此。”

唐皇道主,這幾字說來平淡,可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劉朝上下,卻是不分貴賤都要震上一震。

二十年前,前朝昏聩,百姓苦不堪言,有見及此,自稱神仙下凡的唐皇唐神仙便應試而起,先創神仙道,廣收信徒,聲勢漸起之後,又以道主之立神仙軍,打着救災苦,均富貴的名號,公然反起了朝廷。

據說神仙軍裏,個個都是神兵天降,刀槍不入,神仙道主唐皇,更是身負控雷之術,擡手即有電閃雷鳴,帶着神仙軍所向披靡,所過之處從者雲集,足有幾十萬之衆,幾乎占了前朝半個天下。

前朝先後幾位帝王,以舉國之力鎮壓,才叫神仙軍接連敗退。

饒是如此,前前後後,也耗費十餘年功夫,加上道主唐皇“歸位”去了,才徹底将神仙軍沒了蹤跡,

不過前朝到底氣數已盡,壓下去了神仙軍,七十二路義軍又遍地而起,江山幾易其主,直至劉氏改朝換代,就是後話。

若非證據确鑿,劉景天都不會想到,舊日攪動風雲變幻的唐皇道主,非但沒有“神仙歸位”,反而茍且偷生,改頭換面,就這樣窩在邊陲小城中當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算命先生,還一當就是十幾年!

要不是一場意外叫人發現,送到了新帝面前,只怕當真就要這樣悄無聲息、又自得其樂的無疾而終。

被戳穿了身份的攤主卻是毫無神仙道主的儀态威勢,連連擺手,吓得身形都佝偻了下去:“不敢不敢,真龍天子面前,哪有什麽道主?小人原本就是個街頭算命的,賤名的皇也不是人皇之皇,是黃芪的黃,旁人都叫小的唐半仙……”

“夠了。”

劉景天打斷了對方這些啰嗦,一雙桃花眸沉沉盯着面前的唐半仙:“你當真通雷電之術,有控雷之能?”

唐半仙的眸光不易察覺的閃動一下,谄笑着:“略通,略通,這是小人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是自小一番機緣所得,不敢欺瞞陛下。”

劉景天不置可否:“現在召一個來朕瞧瞧。”

這話說的,他的“雷”要當真擡手就能來,他還至于淪落到今天這地步?一路電閃雷鳴把前朝打服坐到輪椅上多舒服嘿!

唐半仙幹笑着:“這個,卻也不是說有就有的,神仙術法,要先開壇祭拜,焚香禱告,才有可能落雷。”

劉景天皺眉:“開壇焚香就行?”

唐半仙:“這,這也不好說,未必次次都能有,道不輕傳,亦不能輕示,還是要看緣法。”

說這話的要是個旁人,劉景天早已叫人當騙子拉下去了。

但這是唐皇,昔日的神仙道道主。

二十年前,這鄙陋老頭就是靠着這一手收服了上萬信衆,生生攪動起半壁江山。

直到如今,天下還有不少愚民百姓在糊裏糊塗的拿神仙道的泥胎當真神仙在拜!

再想想自個時不時就要疼一下的腳趾頭,劉景天就沒了那許多堅持講究。

成與不成,總要試上一試,

“有的是時候叫你慢慢試。”

說着,劉景天擡擡下巴:“去吧。”

唐半仙猶豫了一瞬:“陛下容禀,小人這藥,神志再是清明的人,服下之後,不用半個時辰,也會四肢無力,手腳酸軟,軟得像是一灘泥,尤其女子更是靈驗,屢試不爽……”

他這話沒頭沒尾的,與其說是禀報,倒不如說是最後确認一次——

這不是您自個的的皇後嗎?你當真要這麽幹?

又冷又累,腳趾頭還在一跳跳疼的劉景天已經有些不耐:“不是說了于身子無礙?”

唐半仙趕忙搖頭:“無礙無礙!小人從前試過許多次,化在酒裏飲下,女子睡來之後非但無礙,還很是暢快呢!就是……”

劉景天懶得再聽,幹脆一擺手,一旁自然有人送來了灌好的水桶。

唐半仙只得提着水桶回到攤前,去厄都已等得着急,一露面便催了起來。

這蘇家的皇後娘娘果然還未走……

唐半仙說不出是憂是喜,先燒了水,等水開的功夫,才想起什麽似的,從放着茶爐的木案下摸出幾支竹筒,笑道:“咱這兒還有桂花酒,是我好多年前偷偷存的一壇子,就裝了這麽幾竹筒,多了沒有的!兩位姑姑可要嘗嘗?”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假發爛柯人 30瓶;zmm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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