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陣痛
◎奪去朕的權柄,折去朕的羽翼◎
夕陽早已沉了下去, 今夜天有烏雲,将星月都遮得嚴嚴實實,沒有點燈, 屋內便一絲光亮也無。
一片昏暗中,隔壁的驚慌與吵鬧也越發清晰起來。
“藥,藥來了!”
“娘娘不肯吃,來人按着, 去拿白玉長流匜過來!”
“再送熱水!”
“血, 心口又冒血了!”
“林太醫呢, 快快再針灸止血啊!”
“這時候針灸哪裏還有用?都耽擱多久了?讓胎兒趕緊産出才是正經!”
“咱們也想啊!”
“娘娘, 這頸口都開了,您用力啊, 水早流盡了,再耽擱下去, 孩子要憋死在肚子裏。”
……
劉景天早已經立不住了。
他撐着窗前的矮案, 屈膝跪坐在厚實的蒲團上。
不是一板一眼的正襟危坐, 更不是憊懶随意的箕踞癱坐, 而是用手肘撐着桌案, 手心攥拳,脊背緊繃,被投進了熱水的蝦子一般, 面頰通紅的躬成了一團。
臉上神情就更不必多說了, 面對先前的陛下, 李江海雖然心裏發怵, 也還敢硬着頭皮送茶勸慰。
Advertisement
可面對眼前隐沒在黑暗中, 肩膀上的箭傷還在不停滲出鮮紅的帝王, 李總管卻是屏氣熄聲, 低着頭一點點往陰影裏藏,簡直恨不得能縮進地縫裏去。
可惜眼下情形,也并不容李總管躲避太久。
下一刻,木格扇便被倉促拆開,兩個滿手血污的産婆,伴着不詳的血氣,苦着臉跪到了天子面前。
劉景天喘息着,聲音都顯得怪異扭曲:“皇後疼成這樣,你們跑這兒來幹什麽?”
産婆重重磕頭:“陛下恕罪!”
“娘娘這是鐵了心,草民也實在沒有法子啊!”
“催胎藥下得再多,這自個不用力,怎麽能生得下孩兒?”
“除非,除非……”
劉景天倒吸口氣:“什麽?”
産婆小心翼翼:“這孩子已近在眼前了,除非,趁着龍胎還有氣,叫草民們上手,硬把龍胎推出來,說不得,還能保下一個。”
或許能保下一個,這“一個”指得自然就是肚子裏的孩子。
用這法子,不說這一雙龍胎能不能活,這産子的皇後,是必死無疑了。
不過沒出世的孩子是皇家的血脈,皇後娘娘可不是,更何況眼下是皇後自個鐵了心尋死。
莫說皇家,便是民間的草芥庶民,只要腰裏有幾個銅板出得起續弦的聘金的,遇上這等情形,棄大保小的,也多得是。
至多垂頭喪臉,哭罵幾句罷罷了,最後總會應的,她們見得多了。
産婆們雖然面色小心,但提起這話時,也并不覺着陛下會拒絕,兩人甚至都打算活動手腕回去推肚了。
誰知話才說罷,迎面就是一只盛滿了涼茶的瓷盞“啪”一聲碎在了眼前!
“滾你娘的蛋!”
劉景天已經毫無帝王的儀态喂養,破口大罵時的模樣,與外頭走到絕路,又目眦欲裂不肯承認的賭徒也沒任何區別。
“皇後死了,這殿裏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跟朕一塊死 !”
直到這時,慢一步發覺兩個産婆要幹什麽的林芝年,才匆匆追了上來。
他原本是要拼死阻攔的,看見了劉景天這決計不會答應的反應,便只愣在原處,失魂落魄般,久久無言。
不許産婆動手了,可那又怎麽樣?
他已經無力回天,娘娘不肯活,終究是要死的。
劉景天此刻卻看到了他,滿面陰戾:“怎麽?你也是過來要叫朕準備後事的?”
林芝年身子一顫,不肯承認,卻又無法反駁。
他還太過年輕,從未經過真正的生死別離,這一瞬間,林芝年只覺天旋地轉,山陵崩覆,撲面壓力的窒息,只叫他本來回去再看一眼娘娘,卻生生邁不開步。
“廢物,都是廢物!”
“都給朕滾出去!”
但劉景天也并不打算叫他再回去,他一手死死扣緊條案,踉跄起身。
大将軍府上的蘇無災與蘇允德其實已經被接進了宮。
可皇後情形,卻已經沒了嘗試的機會與時間。
劉景天不打算将自己的性命交給旁人,這個時候,他最相信的只有自己。
将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後,不再掩飾的劉景天的身形便立時佝偻起來,他扶着沿途的銅爐木槅,連走帶爬的走向了蘇允棠。
他的皇後已經閉上了眼睛,在一片觸目驚心的猩紅血跡中,面頰唇瓣都已經泛出了不詳的青色。
她快要死了,他也一樣。
看到阿棠的這一瞬間,劉景天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了這個叫人心驚的事實。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将劉景天淹沒,在這一瞬間,他甚至分不出清楚,這恐慌是因為自己的性命,還是因為阿棠。
無論如何,他從未想過要阿棠的性命。
即便不會牽連自己,他也不可能接受阿棠死在眼前!
跪在床前的劉景天眸光猩紅,手心仍在因為無力與疼痛止不住的顫抖,可昏暗的燭光之下,每一個動作都是格外的冷靜而果決。
因為蘇允棠不肯服藥,只能用玉流匜硬生生灌進,會撒出不少,因此往殿內送來的湯藥都要多熬不少。
只要能夠看到的,劉景天便不管剩多剩少,是何藥性,統統端起一口氣倒入口中。
湯藥都喝幹淨之後,最後拿起案上切好的參片,塞進口中,在藥汁的苦澀中嚼了幾下——
之後起身鉗住蘇允棠的下颌,對着她慘白若紙的雙唇,用力吻下。
劉景天渡藥的動作,也與他此刻的心情一般,瘋狂狠戾,唇齒用力的碰撞在一處,根根分明的手背暴起青筋。
如同狂風暴雨,帶着毀滅一切的決絕暴戾。
不知是參片的效力,還是唇齒間的刺激,蘇允棠的的指尖微微顫了顫,擡起眼簾,看清了眼前的劉景天。
看清之後,蘇允棠的眸中閃過刻骨的恨意,微微張口,牙齒狠狠用力咬下!
痛,說不出是誰的痛。
兩人的唇齒牙關糾纏在一起,湯藥的苦澀與鮮血的鏽腥混在一處,伴着不死不休的仇恨與刺疼。
可這鮮明且清晰的痛 ,卻反而将恍惚暈眩的兩人,一點點拉回了實處。
劉景天死死按着蘇允棠下颌,忍着身上無處不在的疼痛,硬是将口中的藥湯人參都灌進了對方的喉間,方才松手起身,無力癱倒在一旁,劇烈的喘息起來。
蘇允棠的唇角微微泛起一絲血色,慘白的面上迸發出顯眼的紅暈:“劉景天!”
可看見這樣的蘇允棠後,劉景天卻反而笑了起來。
他沒有再軟言懇求,面上的笑意,是能叫仇人見了嗔目越裂的嘲諷與疏狂:“朕知道,你想報殺父之仇,可你就這樣拉着朕一塊兒死,又算什麽出息?”
蘇允棠:“你以為這樣巧言令色,便能茍活?”
劉景天這時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忽的吸了一口氣,忍耐着此刻身下又猛然劇烈的折磨。
蘇允棠生了半日,劉景天如今已經很有經驗,這生孩子的劇痛,也是一陣一陣的,如同被最心狠手辣的酷吏上刑,一陣撕心裂肺的裂骨之疼之後,會略微平緩一陣,甩甩手,給你片刻的喘息之機。
但你若以為這就算了,下一次的重擊便會狠狠而來,且一次重過一次,一次緊過一次,如鑽心剜骨,如刀絞斧劈,如嘔心抽腸,叫你疑心這已經到了極處——
但下一刻,卻還能更疼。
劉景天已生生的在床沿攥出了一道血痕,在這樣的痛苦之下,連面上的笑容都格外的猙獰扭曲:“蘇允棠,你,你這大孝女便是當真要死,死之前,是不是也該先完成你父親的遺願?”
蘇允棠已經等的失去了耐心,沒有再回應他這胡言亂語,甚至連眼中的光芒都有些黯淡下來。
她的父親有什麽遺願?便是有,也是後悔沒有早早殺了這白眼狼。
劉景天看出了她的神情,趁着這片刻的平息飛快開口:“你父親當然有遺願!蘇止戈早有反心,他最大的遺願,就是沒有起兵稱王,于亂世開國稱帝!”
蘇允棠咬牙:“胡說八道!你自己天生反骨,便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
劉景天冷笑:“胡說?那朕問你,你父親若無反心,如今遍布天下的慈幼院從何而來?若無反心,為何征戰多年,養兵十萬,以至身無餘財!”
“若無反心,前朝天子猶在,何來‘蘇’軍?”
蘇允棠果然被這幾句問得一窒。
一瞬間,往事種種在她心中匆匆閃過。
劉景天說得沒錯。
那樣的朝廷,那樣的天下,父親手握重兵,怎麽可能沒有“反心”?
包括慈幼院在內,家裏很多布置也都證明了父親最初的打算。
可父親為何沒有自己起兵,而是率兵投了劉景天,助這忘恩負義之徒得了天下?
轉瞬之後,蘇允棠便也立即想到了答案。
因為父親身上的消渴之症,更是因為她。
父親患病,擔憂自己若是起事,未必能活到當真平定天下的那一天,而兄長早夭,蘇軍後繼無人。
若是起事後半道而崩,蘇軍必然四分五裂,身為“蘇王”獨女的她,非但不會有蘇軍倚仗,反而會因此被人觊觎,身陷漩渦之中。
父親放棄了多年積累,放棄了自己的宏願,只是為她留下一條更平坦的路來。
“或許是爹錯了,爹自小教你騎射,知你有百步穿楊之能,卻只是想你遇到賊人時跑得快些。”
“阿棠,是爹耽擱了你。”
父親曾經說過的話,又一次浮現在了蘇允棠耳邊。
但時隔多年,蘇允棠卻才真正明白了話下的含義。
天下大亂,禮崩樂壞,前朝覆滅之時,各處起事的七十二路義軍中,亦有女将。
她是大将軍的女兒,亦是從小長于軍中。
若她不是這樣任性肆意,沉溺于這些兒女情長,而是更聰慧明睿些,目光更寬闊長遠些,游走到能不讓須眉接手蘇軍,是不是事情便會不同,是不是父親沒了後顧之憂,便能放心一展宏圖?
是不是,蘇家便能先一步尋到葛老,讓父親再好好活十幾年?
蘇允棠原本就在自責自己才會連累父親早早逝世,劉景天的話,便又叫她的自責加重了不知多少。
只要想到臨去之前,被折磨的形銷骨立,不成人形的父親,愧疚與痛苦在蘇允棠心中一陣陣湧來,繼而便是更加劇烈的心恸與怨毒。
蘇允棠:“你就是為了這個,才處心積慮害我父親?”
劉景天面色一窒,一時間只覺自己比六月飛雪的窦娥還更冤一些。
但心下再憋屈,這一刻也不能反駁。
劉景天緊緊咬着牙關:“這樣的‘血海深仇’,朕若是你,決計不會一死了之,最起碼,也要完了亡父遺願,奪了天下,叫仇人眼睜睜看着這一切,活着受盡折磨。”
蘇允棠睜大了眼睛,惡狠狠的瞪向劉景天。
但與此同時,劉景天卻明顯的感到了身下的裂骨之痛外,還又添上了隐隐的憋脹,仿佛有什麽東西往下挪了一挪。
是孩子!
阿棠死志動搖,已在試圖用力生子了!
劉景天無師自通的立時察覺到了真相。
分明這酸脹的感覺摻在生産的劇痛中,叫人越發難過,但劉景天卻是精神一震,好似在無盡黑幕之中,終于看到了一絲曙光。
“蘇允棠,此刻就是你最好的時機!”
“大明宮都是你的人,朕如今既無力反抗,也甘願束手就擒!”
但凡他沒有與皇後體感互換,與他死生一體,但凡阿棠不是身懷六甲,一腳踏進鬼門關,但凡沒有葛老的大鍋一股腦扣在他的頭上……
但凡這種種情形變上一點,劉景天也決計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便是當真要說,他也會一絲絲的拉扯,一點點的試探,确保自己的退讓恰到好處,一毫不多。
但現在,還被生産折磨的劉景天,卻沒有讨價還價的時間,身下的疼痛一次重過一次,他甚至疑心下一刻陣痛來時,自己都未必還能冷靜開口。
這種時候,還猶疑不定的下場只有死。
趁着還有力氣說話的時候,劉景天當機立斷,迫不及待的拿出了自己能退讓的全部:
“你撐過去,生下皇子之後,你可以天子病重之名 ,将朕牢牢看在這勤政殿,将朕捆在這方寸之間,展盡所能,一點一滴奪去朕的帝王權柄,折去朕的臣屬羽翼,叫朕親眼看着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奪來的江山,只能盡失他人,往後一飲一啄都只能受制于人,一日日痛苦絕望!”
“阿棠你想想,這樣比死了更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