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悔恨
◎悔恨莫及◎
蘇允棠手持短匕, 在自己要害游移不定時,劉景天還在膽戰心驚,屈膝跪地, 諸多求肯剖白。
但蘇允棠當真動了手,他卻反而冰一般的清明冷靜。
事實上,劉景天從獨自一人登山石臺時,就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跪地躬身, 這姿勢不單單能表明順服, 安撫皇後, 當真危急時, 也是最利于發力,能以最快速度動手的動作。
他從始至終, 目光就沒有從蘇允棠身上移開哪怕一分,在蘇允棠動手的一剎那, 他便也如林間獵豹一般驟然暴起。
生死一刻間, 他沒有在意互換的體感, 而是信任自己全力爆發的速度與力氣, 猛然向前, 一把抓住蘇允棠的腳踝,猛然用力将她向地上拉去。
人若一心求死,可以不顧身上的傷處疼痛, 但心志再是果決, 跌倒在半空時人, 手上也是極難順暢用力的
劉景天的判斷沒錯, 叫他這麽一扯, 閃着寒光的短刃只剛剛刺進半寸的刀尖, 便因為在半空跌倒, 失力停了下來,叮當一聲跌落在地上。
劉景天眼疾手快,将蘇允棠拉到之後,身子借力一躍,便穩穩将人接在了懷中。
蘇允棠沒有反抗,甚至在摔倒的一瞬間,便已緊閉雙眼,失去了意識。
女子身懷雙胎,頂着七八月的肚子,原本就艱難,便是平日裏動作大些都要心慌氣短,眼前發黑,更何況蘇允棠先是頂着肩膀刺穿的劇痛,硬撐着射出了三道重箭,繼而又經受這般心緒起落。
昏倒,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但劉景天仍不放心,他一手抱起蘇允棠,另一手一把扯下腰間一副不起眼的香囊,從裏面扯出了一條絲帕,按在了蘇允棠的口鼻處。
絲帕上浸過迷藥,是如今在內造司內,将功贖罪的的神棍唐黃改的方子,去掉了先前淫藥的功效,又用了幾月試藥調整,用過之後,便可昏睡半日到一夜功夫,醒來之後除了微微的頭疼,再沒有其它毛病。
迷藥制成之後,劉景天便一直随身帶着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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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曾想第一次派上用場,就是這般要命的時候。
劉景天緊咬牙關,也沒敢捂的太久,只幾息功夫。确認等到懷中人徹底軟綿無力,自己也幾乎提不起力氣之後,才徹底放下心來,力氣一洩,也跟着倒到了地上。
但這也不過剛剛開始。
直到這時,雙臂止不住顫抖的劉景天,才顧得上感覺身上的情形。
他自己還紮在肩膀的羽箭,與面頰的傷口倒罷了,雖然鮮血橫流,可都是皮外傷,皇後昏迷着,該是不覺疼。
比起他來,原本屬于蘇允棠的不适,才更叫他憂心不已。
短匕雖未紮透,可也是正對着胸膛,刀尖跌落之後,剩下的傷口伴着心跳鮮血汩汩不停,疼意不減。
身上除了疲累到極致的無力之外,最叫他驚心的,是原本日日打拳踢腿的孩兒,經過這麽大的動靜,非但沒有一絲反應,小腹反而隐隐墜疼!
“娘娘——”
“陛下!”
這樣的變故之下,禁軍與女衛也再顧不得戒備對峙,都匆匆趕來,看着帝後二人躺在殿前,渾身的鮮血淋漓,狼藉一片,都是大驚失色、驚惶不已。
劉景天正強撐着身子,伸手按在蘇允棠胸口流血的傷處,只徑直道:“召太醫,還有皇後這兒的産婆醫女,立即找來!快!”
“是!”
周光耀連忙答應。
他在皇後娘娘射出第一支箭時,便朝天傳了響雲箭,如今已有禁衛陸續趕來,此刻除了派尋太醫之外,看着周遭這二十餘個女衛,還詢問道:“陛下,這些謀逆之徒可要拿下?”
在周光耀想來,皇後犯下這般大罪,便是皇後娘娘不好說,這些膽大包天的女衛們總不能放過,說不得立時就要斬在當場,以彰天威。
他一時間甚至感激慶幸皇後娘娘提早叫去厄回了将軍府,并不在這二十人之中,還算有周轉之機,若不然,他便是拼着抗旨,也下不去手。
初一等人聞言都握緊了手中武器。
她在知道蘇允棠打算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已經性命已經不是自己的,只是生在蘇家慈幼院,被将軍府教導十幾年,已如死士無二,為主盡忠,并不吝性命。
與其束手就擒受盡屈辱而死,倒不如舉刀相抗,得個痛快。
可劉景天瞧着劍拔弩張的兩群人,卻只覺滿心煩悶,破口大罵:“拿個屁!朕與皇後夫妻争執罷了,哪裏來的謀逆?叫她們去搬軟榻擡皇後進去!”
殺什麽?都是皇後與蘇府的人,現在殺了,是唯恐阿棠同歸于盡的死志不夠堅定不成?
既然不能殺,就更不能承認什麽謀逆行刺,若不然傳了出去,堂堂天子被人行刺,卻悄無聲息,什麽人都沒處置,史他這天子顏面何存?
劉景天這決斷是事出有因,但放在不知情的衆人耳中,帝王的如此寬縱,卻簡直稱得上駭人聽聞。
夫妻争執?哪家的夫妻争執有這麽大動靜?陛下你要不先低頭看看肩膀上的鐵箭串子再說話?
莫說瞪大了眼睛的周光耀了,連初一等人都在原處怔怔了半晌,直到劉景天不滿催促,才瞬間回神,一個個忙碌了起來。
地上的蘇允棠在女衛們的簇擁下,被小心翼翼擡進了寝殿,殿內箱籠內有備着上等的傷藥,女衛們被蘇家教導,旁的不會,包紮上藥卻都熟稔,當即便有一個手下最精巧的為皇後包好了心口的刀傷。
起碼刺目的鮮血是不再往外湧了。
到了這時,将軍府上送進來的醫女産婆,也在女衛們催促下,戰戰兢兢的進了殿門。
她們近身照料皇後龍胎,就住在後殿的廊庑內,早就聽到了前殿的吵嚷動靜,原本就已吓得不輕,被押來後看見榻上的皇後,就更是一個個的手忙腳亂。
“這是怎麽了?怎的這麽多血?”
“還有龍胎!先看看有無下紅!”
劉景天就守在近前,見幾人粗手笨腳的想要翻動蘇允棠下身查看,便沉聲阻攔:“下紅還沒有,只是有一陣陣的墜疼,孩兒如何?”
産婆這才瞧見陰着臉的天子,身子明顯一抖:“這,這……不,不好說……”
結結巴巴的模樣,看得劉景天一陣愠怒,只還未來得及開口,木槅外便又傳來了匆匆的腳步——
“娘娘怎麽了!”
是林芝年。
距離這裏最近的太醫,便是與皇後寝宮一牆之隔的林芝年,聽到響雲箭的銳響後,便立即朝這裏趕來,只比後殿的醫女産婆慢了一步。
不論先前對林芝年又再多不喜,此刻看到他的身影,劉景天也是打心底裏歡迎的。
只要能救下皇後,莫說與皇後清清白白了,他便當真是奸夫,劉景天此刻也能忍着給他封個王爵出來。
他踉跄着站起身,還沒來得及讓出位置,就先是眼前一晃,繼而身子一歪——
這是被不管不顧沖上來的林芝年撞到了一旁。
可好容易扶住了榻沿之後,劉景天非但不能惱,反而要撐着力氣,好聲好氣的解釋:“皇後開了三次重弓,脫力摔倒,心口被刺,已止了血,現下肚子墜疼,昏迷除了急怒之外,也是因中了迷藥。”
林芝年的面色,在進殿看到蘇允棠的一瞬間,就已經極不好看了,再加上劉景天的說明,每聽一句,他清隽的面龐便扭曲一分。
等到聽完了最後一句,林芝年更是連牙關都生生咬出了血來,瞧那模樣,若不是手下正在為皇後摸脈看傷,只怕下一刻就要砸到帝王的臉上來。
“為何會有迷藥?是什麽藥?”
半晌,林芝年方才緊攥手心,側眸問道。
他的聲音顫抖,因為擔心自己按捺不住,一時沖動牽連九族,問話時甚至不能多看劉景天一眼。
劉景天便又将方才用過的絲帕拿了出來:“只是昏睡,無妨礙。”
“是藥三分毒,便是醫人的良方都有妨礙,何況這等下作迷藥!”
林芝年終于忍不住揚聲開了口,近乎訓斥。
“放肆。”
劉景天沉了面色,聲音雖然不高,但卻自然不怒而威:“林芝年,你若連醫者從容都做不到,這差事也不必幹了,滾出去換你老子來。”
林芝年面色一窒,不再理會天子,轉身低頭,輕輕解開皇後衣襟,看過了刀傷,又将躲在一旁的産婆叫了來,指着蘇允棠腹部問:“你們可看了娘娘胎像?”
産婆這時才小心上前,小心翼翼的按了按蘇允棠鼓起的小腹。
林芝年:“肚子有些發硬,又受了這麽重的傷,只怕是不太好……”
“是,只怕在腹中是保不住了,最好吃藥盡早生,老話都說七活八不活,如今就是七個月,也不是很遲,拖的久了只怕憋着。”
林芝年抿唇:“催産的藥方倒是現成,只是怕用力時,又将胸口的刀傷崩開,血流不止。”
“小太醫說的是,生産自然是要用力的,實在兇險……”
林芝年:“依林某看,為今之計,只有先盡力安胎,期間先養好胸口的刀傷,便是只有三五日,也總比如今強上許多。”
“大人說的是,就是如此,當真下紅破水了,再服藥也不算遲。”
将軍府尋來的産婆雖也是京中聞名的老手,但産婆原本就屬下九流之中,對上太醫本就心怯,此刻更是叫這場面吓破了膽子,不論林芝年說什麽,都只是諾諾應是。
林芝年見狀便也不再多言,只向一旁的初一開口:“初一姑娘,勞你遣個腿較快的,去取我銀針來。”
初一立即應是,倒是一旁的劉景天,聞言插口問道:“你要銀針幹什麽?”
林芝年面色緊繃,如同冰雕石塑:“回陛下,施針喚醒娘娘,好服藥養傷。”
劉景天立即道:“不許用!皇後不能醒。”
林芝年拳頭一緊,實在是忍不住了:“陛下是要為一己私欲,要娘娘永世這般昏迷不醒不成?”
“娘娘還懷有身孕,身受刀傷!如此折辱,與畜生何異!”
雖然未曾指明,可在場所有人都清楚這“畜生”二字,說得其實是劉氏帝王。
甚至在林芝年看來,為自己的妻子下藥,這就是劉景天的惡癖,連在孕中都不肯罷休。
凝滞之間,還是護衛在外的周光耀聽着不對,出言為自己的君王解釋一句:“小太醫別胡說,娘娘這傷乃是自戕,多虧了陛下出手及時,若不然……陛下是怕娘娘醒來,仍舊想不開。”
這一番話,卻讓林芝年眸光猛然一縮,聲音顫抖:“娘娘為何會自戕!”
殿內聽到了方才臺上,皇後娘娘質問的幾個人,目光都忍不住看向榻旁的帝王。
這種事,實在是說不出口的,若不是親信,都要擔心時候被天子滅口。
提起這個,劉景天卻是面色陰沉,轉而看向了初一:“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何人進讒,好好的,皇後從何處知道的葛老消息?”
初一牙關緊閉,一時間還在猶疑着,不肯将自家主子的事随意暴露。
“你主子在尋死!”
劉景天卻徹底沒了耐性,聲音忽的嚴厲起來:“不說清楚,皇後誤會難解,你是鐵了心要看自個主子死不成?”
迷藥不是長久之計,莫說長久了,便是短計都算不上。
如林芝年與産婆所言,腹中的一雙孩兒已經保不得多久,三五日都是僥幸,說不得下一刻就要下紅生産。
昏迷不醒,如何生産?
可若是沒了迷藥,清醒後的阿棠,又怎麽會願意為他這個“殺父仇人”好好生子?
若是這誤會不盡快解開,只怕這一雙胎兒的生日,便是他們一家四口的死期!
劉景天面上還勉強平靜,心下卻已沸如油煎。
被訓斥的初一的身子一顫,心下暗恨——
誤會?娘娘查的清清楚楚,怎麽可能是誤會?
甚至連周光耀都忍不住心下搖頭,暗暗感嘆陛下直到此刻都毫不心虛,果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材,尋常人遠遠不及。
只是看向一旁面色蒼白,雙眸緊閉的蘇允棠,初一卻忍不住生出幾分動搖。
不論如何,此時娘娘的性命才是最要緊的事。
她們身受蘇家大恩,固然甘願以性命追随盡忠,可若是能活着,誰又願意去死?
片刻之後,初一到底還是上前,将蘇允棠身旁,解衣包紮刀口時,掉落到了一旁的密信呈起,三言兩語說明了家裏意外發現葛老一雙徒兒的事。
她只說了蘇允棠的吩咐,與經她手與府中傳過的信,至于最初的源頭,初一雖疑心是董嫔,但并無實證,娘娘也從未提過,便只略去未言。
劉景天接過這薄薄的絲絹,因為先前塞在懷中,這密信早已被血浸透,但血跡未幹,迎着窗外的光,倒也不影響看出信裏的內容。
世事就這般湊巧,連他後來都遍尋不見的葛老徒弟,竟就這般撞到了阿棠手中。
看清之後,劉景天心下一沉,竟不是平白一句疑心,而是有了切實“人證”。
劉景天緩緩攥緊絲絹,一時間又忍不住生出滿心悔恨。
這誤會,原本不難解開。
若在荊州,不,甚至是三年之前,莫說他本就無辜,即便當真牽涉其中,他但凡真心誠意,軟言相求,阿棠也總會信他七分,再多人證物證,最起碼,也會給他自辯的機會。
但偏偏是現在!
如今,他要怎樣與早已不再相信他的人,證明一件他從未做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