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先生
◎心懷仁義,不算錯處。◎
“娘娘這身裝扮, 平白顯得長了好幾歲。”
梳妝鏡前,去厄瞧着銅鏡裏的蘇允棠,很是直言不諱。
鏡中蘇允棠加了假鬓在頭上梳起了很是齊整的百合髻, 正中規規矩矩的頂了九珠金鳳冠,身下是镂金絲鈕牡丹花紋蜀錦衣,暗花細絲褶緞裙,外頭罩了一件煙霞底的白玉蘭散花比甲, 渾身上下都是齊齊整整, 連妝面都是往嚴肅端莊裏描畫, 整個人瞧着, 的确一下子穩重了許多。
蘇允棠卻是不以為意:“長歲數好啊,年歲大些叫人放心。”
事實上不止蘇允棠, 就連一旁的去厄,都換了最端肅正式的女官服袍。
去厄也贊同:“這樣的确氣派威嚴了許多, 叫人瞧着就不敢冒犯。”
蘇允棠便笑:“這樣就很好了。”
今日, 就是蘇允棠之前與無災姐姐提起過的, 出宮與親近的叔伯長輩相聚見面的日子。
她原本就是女子, 再裝扮的小姑娘似柔弱跳脫, 在這些舊日相熟的長輩眼中只會仍舊将她當成個孩子晚輩,而不是可謀正事之人,如這樣顯得年長沉穩些, 反而正好。
瞧着蘇允棠收拾妥當之後, 初一便幹脆開口:“馬車已經備下了, 娘娘雖是回府, 路上也千萬小心, 莫要叫初二幾個離身。”
蘇允棠這次出門将初一留下守家, 自己則帶了初二為首的六個侍女, 外加徐越摔親率的禁衛。
她現在倒不用擔心自己,畢竟有劉景天在,只怕比她自己還要更擔心她的性命安危,知道她要出宮,攔不下必要會派人護衛。
倒是永樂宮內一下子走了大半,剩下的貴妃輕雪,包括安兒寧兒幾個宮人,都是不頂事的,不叫一個穩妥人守着實在不放心。
蘇允棠:“不必擔心本宮,你們守好宮中才是正事。”
初一抱拳:“娘娘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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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允棠乘了馬車出宮,雖沒有大肆張揚,但身為皇後,封街淨道、儀衛扈從,仍是耗費了不少功夫。
待行到将軍府前時,便見家裏正門大開,蘇無災已經在門內等了許久。
蘇允棠急行幾步,攔下了對方下拜的動作:“無災姐姐。”
無災笑意溫柔,到另一側扶着她進內,路上便也将正事緩緩告訴了她:“今日來了五位客人,都是有資歷有本事,朝中卻不得志的英才,娘娘倒也認識,稍候見了便知。”
蘇允棠到底是皇後,開國之初,出宮見一見朝臣還勉強說得過去,可當真聚在一處密不透風的密室私談,便是她敢,受邀的叔伯朝臣們也并未應。
最終相聚的地點,就在将軍府後的熙園內,這是府裏的戲園子,臺上也請了戲班吹吹打打,臺下設宴,四下開闊,只撐了一層幔帳擋風,侍從流水一般來往斟酒奉茶,并沒有一點見不得人的。
以蘇允棠皇後的身份,等她到場時,該來的都已來的差不多,剩下還未出現的,便是心存顧忌,再等不會出現的。
蘇允棠扶着去厄的手臂,道了免禮,依次招呼:“韓世伯,陳叔叔,魏大人、候将軍。”
無災姐姐說的沒錯,前面兩個叔伯就是打小看着蘇允棠長大的,當初蘇大将軍率軍投逆後,這兩位才跟着改弦更張,實實在在的蘇家出身,父親病逝後,這兩位叔伯就依次卸了兵權,如今都領着虛爵家中落灰。
剩下兩個就更不必說,說來倒黴,當初是跟着英國公拼殺的心腹勇将,雖說早早就被劉景天拆出來,派到了別處,可身上到底蓋着英國公一系的戳子,如今的處境一句尴尬都說不盡。
蘇允棠看過前面幾人,最後的目光,則是落在角落處滿面落拓、面色憔悴的男人身上:“史六哥。”
這自然就是被蘇允棠從天牢中保出的開國侯史六。
雖然叫蘇允棠保下了性命,可謀逆大罪,也不可能輕易放過,開國侯的爵位自是免了,自個廢為庶人、家産盡沒不說,往下子孫三代都不得為官入仕,最好的結局,也就是歸鄉去做個尋常田舍翁,等到能夠再踏足京城,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今日衆人相聚的由頭,也就是為史六送行。
一時糊塗,連累的舉家從侯府跌落至此,史六整個人都老了十歲不止,又大禮拜下:“草民叩謝娘娘救命之恩。”
蘇允棠示意去厄将人扶起來,聲音溫柔:“不必如此,史六哥不過顧念兄弟之義,實在罪不至死,便是陛下,也知你秉直忠厚,對劉氏忠心耿耿,絕無謀逆之念,只是,唉……”
這一句欲言又止的嘆息,只比當真說出一串瑣碎啰嗦都叫人來的感慨心酸。
史六萎黃的面色一悲,癢出滿眼濁淚,卻不敢落,只生生忍着低頭躬身:“不敢,草民犯下大錯,有負皇恩,能茍全性命,已是陛下娘娘仁德寬宥,此去歸鄉,必定日夜拜首,為自己贖過,為娘娘盼禱。”
史六這樣的粗莽沖動的老好人,如今都會這樣謹小慎微、卑微至此,可見這一次的教訓,當真是叫他吓破了膽子。
蘇允棠忍不住真心嘆一口氣,又道:“本宮記着,史六哥膝下已有一雙麟兒,回鄉耕讀,固然是正道,可少年家這樣清寒自守也難免沒趣,倒是大将軍府在荊州有些商鋪田産,正缺一個放心又有交游的人守着,不如叫兩位侄兒學學?不可為官出仕,也未必終生默默,如陶朱呂韋,亦可流芳百世。”
史六的身子一顫。
事已至此,他固然可以不在意自己,可身為人父,又怎麽不可能為兒女家人們的日後擔憂自責?有蘇允棠這一句話,已經是為了他們安排下了最好的下場,自然更不可能推拒。
昔日的開國侯雙膝跪下,朝着蘇允棠深深拜了下去,這一次,卻又比最初叩謝時多出了十二分的真心感激,只幾下,額頭便已滲出了血跡。
這時只一個去厄都已經扶不住了。
一旁的四位叔伯大人見狀也相繼開口出面,有勸慰攙扶史六的,也有感嘆蘇允棠心懷仁德,叫人敬慕的。
以往只以為皇後宮中自顧不暇,并無所能,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單是能從陛下手下保出史六的性命,不論是為情分還是什麽旁的,這便不容小觑。
唇亡齒寒,都是冷落不得志之人,說得不好聽的,兔死之後被烹下鍋的獵狗,又差到了哪兒去?四人如今雖處太平,甚至還算得上身居高位,可心中難免憂懼不平。
如今眼見史六這樣與皇後并沒有太多情分的人落難,蘇允棠都這般庇護照拂,一個個難免要想,史六都是如此,我與皇後這般情分/我如今開始對皇後效忠,日後有了萬一,有皇後庇護,豈不是總能多一條退路?
更莫提,他們如今也還算年壯,若皇後立得住,往後的事,誰又能說得準?
真心的感慨之外,又添了三分的私心,言談之間,四人自然越發恭敬謹慎。
蘇允棠卻是面色平靜:“舉手之勞罷了,四位大人這時還願為史六哥送行,可見都是念舊之人。”
四人皆是搖頭嘆息,一個個也都有些自傷之色。
若不是在朝中已經沒了指望,他們也未必會不辜前程,應下皇後的相邀,跑來送一個已經絕路的史六。
蘇允棠此刻卻并未多言,只是說了些舊時舊事,追憶了一番衆人往日的赫赫戰功,勃發英姿,又問他們可有為難之事?
有人提起自家的子弟晚輩,在家中碌碌,想要在蘇允棠這裏謀個前程,蘇允棠也毫不遲疑,一口答應。
至此也就夠了,蘇允棠如今是皇後,是位處的上位施恩者,交淺言深,當真留在這裏與他們一道飲酒看戲,反而落了下成。
看蘇允棠要走,四個都連忙起身,恭敬相送,連兩位打小看着蘇允棠長大的叔伯,都不見了身為長輩的自矜,只餘鄭重謹慎。
蘇允棠微微颔首,扶着去厄,在侍女們的護衛下轉身離開了戲園。
無災也一直在回廊下候着,見狀引着她往前拐過兩個彎兒,才輕輕笑道:“其實今日的客人,不止這五個,還有一位最要緊的,已經等了小姐許久。”
蘇允棠也很是詫異:“是誰連無災姐姐都這樣看重?”
話音剛落,眼前的垂花門下,便出現了一位青衫磊落,身形清瘦的中年文士。
看到這人的一瞬間,蘇允棠竟停在原處頓了幾息功夫,确認之後才幾步上前,喜笑顏開:“白先生!”
白先生是蘇軍的軍師謀士,追随大将軍二十餘年,父親生前一直格外信重,說他算無遺策,有諸葛之能,每逢有事,都必然要請其謀策。
父親病逝後,劉景天也有心想請白先生出仕,只是白先生說自己從前只為報将軍大恩,并無為官之心,劉景天再請幾次,他便幹脆偷偷離京,不知所蹤。
蘇允棠原以為白先生這一去,定然是閑雲野鶴,再不沾染這些凡塵了,沒想到竟還有再見的一日。
白先生神色溫和,也微笑回禮:“大小姐。”
蘇允棠受白先生啓蒙,連她描紅的字帖,都是白先生親手所書,是半師的情誼,多年重逢,自是又驚又喜:“白先生怎麽回來了?”
白先生神情溫潤:“聽聞大小姐被劉三寶圈禁了?可受了委屈?”
只平常的一句話,卻叫蘇允棠眼眶一紅,一時竟沒能出聲,唯恐出言之後,會露出哽咽來叫人笑話。
白先生細細看了她的神色:“面色的确不好看,打小紅撲撲的血色都不見了。”
這就不必提了,即便沒有舊傷不足的毛病,進宮之後諸多瑣碎,如何能和在荊州時,只管肆意跑馬胡鬧時比?
蘇允棠:“哪裏能與小時候一樣?太醫署裏有一位小林太醫,年紀雖輕,醫術卻極好,我這陣子有他開方調理着,已經好了許多。”
白先生卻只是搖頭:“要論大夫,還是年歲大的才好,可惜葛老行蹤無定,已經多年尋不着消息,若不然,能請他老人家來為你把把脈,可比什麽都強。”
蘇允棠只忍不住笑:“葛老都多大年紀了?只怕早已仙去了,若是現在還能活着,豈不是真成了神仙?”
葛老的名號,蘇允棠也是聽說過的,是比唐皇唐半仙成名還早些的人物,早在前朝時候,就是赫赫有名的神醫。
據說這位老神醫鶴發童顏,藥到病除,偏偏無心權勢名利,雖然名聲在外,卻不為權貴所困,雲游天下,鑽研醫術。
說來葛老其實在蘇軍中停留過一段時日,正好在蘇允棠記事時又雲游了走了,因此沒能親眼看到。
蘇允棠小時候,就是拿這位老神醫的事跡當故事聽,說他為了救命将士兵潰爛的腳鋸下來,把滑出來的腸子塞回去,将大把鍋底的竈灰厚厚裹流血傷口上,嫌棄病人忍不住呼喊掙紮,上手前先一棍子把人敲暈……
雖然手法百無禁忌,卻當真都格外有效,活人無數,被吹的神乎其神。
就連大将軍的消渴症也被這位神醫瞧過,多年來一直照着他留下的方子吃藥調理,一直全無大礙,直到十幾年後才驟然惡化。
父親病重時,府裏也去打探過這位神醫的消息,只是葛老已經銷聲匿跡許久,都說按着歲數,怕是早已仙逝,到底也未能找到。
若是當初葛老還在,父親或許也未必去的這麽早。
因此白先生也不過一句感嘆,說罷之後,便轉了話頭誇贊她:“大小姐在熙園的話,我都聽到了,寥寥幾句便能将收服幾位大将重臣,可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昔日的小阿棠,也長進了。”
蘇允棠試圖保持平靜,可嘴角卻已忍不住的微微翹起。
能得先生的一句真心誇贊,對她來說,更強過萬千人的恭敬恭維。
可她高興過後,又忍不住有些遲疑:“先生所言當真?怕不是偏心自家人,只哄着我玩?”
白先生眸中透着難過:“你不是這樣妄自菲薄的性子,為何會這樣問?”
蘇允棠猶豫一陣,還是将之前一陣子劉景天與她說過的話,掐去無用的,大致說了出來。
自從被劉景天幾次哄騙說服,她雖然還能撐住,表面不顯,但這一次次的交流,終究還是動搖了她的心底根基。
蘇允棠低着頭:“我也覺着,我是不是當真太愚昧仁弱了些?沉溺兒女情長,被人騙的團團轉,白白連累旁人為我擔心,不如他,不仁不義,殺伐果斷,卻總能勝到最後。”
白先生聲音平靜:“劉三寶這一路走來,步步為營,并無大錯,登基之後,為天子也算盡責,如今天下太平,民心已附,便是大将軍此刻複生,也動搖不得劉氏根本。”
這話說的一點不錯,蘇允棠也無法反駁,只是越發低了頭去。
“但大小姐沒有錯,錯的是他。”
蘇允棠忽的擡頭。
白先生嘴角帶着笑,仍舊如同幼時為她講解《千字文》般,深入淺出,溫潤如水:“畏威懷德,方可莫能勿從,劉三寶于嶺南起事能叫衆人信服跟随,是因為他俠義大度,施恩布德,禮賢下士,不是因為他寡廉鮮恥、不仁不義。”
“如今他一朝得勢,便忘了自己的根本,只餘威懾,全無仁德,民心雖附,臣心卻失,不過君威之下,沒有顯露罷了。”
“得民心者可傾覆天下,得臣心亦可動搖一朝,大小姐方才就做的很對。”
“惟賢惟德,能服于人,這是正道。”
“娘娘,不論何時,心懷仁義,都不算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