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了結
◎叫劉三寶來,我等着他。◎
夏夜裏的子時, 月光似水,星子如墜,竹影伴着陣陣清風搖曳婆娑, 反而比白日的悶熱多添了幾分不一樣的疏朗清涼。
蘇允棠緊了緊身上的鬥篷,卻沒有多少興致欣賞眼前的夜景。
她的目光從窗上鬼魅般的竹影上移開,垂眸看向地上恭恭敬敬伏地請安的董惜兒。
“你說,要告訴本宮, 大将軍去世的真相?”
蘇允棠沒有叫起, 董惜兒就仍舊十分恭順的跪在地上, 聞言只微微直身:“是。”
蘇允棠便擡了擡嘴角:“父親是如何逝世, 本宮還需聽你置喙?”
大将軍的病逝,身為女兒的她才是最清楚不過的人, 她自襁褓之中就被父親親手教養,形影不離。
她一日日的成長, 父親卻一點點的虛弱, 明明吃的膳食不少, 幼時高大威猛的身姿, 卻一點點變得單薄削瘦, 從力能扛鼎的健壯,到一石強弓只開幾次,便要停下歇息。
等到她與劉景天成婚時, 曾經身先士卒, 率領先登蘇軍的大将軍, 早已經不能親自上場拼殺, 偶爾騎馬巡營, 都是勉力支撐, 歸來之後都會乏力不已, 再到後來,為了不叫軍中議論動搖,便連面都不太露。
那時的蘇允棠已經隐隐察覺不安,頻頻歸家,親自看着,不許父親再出門操勞,守着他在家休養,期盼能夠有所緩解。
但天不遂人願,父親病倒之後,便是雙目失明,雙足潰爛,直至神志不清,呼吸艱難。
日日夜夜,是她親眼看着父親在萬分痛苦中消散了最後一口氣息。
“皇後娘娘恕罪。”
董惜兒聞言低了低頭,卻是格外平靜:“據嫔妾聽聞,大将軍仙逝,一則因病,二則,也是因為苦尋良醫未果。”
蘇允棠冷冷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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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消渴症是舊疾,一直用着葛老走前留下的方子,十幾年來都只是循序漸進,并無大礙,直到進京之前,平穩的病症忽的嚴重,舊方沒了用處,才最終不治。
大将軍病倒時,家中也一直在舉國搜尋葛老神醫的消息,直至幾個月前,才偶然遇到了葛老的一雙徒兒,确認了葛老仙逝,算起來,比父親還去得早些。
董氏說這個,可不是廢話?
除非……
蘇允棠已經隐隐察覺到了什麽。
事實上,打從聽到董氏要與她私下禀報父親死因之時,這隐隐的察覺便已如沉甸甸的陰雲,一點點彙集在了她的心頭。
董惜兒擡眸看她,态度恭敬:“娘娘,嫔妾有一事要禀報,只說之前,要請娘娘答應日後不與任何人提起此事是嫔妾所說,尤其……”
說着,她頓了頓,還又低頭下拜:“尤其是陛下,若不然,嫔妾只怕性命不保,求娘娘垂憐。”
蘇允棠緊緊抿了嘴角,指尖不知何時也在微微顫抖:“有話直說,少與我裝模作樣。”
董惜兒這才道:“大軍進京之時,陛下派出的人,已經探聽到了葛老神醫的行蹤!那時的葛老可還活着,只是不知為何,卻是一直沒見消息,又都只說他早早就死了。”
蘇允棠身子一僵,聲音都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你此話當真?”
“不敢欺瞞娘娘。陛下收到這消息時,就與妾身在一處,哦,那時陛下還不是陛下,是大王,妾身避在廊外,隔着花窗,聽得真真切切。”
董惜兒表情恭謹,聲音小意,可眼波流轉間,卻閃着惡意與期待的光:“事關重大,妾身原本是要爛在肚子裏的,可娘娘賢德,妾身感念……”
蘇允棠忽地開了口:“夠了,你下去罷,讓初一送你回去,不會有人察覺。”
被打斷的董惜兒一頓,看了看隐在暗處,看不太清神色的蘇允棠,像是覺着這反應太平淡了些似的,又不甘道:“娘娘,昔日大将軍……”
“本宮說,夠了。”蘇允棠又一次輕聲開了口。
她的聲音不高,語氣也并沒有刻意尖銳,但不知為何,卻叫心存惡意的董惜兒心頭一凜,脖後的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來:“董氏,你若是不想走,本宮也可将你留下。”
董惜兒身子一顫,再不敢多言一個字:“妾身這就走!”
片刻之後,看見董氏離去,守在木槅外的去厄便也行了進來,打着哈欠道:“這董嫔又想幹什麽神神秘秘的,誰都不許聽,小姐您…小姐?”
看到了殿內蘇允棠的身形後,去厄莫名的一窒。
分明只是一個看着窗外的背影,不知怎麽,就是一眼就叫她覺着凝重壓抑。
蘇允棠聞言轉身,平靜點頭:“無事,你去叫初一來,我有幾句話囑咐她。”
去厄應了,臨去時,又有些遲疑:“小姐這是怎麽了?那個姓董的又說了什麽惹小姐生氣?”
蘇允棠聲音輕緩:“無事,天色不早了,你先睡下吧,我不過想起一樁事來,與初一說幾句話就也要歇了。”
一刻看着似乎都沒有不對,去厄又在夜裏看了幾眼蘇允棠的神情,卻也只是答應着去了。
初一來的很快,雖是半夜,神色也不見一點疲色:“娘娘吩咐。”
蘇允棠已經重新坐了下來:“葛老的一對徒兒,你讓家裏即刻派人,去将他們接進京來。”
雖然不知道一早還叫不許強求的娘娘,為什麽才過了一日,就改了主意,但初一也并不多言,只立即拱手應諾。
蘇允棠:“帶人來之前,言明身份,先問清楚,當初葛老逝世是在何時,是何情形,還有、”
她閉了閉眼:“她們夫妻這幾年來隐姓埋名,不肯進京,不肯沾染權貴,是在怕什麽?務必查問清楚,一旦有信,飛鴿來報。”
初一仍是幹脆應是。
蘇允棠最後看向她:“這一樁事,你即刻去辦,只不許叫旁人知曉,便是無災與先生,也不許透露分毫。”
初一這才微微一愣,忍不住看向對面的蘇允棠。
分明還是服侍了幾月的娘娘不錯,可與白日的和氣體貼相比,內裏卻像是有什麽東西變了一般,隐忍堅韌,竟已有家主的威勢。
她們自小在慈幼院中的教訓,原本效忠家主一人,這家主曾經是大将軍,如今當然也只是娘娘。
也正是為着這股威勢,叫初一不再遲疑的低了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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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的動作很快。
不過半月光陰,她便為蘇允棠呈上了飛鴿送回的密信。
此時的蘇允棠正在為她的長弓緊弦。
弓弦不能一直緊繃在弓上,不用時,要解下來收好,若不然弦自然要斷,木弓被長時間拉扯,也要變得僵硬無神。
只是她的弓箭,都空置的實在太久了,久到曾經百步穿楊的箭尖,都沁出的鏽痕。
在等待的這半月內,蘇允棠其實并沒有做什麽,除了每日抽出一小段時間來緊弓弦,擦箭尖,磨刀刃,剩下的時候仍是一如從前一般,照樣休息,照樣飲食,連小林太醫教給她緩解腰背的姿勢穴位,都是日日不落。
只是她的內裏卻好像被什麽掏空了,她甚至覺着自己的神志都脫離肉身,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她走肉行屍,心中是一派死寂恍惚——
直到現在,父親的性命,終于沉沉落在眼前。
蘇允棠沉默的綁好弓弦,這才伸手展開密信絲絹,一字字看去。
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面不過寫了幾十個字,但蘇允棠卻是看得格外仔細,仿佛要将每一字都深深的刻入腦海,印入骨髓。
久久,蘇允棠方才合上絲絹,緩緩開了口:“人呢?”
十幾日沒有說話,如今開口,聲音裏難免透出一絲艱澀。
初一立即道:“葛老的一雙徒兒也已到滄州,日夜兼程,不出十日便能進京。”
蘇允棠便微微點頭。
這樣便也不必她費力留信解釋,等人到了,家裏人便已自然明白其中緣故。
眼看皇後娘娘說罷之後,又将手心伸向了一旁的短匕,初一忍不住開口:“這刀已經夠利了,娘娘再磨,只怕要傷了自己。”
蘇允棠垂眸看着手中的寒芒。
這是她及笄時,父親贈予她的生辰禮,刀鞘上綴了七彩的寶石,比尋常女子的頭面還要光芒閃耀,內裏的刀刃卻不遜于世間任何一柄神兵。
她甚至還記着父親贈刀時,手心撫在她鬓角的溫度,與嘴角的嘆息:“從小教你騎馬,是因為世道不好,馬術娴熟些,遇着危險能跑的遠些,撐到爹爹來救你。”
“如今想來,是爹耽擱了你。”
“阿棠,若是爹不在,日後有人欺辱你,誰來救你護你?”
十五歲的蘇允棠笑得明豔張揚:“女兒才不需旁人來護,誰敢來欺負我,我這把漂亮刀子可不是擺來好看的!”
舊事如水,蘇允棠從未想過,父親從來沒有耽擱了她,而她的一時意氣,卻是實實在在的牽累了父親。
蘇允棠緊緊的攥緊了刀柄,痛意深到了極處,表面反而難見一絲波瀾。
大将軍祭日将至,她已尋了想回家住幾日的理由,叫去厄先帶了貴妃與輕雲先回去準備。
仿佛注定一般,一切都是剛剛好。
該了結了。
“你說的是,父親贈我的刀,不是讓我傷自己的。”
蘇允棠甚至笑了笑,她将鋒利短匕收回刀鞘,緩緩起身,向殿外行去。
分明腹部還帶着明顯的隆起,但蘇允棠行動間,卻丁點兒不見身懷六甲的遲緩累贅。
她背負長弓 ,腰懸箭囊,火紅的朝霞映在身上,果決凄烈,如踏入烈火的鳳凰:
“叫劉三寶來,我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