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朕沒有!

◎短刃立時刺入胸膛◎

宮人來報時, 劉景天正在靠在勤政殿外的抱廈竹床上,懶洋洋扇着蒲扇,與幾個老臣議政。

皇後有孕之後, 劉景天就接連“病了”好幾場,大朝會都罷了一月有餘,雖說每日也會抽出時間來批閱奏折,見一見親信重臣, 但政務也難免耽擱了許多。

好容易這幾個月裏略微舒服一些, 除了腰酸背痛、小腿抽筋、四肢麻痹、喘不上氣……之外, 再沒了旁的毛病, 來了大明宮的劉景天也不負“勤政”之名,從日出忙碌到日暮, 連帶着滿朝文武都頂着炎炎夏日,奔波于兩宮之間。

如此刻抱廈內的的幾個老臣, 都是出生世家大族, 打從前朝起, 便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只是如今換了天子, 不敢拿大,從前劉景天正襟危坐,撐起禮賢下士的仁君之相, 他們還能講究些資歷自矜。

如今被劉景天渾身憊懶的散着衣衫、在腰下塞着軟枕召來議政, 這樣的輕慢, 他們也只能連連誇贊, 給劉景天戴一頂勵精圖治, 病重還不忘國事的帽子, 順道也給自個尋些體面。

不過聽到了宮人的禀報後, 原本懶懶的劉景天神色便就瞬間一正,立時起身:“皇後可說了是什麽事?”

李江海低頭:“只說有事,請陛下趕緊過去,娘娘等着。”

一旁幾個朝臣聞言,心下都是暗暗搖頭,只覺皇後連個緣故都無,便這般随意呼和天子,便是懷着身孕,也實在有些輕狂。

陛下堂堂天子,定然不會理會,說不得還要不滿震怒。

抱廈中,也只有見多了的李江海面目平靜,說罷之後,還格外貼心的後退一步,讓出了陛下行走的路徑來。

果然,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下,劉景天一扔蒲扇,扶着自己的後腰站起了身:“諸位大人先議着,待朕回來再斷!”

自從上次在大明寺外看見董氏,皇後生了氣,已經有大半月功夫沒見過他,這次叫他過去,想來是氣消了,要不然就是擔憂腹中孩兒,要問他情形。

不過這麽說來,這十幾日裏,他一雙孩兒不知怎麽了,動靜的确是少了不少,叫他都有些擔憂……

劉景天熟練的摸一摸平坦的小腹,不論如何,憑他們的“夫妻情分”,阿棠也不會留他太久,不耽擱他回來處置政事。

這般說罷,劉景天也是毫不耽擱,撐着“病恹恹”的龍體,龍行虎步的下了臺階,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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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幾個老臣面面相觑,良久,一人忍不住道:“沒想到陛下待皇後如此情深意重。”

“之前都言皇後失寵,要廢後另立,可見都是謠傳。”

“不知是誰說大将軍去後,中宮已是無根之木,後黨翻覆就在眼前。”

“老了,難免說些糊塗話,自個都不記得。”

“即是二聖情深,夫妻一體,何來後黨一說?”

“有理有理,帝後相和,江山穩固,可喜可賀。”

——————

離去的劉景天當然聽不到抱廈裏,老油條們的閑話。

他大步行出了勤政殿,直到看到了皇後寝宮的檐角瑞獸,遠遠看到了緊閉的宮門,便莫名頓了一頓,低頭搓了搓指尖,又按了按心口。

不知怎的,這一路上總覺着有些心慌。

他停了腳步:“皇後這幾日都在忙什麽?”

李總管聞言低了低頭,這話沒人能回答。

大明宮不是皇宮,在宮中時,陛下若想,連皇後吃了幾碟菜,睡了幾刻鐘都能清清楚楚。

可在大明宮,皇後娘娘的話比陛下這個天子還好使,衣食住行也不必從外頭經手,宮門一關,就當真是鐵桶一般嚴密結實。

倒是一旁周光耀拱手:“陛下若不放心,可帶屬下貼身護衛。”

劉景天瞥他一眼:“怎的,還怕皇後與朕動手不成?”

周光耀笑呵呵的,他十幾歲時就是南王親衛,同生共死過的情分,在劉景天面前倒不像尋常臣子小心:“屬下聽聞,娘娘這陣子不甚痛快,若當真動手,屬下雖不敢攔,總能代您受幾鞭子不是?”

劉景天果然不惱:“你如何知道皇後痛不痛快?”

周光耀只是笑笑,并不解釋,他總不能說是自己心存私心,一直留意着皇後宮中,前幾日見去厄姑娘下山回将軍府,便特意跟着送了一程,路上無意聽說了娘娘這幾日厲兵秣馬,緊弦上弓,只怕就是等着陛下你上門。

好在劉景天也不追問,想着皇後若要動手,旁人只怕是代不去的,便不禁搖頭嘆息:“想跟着就跟着罷了,只是一會兒被皇後趕出來,別怪朕不為你張目。”

周光耀在帝後兩個身邊跟了這麽久,也一點不奇怪陛下這話裏的示弱,仍是笑呵呵的應諾,又往前一步,當前叫起了宮門。

按着周光耀的初心,娘娘便是當真動手,也不過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小懲大戒罷了,他不過是為着護衛之責以防萬一,免得玩笑當真鬧大。

但等到宮門大開,耳邊驟然響起急迸格邦的一聲清脆的“啪”響時,他的面色卻是猛然一變!

只是看到臺上的皇後娘娘,便無人會認為這是夫妻間的玩笑。

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勢成,這分明是早有準備、毫不遲疑的的一道殺箭!

即便久經沙場的周光耀,這麽近的距離裏也無法阻攔,出弦的羽箭仿若一道雷霆,擦過他的面頰,箭端甚至帶起了他的鬓發,重重的在他身後發出一道沉悶的動靜。

沙場征殺多年,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

這是弓箭穿透了皮肉的聲響 。

他的身後,當然就是陛下!

周光耀只覺頭皮一炸,踉跄轉身,還好,有他擋着,到底叫皇後偏了一寸,這本該正中胸口的一箭,如今只是紮在陛下的肩膀上。

“有刺客!”

“護駕!”

周光耀一把将劉景天護在身後,高聲大喊。

但叫這位禁軍統領崩潰的是,被他拼死護衛的劉景天非但沒有立刻後退,甚至還越過他往前走了一步。

劉景天微微躬身按着傷口,震驚之外,卻毫無怒意,甚至看向皇後的面上,滿是擔憂與關心:“阿棠!你這是幹什麽?你現下如何!”

臺上蘇允棠的肩膀也是微微一顫,但她神色不變,仿佛那深入骨髓的一箭,痛的并不是她,見一箭未曾斃命,便又是一箭架起。

身端體直,用力平和,弓如滿月,勢若雷霆。

第二箭、第三箭。

從前怎麽沒聽過,皇後娘娘還是一位神射手!

周光耀渾身汗毛立起,電光火石之間,長刀出鞘,險之又險的斬斷了第二支箭。

雖然斬得幹脆,可斬斷之後,周光耀卻是雙臂顫抖,面白如土,心中清楚能砍落這一箭都是僥幸,若在戰場,對上下一箭,他必死無疑。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今日這三箭,目标都并不是他。

劉景天眸光一縮,猛然往後跌去,雖然模樣狼狽,但好在避過了脖頸要害,這一箭只是擦過了他的面側,在右側面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這時,原本跟在原處的宮人禁衛也沖了上來,長刀出鞘,将天子層層擋在身後。

簇擁在皇後的身旁的二十女衛見狀也一一上前,亦是各個手持弓羽刀槍,雖是女子,卻是神色堅毅,舉止整齊,絲毫不落下風。

周光耀卻略微松了一口氣,只覺自己的腦袋算是撿了回來:“護衛陛下回宮!”

“都別動手!”

劉景天卻忽的開了口,他擡頭看向臺上妻子,滿面難過:“阿棠,你有什麽話好好說,別再開弓,你還懷着身孕,孩子在難受了!你顧念自己身子!”

蘇允棠的面色蒼白,微微喘息,她剛才射出的三箭,不是單單耗費力氣,渾身的精氣神缺一不可,若不是周光耀攪局,三箭既出,劉景天無論如何也不該有命在。

已她如今的身子,能射出三箭都已勉強,再往後不是不能射,只是卻不是殺人的箭了。

看到蘇允棠放下了長弓,劉景天也微微松一口氣,上前一步,面色格外的誠懇真摯:“阿棠,你便是要殺,也總要給朕個緣故,叫朕做個明白鬼。”

瘋了,我知道了,這一對夫妻都瘋了!

周光耀瞠目結舌,震驚之後,攔不下陛下,便只得跟着天子詢問:“是啊,娘娘何故謀反?”

這還懷着孩子呢!便是野心大發,要垂簾聽政,是不是也得等孩子生下來?

蘇允棠拿起短匕,沒有理會劉景天,卻對周光耀開了口:“為報父仇。”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況皇後娘娘的父親,是聲名赫赫的大将軍,這四個字的分量,讓所有人都是瞬間一窒,一個個都忍不住看向正中的帝王。

劉景天面色一變:“是有人進讒?朕冤枉!”

別說,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着天子對旁人喊冤。

周光耀收回目光,也小心翼翼的幹笑着:“大将軍乃是病故,此事天下皆知,娘娘必定是誤會了。”

蘇允棠拔出短刃,第一次看向面前的劉景天,一雙杏眸如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潭:“你見父親病重,先人一步尋到了葛老,然後殺了他,是不是?”

“沒有!”

劉景天面色一白,連嘴唇都蒼白似紙,襯得面上血痕紅的绮麗:“阿棠,你信朕,朕沒有!”

看着劉景天眸中的慌亂,蘇允棠卻笑了笑。

她已刀尖點着他,聲音輕柔:“來,陛下請上來,當着臣妾的面說。”

恍然大悟的周光耀偷觑一眼天子,壓低了低聲道:“陛下,事已至此,若不然還先退出去,日後再與娘娘慢慢分辨。”

雖這麽說,可誰聽不出,所謂分辨不過是給劉景天留面子罷了,周光耀的面上,只差把“事情敗露,騙不過去了,先跑吧”幾個大字寫在臉上。

可聞言之後的劉景天面色卻是越發難看,滿心裏說不出的憋屈郁卒湧在心間,只差嘔出一口血來。

連周光耀都是如此,阿棠如何會信他!

若沒有體感互換,他此刻退便退了,只要阿棠還想殺他,就不會想不開自戕,他還可以緩緩想法子解釋。

可如今,他如何能退?

就算明知蘇允棠這話中的兇險,劉景天仍舊只能邁了步子,為表誠意,甚至吩咐簇擁的禁衛都退出一丈,獨自行到了蘇允棠面前。

與禁衛對峙的初一等女衛見狀,原想動手,可她們一動,臺下的周光耀等人便也立即上前一步,格外戒備。

蘇允棠見狀,便也吩咐女衛們退到了一旁。

她如今,原本也不懼劉景天動手。

蘇允棠手中的短刃不再沖向劉景天,反而隐隐轉向了自己的脖頸胸膛。

可劉景天的心卻比自己被威脅時,還瞬間急促了十成。

蘇允棠看着他的驚慌失措,輕聲提醒:“別亂動,沒用的。”

劉景天相信她這話,頂着肩膀上這樣厲害的傷,蘇允棠都只若未覺,仍舊撐着接連射出兩箭,他便是傷害自己,弄出再大的疼痛來,也并未能叫阿棠吃痛放手,說不得适得其反,反而叫她立時動手。

眼前的阿棠,實在是已經站在了懸崖的最後一刻,哪怕一絲微風,都禁不得。

他哪裏敢冒險?

劉景天捂着傷口的鮮血,想要上前,卻又遲疑,從沒有這樣進退兩難、卑微小意過。

在蘇允棠幽靜的目光下,劉景天最終也只停在了在她三步的距離,想了想,幹脆雙膝一彎,跪倒了下來。

劉景天用最順服姿勢擡頭看她,眼眸濕潤,面帶血痕:“朕不動,阿棠,你疼不疼?當心傷了孩子。”

“孩子。”

蘇允棠重複了他的話,低眉自己的凸起的小腹,凄然一笑:“為殺父仇人生兒育女,劉三寶,原來在你心裏,我蘇允棠便如此下賤?”

劉景天深深的吸一口氣:“不,不是如此,阿棠,你聽朕說!朕當初的确派了人搜尋葛老,也确是查到了葛老的蹤跡,可朕只是下令尋到之後,即刻帶回京城,從頭到尾也沒有下過殺令。”

密信之中,葛老的兩位徒弟說得清清楚楚,師徒一早遇見官兵,聽聞大将軍病重,葛老已經打算立即進京,只是手上還有一個斷了腿的病人,師父便吩咐他們多熬幾貼藥送去,在某處彙合一起動身。

等到兩人回來,卻久久沒能等到葛老,連一早遇見的官家也跟着沒了蹤跡。

兩人初時只當是走岔,也不在意,夫妻改換了小道,相攜進京,想着等到了京城自然能重逢,誰知歷經波折進宮之後,卻聽聞了大将軍早已病逝,也壓根不見葛老來過。

夫妻二人這才知道尋到他們的不是将軍府的兵士,而是天子親衛,細思之後,心中驚恐,逃出京城,只在偏僻之地行醫度日,再不敢提起葛老之名。

直到機緣巧合,被蘇府察覺。

想到還塞在她懷中的密信,蘇允棠神色冷然,垂眸開口:“那葛老去哪了呢?”

劉景天:“朕也不知!下面來報,葛老是夜裏突然不見了,他們也不知道蹤跡,或許是被狼叼走去了,總之與朕無幹!”

狼叼去了。

聽着這麽荒謬的話,蘇允棠原本是想笑的,可她太累了,嘴角只是微微動了動,卻連擡起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劉景天渾身緊繃,一絲不錯的看着蘇允棠。

他捂着傷口,彎下脊梁,躬下身子緩緩向前,還想解釋:“阿棠……”

“夠了。”

蘇允棠搖頭:“劉三寶,夠了。”

她又說一遍,之後再不看劉景天一眼,手中短刃猛然用力,立時刺入自己胸膛。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沒有寫到,這裏說明一下吧,男主是真的沒動手(不然真是不能he),不過他現在純屬一個狼來了,沒有任何信譽,連自己人都不信他h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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