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緩和
◎還是天子呢,這也太不行了!◎
“小姐, 家裏傳了信來,說是已經尋到了葛老的一雙徒弟,只是她們諸多顧忌, 不肯牽扯權貴,白先生說,先前沒有說明娘娘身份,已傳了信, 叫人再提起将軍府與葛老的舊情, 重請一次, 或許能勸動。”
去厄話語清脆, 對着面前岔腿靠在美人榻上的蘇允棠開口禀報。
這倒不是蘇允棠不顧禮儀,是在是進了六月之後, 她這懷着雙胎的肚子,就一日日的沉重了起來, 就算不覺疲累, 也難免上重下輕, 要像淑女并腿直身, 就壓根坐不安穩。
聽着去厄的話, 蘇允棠擡手擦了擦額角薄汗,開口道:“告訴先生,人各有志, 千萬不要勉強。”
一旁打扇的初一便忍不住插口道:“娘娘也太好性了, 要奴婢說, 管他樂不樂意, 就亮明身份, 使人将他們夫妻押進京來, 不怕他們不應, 大不了待娘娘生産了,再好好賞賜賠罪。”
初一等人在蘇允棠身邊待的久了,兩邊便也都漸漸的了解熟識起來。
一開始,蘇允棠還覺着她們頗有軍中的風範,如今也發現,說軍中都是淺了,不知家裏是怎麽教的,雖是無父無母的慈幼院出身,行事中卻很有幾分悍然匪氣。
蘇允棠聞言也只能無奈道:“當初葛老神醫與父親都是忘年交,好聲好氣,來去随心,從來不曾難為,難不成換了我,倒要将人家一雙徒兒硬捉來不成?”
父親身患消渴症,還都沒有将神醫困在身邊以防萬一,她年紀輕輕,不過有孕罷了,更何況……
蘇允棠又搖搖頭:“大夫這事,哪裏是能勉強的,你沒看太醫署裏那許多太醫,放在外頭,哪個不是醫林聖手,只是服侍皇家,就一個個只求穩妥,那一寸厚的太平方都是怎麽來的?”
人心都是如此,強将人請來,莫說懷恨在心了,只要也與這些太醫似的,只開些太平方混着,難受的不還是她自己。
總不能當真如話本裏似的,治不好,就要一屋子的大夫全部陪葬?
想到這兒,蘇允棠都忍不住的樂。
衆人不知道蘇允棠想到了什麽,初一正要問,門口進來身形清瘦的廿一,禀報道:“娘娘,陛下來了。”
蘇允棠聞言收了笑意,也沒什麽明顯的惱怒厭煩,只是平靜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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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也已準備妥當,瞧了瞧天色,拿了帷帽,只沒有戴,便與去厄初一幾個緩緩出了門。
劉景天也沒打算進來,就在宮門外的蔭涼處,有些虛弱的垂着眼靠在步辇上,聽見聲響後,帶笑起身,喚了一句阿棠,伸手來扶她。
雖然最近這陣子,蘇允棠已不是第一次見着劉景天,但每隔幾日再見時,她都忍不住微微吃驚。
劉景天似乎更瘦了。
蘇允棠剛懷孕,吐得厲害,什麽都吃不下時,的确瘦了許多,但恢複之後,便有一點點長回了不少。
尤其這一月裏,正是孕中最舒服的時候,日日三餐之外,還要添兩次茶點,面頰都眼見着圓潤起來,去厄今早都誇她面頰都白裏透紅,潤的簡直在泛光。
但劉景天卻像是身患重病一般,一直在瘦,一點沒有補起來過。
他這三年,在宮中錦衣玉食養出的幾十斤肉早已不見了,倒像是從前打天下時,枕戈待旦、日夜兼程的四處征殺了好幾月的模樣,瘦得面上五官都越發分明起來,伸出的手背都是分明如同玉節。
雖然如此,蘇允棠卻也并無多少動容,她的眸光一掃而過,徑直向前,略過了他伸出的掌心。
劉景天也并不意外,邁步在她身側,聲音随意:“你這幾日可是換了膳食方子?”
蘇允棠點頭:“有什麽不對?”
劉景天便笑:“不,很好,這兩日裏,夜裏抽筋都抽的少些,倒是昨日午時前後,兩個孩子動彈的厲害,你可是幹了什麽?”
蘇允棠想了想,進了夏日裏,昨日午時,不知道劉景天幹了什麽,她一陣燥熱,沒忍住吃了一碗水晶冰碗,只是淺淺的一碗罷了,沒料到也有這樣大的動靜。
她倒不疑心劉景天诓騙,懷孕當真不是一樁簡單事,她如今已是六個多月的身孕,不需要劉景天,碰巧時她自己低頭,都能看到胎兒伸胳膊踢腿時,在她肚皮上凸起的淺淺痕跡。
她吃了冰的甜的,或是有時活動的厲害了,肚子裏兩個孩子都會動個不停。
劉景天恍然:“怪不得,我只當出了什麽事,半晌都不太自在。”
說着,也不待蘇允棠開口便安慰道:“無妨,少吃些也無事,我看這兩個崽子大半是吃了甜的高興的。”
頂着這樣的肚子,想也知道渾身都不可能自在,這一陣子,她自己也發覺手腳都有些發脹,握筷子都不像從前一樣靈巧。
據劉景天說,除了腰酸背痛之外,夜裏還會小腿抽筋,一陣陣的出汗,對了,還經常覺着喘不上氣來。
為了這個,劉景天上次大半夜裏使人來過好幾次,想要把她叫起來,換個姿勢——
當然被攔在了門外。
笑話,娘娘懷着身孕,夜裏好不容易睡着,陛下這是一次次的是幹什麽?
就沒見過這樣過分的丈夫!
沒奈何,劉景天只能掐自己的手心,把蘇允棠叫起來喘氣,才沒叫自己憋死。
蘇允棠倒是不介意劉景天難受,不過怕這樣不舒服對胎兒有礙,之後也特意留意了,睡前都在腰後墊着長軟枕,盡力側着睡,才勉強安生了,沒有叫劉景天折騰第二次。
這麽說起來,也難怪劉景天日漸消瘦。
被日日夜夜的這麽折騰,不瘦才是怪事。
每當這時候,蘇允棠都無比慶幸體感互換,難受的是劉景天自個。
而對這樣的折騰,劉景天不知道心裏恨不恨,總之在蘇允棠面前時,都是一副已經接受的平靜模樣,連一句抱怨都無,
便像這時,他甚至能夠帶着笑意,與她溫言寬慰:“今日感覺倒還算舒服,咱們慢慢走,天黑之前,想來一定瞧到寺裏的大殿。”
她這是打算去看看山上的大明寺。
說起來,來大明宮都三個月了,蘇允棠卻至今都沒有瞧過山上這近在眼前的千年古剎。
因為先前只是聽聞,當真到了,才知道大明寺雖然離的不遠,但卻要曲曲折折一路上山,上千臺階一個不能落。
她如今換了體感,走到一半,肚子難受起來都不知道,自然不敢冒險。
當然,蘇允棠身為皇後,也可以使人用步辇擡着她上去。
可是山路陡峭狹窄,那青石階寬不過一丈,打從砌上的時候就不是給人坐轎子上去的,要想平穩,就得擡辇得侍從屈膝彎腰,近乎跪伏爬行一般。
只為了她的一時意趣這般折騰下人,這種事蘇允棠實在是做不出來,便只說罷了。
還是之後劉景天聽聞,主動提起要他陪着一
道兒。
有他在,路上察覺累了,便立即停下歇息,有什麽不對,也能立即下山,橫豎蘇允棠上了五月之後,每日在寝殿周遭也要走動多半時辰,就只當是活動筋骨。
自從上次在鏡湖邊分離之後,劉景天似是徹底想通了,往後再見蘇允棠時,就只與她說些孩子在肚子裏的感覺情形,提醒她什麽時候不舒服要小心,用了什麽會舒服,可以多試試。
不得不說,有孕在身,有劉景天能告訴她身上的感覺,及時反饋,總是更叫人放心,調整藥膳方子都方便了許多。
世上沒有萬全的事,如今這兩個孩子,算是他們二人一起孕育,既然有孕之後的諸多痛苦難受都被劉景天擔着了,這些交流接觸就也不可避免。
蘇允棠想通之後,便也沒有十分抗拒。
這兩個月來,劉景天來尋她,每隔三五回,她也會見上一次,只要劉景天不提其它,只是如眼前這般提起孩子情形,她也能平靜答應。
就這樣,蘇允棠與劉景天從最最開始的少年夫妻、柔情蜜意,到如進宮後針鋒相對、相見兩厭,再到如今,在這沾染着佛法的大明宮裏,便也頗有幾分看淡了世事一般,兩個人在一處如同刻意生疏的陌路人,寡淡又平靜。
因此昨晚劉景天提起這一起登山之後,蘇允棠想着也不差這麽一樁,便也應了。
雖然一道動了身,蘇允棠也無心與劉景天閑聊,一路也只是叫去厄攙着,瞧着路上的景致風光,慢悠悠向前。
千年古剎,上山路上也自有亭棚供人歇腳,路上劉景天提了兩次,蘇允棠便也立即坐下,不急不緩的歇息着用了些茶點才繼續動身。
天氣太熱,她們原本就是午歇之後,避過了晌午最熱的時候才出門,這般晃晃悠悠,等到遠遠看見寺廟的明黃檐角,夏日的天色都已經有些昏沉。
蘇允棠擦擦額角的汗珠,用着劉景天的體感,這麽點路程一點不覺疲憊,反而有些活動之後的通透舒服。
她扶着沉甸甸的肚子,微微側眸看了一眼身旁面色泛白,喘息劇烈的劉景天。
果然,要是她自己,早就累的不輕,什麽興致都沒了。
蘇允棠慶幸之餘,也忍不住算了算日子,等她生了這一對兒孩子,正是秋高氣爽之時。
她忍不住暢想,等她養好身子之後,正好騎了輕雪,帶上她的長弓,還如兒時與父親在一處一般,在這山間暢暢快快的打馬行獵,那才是真的爽快!
她有多少年都沒有痛痛快快縱馬馳騁過了,只是這麽想着,嘴角都忍不住的露出笑意,主動開口向劉景天問道:“累不累?”
這兩月來,每每見到皇後,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這還是第一次對他這般和顏悅色,主動關心,劉景天瞬間簡直有些受寵若驚:“還好,不遠了,可到寺中再歇息就是。”
一旁去厄瞧着,都眨了眨眼:“陛下面色不好看,若不然,也叫人來扶着吧?”
去厄嘴裏這麽說,心裏卻也忍不住好笑,身子不舒服就好好在屋裏歇着,瞧瞧這模樣,不過爬了這麽點臺階,就累成這樣,還是天子呢,這也太不行了!還不如懷着身孕的小姐!
去厄這麽想也有緣故,劉景天這一副日漸消瘦的病态,但凡長着眼睛都能看得着,總要想個理由。
劉景天一早就放出風聲,幾次之後,如今滿宮都知道,陛下打春日裏就大病了一場,反反複複,一直沒能大好,如今又苦夏厲害,吃不下飲食,身子才會這般不濟。
劉景天顯然看出了去厄的心思,面帶苦笑,只擺擺手,順勢與蘇允棠道:“阿棠,朕有話與你說。”
蘇允棠聞言想了想,微微點頭,示意去厄等人與李江海一道往後退了幾步。
等人走了,劉景天上前,接過去厄的位置一手攙起蘇允棠,不待她躲閃,便徑直道:“阿棠,這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你可想過生産之事?”
蘇允棠一頓:“你是說什麽?”
劉景天:“事有萬一,若是你難産不治,你我一并死了,日後要如何?”
蘇允棠的呼吸微微一窒。
劉景天的面色平淡,甚至微微帶着一絲涼薄:“若是一雙孩兒也一并沒福就罷了,咱們一家四口在地下團聚,倒也算清靜,若是你當真與岳母一般,自己撒手,留下這一雙孩兒又叫誰來照料?”
劉景天:“阿棠,若當真如此,朕沒有大将軍撫育兒女的福分,也是不成了的,你有沒有想過,真到那時,咱們的孩兒交給誰來照料?”
蘇允棠自然想過。
她停了腳步,擡眸看向他:“還有無災姐姐與白先生。”
劉景天擡擡嘴角:“阿棠,你我的孩兒,到時不單是托孤,也是一并托付這萬裏江山,這兩人,當真能叫你全然放心?”
蘇允棠猛然皺眉:“你這是挑撥離間?”
劉景天無奈看她:“都到這份上了,朕挑撥這個幹什麽?只是事關重大,這照料輔政的人選,不得不小心罷了,若是當真能叫人放心,朕巴不得你看中的人本是越大越好,你那先生,這些日子裏一個個的拉攏世家,收聚舊臣,朕可曾攔過?”
蘇允棠果然無法反駁。
這倒是真的,上次與白先生見面時,先生還向她口述了一份名單,除了上次在将軍府見過的韓陳魏侯四人之外,還有許多分量不輕的勳貴朝臣,雖還不至于徹底效忠,卻已都向将軍府示好。
朝中便已有了後黨的苗頭,雖然如今還不成氣候,但隐隐已可見成長之後會是何等威勢。
蘇允棠當時還有些奇怪,她如今皇子都沒有,若兩個都是公主呢,這些人不怕白費了心力?
先生也笑着解釋,正是因為不知男女,才更是雪中送炭的好時候,有她皇後的身份與将軍府的名頭在,只要她有意與皇權相争,便總會有不甘平淡之徒依附奉承。
在她有孕這段時日裏,他這般頻頻動作也是為此,不論腹中有沒有皇子,此時依附的都是她日後在朝中的助力。
提起這事,劉景天面色也有些冷:“朕才三十,一個個就趕着找下家,哼。”
蘇允棠也不遮掩:“可見你這天子不得人心。”
若是正常情形,的确不該這樣順利,一個是青春正盛的當今天子,一個是還壓根沒有苗頭的日後帝王,傻子都知道該選哪邊兒。
但架不住劉景天是這樣一副薄涼脾性,正因為朝臣們不是傻子,能看出他不念舊情、不算仁君的,也不止一個。
正如先生所說,民心雖定,臣心已失,百姓們再是休養生息,功臣們唇亡齒寒,心存不安,自然要早尋退路。
劉景天微微挑眉:“朕倒覺着,是朕往日太過寬宏了些。”
蘇允棠不置可否,繼續邁步上臺,便聽得一旁劉景天又低聲恨恨:“也就是為了你,朕如今非但不能攔,反而要暗中扶持,保他若有萬一,能有力扶持皇兒。”
“世間再沒有如朕這般憋屈的帝王!”
沒有人願意全然受制于人,只要劉景天心存大業,想當大權在握、不容置喙的帝王,這種事是禁不住的。
只不過若是放在從前,事關皇權,便如同龍之逆鱗,劉景天便是介意,也只會心存不滿,暗中戒備,只看誰能更高一籌,尋到時機便一朝清算。
如今劉景天卻只能說些沒用的憤恨之語,這般毫不顧忌,開誠布公,可見是當真格外的退讓了。
蘇允棠解氣之餘,又覺好笑,半晌方才開口說回了正事:“我不是你,疑人不用,無災姐姐與先生,便是我絕不會相疑的人。”
劉景天微微挑眉:“世事轉息萬變,此時可信,未必日後十幾年,幾十年也是一般,朕總要為腹中孩兒留些後手。”
蘇允棠張張口,卻也沒有反駁,默默無言邁上了最後一級石階。
劉景天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說來荒唐,可體感互換之下,在孩子這回事上,卻的确只有他們二人,才是真正休戚與共的一條心。
說來也巧,才剛剛想到這兒,眼前大殿偏門,便走出了一個身形小巧,身着青衣,面色也是一般陰郁的纖細女子。
看見臺下的蘇允棠與劉景天後,這女子顯而易見的一驚,身子一晃,似乎想要躲閃隐藏。
但顯然已經遲了,想到這人一開始的來意,蘇允棠略微和緩了些的面色忽的一冷,連一旁早已忘了這一茬的劉景天,都一時詫異:“她怎的還在?”
這她,說的自然就是董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