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疠風
◎阿棠怎能這樣狠心!◎
不知過了多久, 劉景天終于重新睜開了眼睛。
兩個孩子生下了,那折磨的他寧願自盡的痛苦,的确減輕了不少, 但不知為何,卻還沒有徹底散去,仿佛還有一部分痛,鑽破了他的肌膚, 附進了他的骨肉, 仍舊在陰魂不散的一點點折磨着他。
劉景天的眉頭緊皺, 昏昏沉沉, 睜開的眼前也仍舊是一片黑暗,鼻端飄散着一股獨特的氣味, 苦澀辛辣,久久不去。
一時間, 他甚至分不清, 是身上真的還有餘痛, 還只是他瘋了, 這只是他生出的幻覺。
“陛下醒了?”
像是聽到了他的動靜, 身旁忽的傳來李江海的話音,還是熟悉的恭謹聲調,只是嗓音有些沉悶, 像是嗓子有恙。
不過這樣的人聲, 卻也的确将劉景天從昏沉與眩暈之中, 拉回了現實的人間。
他記起了自己昏倒前的景象, 想起了他的皇後撐着生産之後, 一塌糊塗的身子, 也要親自動手, 用他準備的,浸了迷藥的帕子,迷暈了他。
想起這些之後,劉景天呻=吟一般,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他聲音嘶啞:“這是在哪,什麽時辰了?”
在黑暗之中睜開眼睛看的久了,便能夠隐隐分辨出屋內四處的輪廓,躺在床上的劉景天努力的扭頭,看了看周遭情形——
不知道阿棠将他“幽禁”在了什麽地方,幔帳低垂,靜谧昏暗,顯然不是勤政殿,不過想來應該還在大明宮。
李江海将床帳挂起,自己卻沒有近前來,聞言只是隔着五步小心回道:“陛下高熱,已昏睡了三日,這是皇後娘娘的寝宮,娘娘不放心陛下,特特将陛下安置在此處,好就近看顧。”
李江海這麽一說,劉景天便也立即瞧了出來,難怪瞧着有幾分眼熟,這可不就是蘇允棠生産的寝間,只是窗子上都蒙上厚厚的帏簾,擋得屋內沒有一點光亮,前面還添了幾層幔帳,一時才沒有瞧出來。
怪不得除了熏出來的藥味外,還有一股去不了的隐隐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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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景天徹底清醒了過來,他擡了擡嘴角,似有嘲諷:“哦,是皇後說朕高熱不退?”
阿棠是當真将他的話聽了進去,說要以天子病重之名将他困在方寸之間,此刻就真的叫他“發熱”了三日,還為他安置了這麽一間“暗牢”,就放在身側牢牢看守。
想來那絲帕上的迷藥不止用了一次,這三日裏也給他喂了安眠之物,否則就算他被生産耗去了渾身精力,也不至于整整昏睡三日不醒。
想到生産,劉景天便也回過神,先将其餘事都放下,只先問道:“皇子與公主如何?”
人性總是如此,得來越是艱難的東西,反而會越發牽挂珍惜,劉景天也不會例外。
莫說他并沒有其餘子嗣,便是宮中皇子公主多得滿地跑,那也與他十月懷胎,又受盡折磨,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親自”生下的一雙兒女完全不是一個分量!
尤其後頭的公主,他隐約記得幾句,似乎格外的孱弱不足,這三日裏也不知有沒有好轉,最好是無事,若是當真不成……他一會兒非要好好聞問蘇允棠,到底是怎麽照看的孩子!
好在李江海也立即開了口:“都在前頭春臺宮裏,召來了不少太醫仔細照看着,倒沒聽聞有事。”
春臺宮,那不是他還未修繕好的天子宮殿嗎?這個蘇允棠,将他困在皇後寝宮裏,她倒是帶着孩子鸠占鵲巢,将他的地方給占了去。
劉景天面色微妙,不過聽聞一雙孩子都還好好的,倒也還是高興居多。
他有些費力的掙紮起身,将頭靠在了床頭長枕,徑直吩咐:“兩個孩子可能挪動?抱來叫朕瞧瞧。”
劉景天一點不覺着他這要求有什麽不對,那可是他費了那麽大力氣生下的孩子,為了孩子,險些将他的性命精血都耗盡了,阿棠還不許叫他親自看一眼不成?
可聽了這話,上前來攙扶,又在天子脖下墊着軟枕的李大總管卻是一愣。
李江海的動作一頓,聲音都顯得格外猶疑:“見,見孩子?”
劉景天面色一沉:“怎麽?”
難不成蘇允棠當真過分至此?看一眼孩子都不成?
李江海身子一抖,不知是憂是懼,聲音裏都帶了哭腔:“可是陛下,陛下……患了疠風啊。”
劉景天眸光瞬間睜大!
疠風。
他當然知道疠風。
患此病者,形毀肢殘、須眉脫落,口眼歪斜,渾身肌膚潰爛。
荊州城外,便有疠人院,設于人跡罕至之處,專門用來單獨收治得了疠風的男女病人,隔絕人煙。
劉景天幼時,坊間曾有一個頑童不知死活,扒在疠人院的牆頭遠遠瞧過,回來後便吓得不輕,與他們說過身患疠風之人,簡直如同厲鬼,又似是行屍走肉!
直到這時,猛然擡頭的劉景天也才看見,李江海話音之所以一直發悶,壓根不是什麽上火風寒,而是他面上悶着一塊厚厚的白巾,口鼻都一并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還有這殿內的奇怪的氣味,也不是熬藥,分明是在殿內燒熏了辟瘟方!
劉景天瞬間勃然。
疠風,這是惡疾,是傳人的疫症!
那不知死活的頑童,爬了疠人院的牆的事傳出去後,連累得整家人都是人人喊打,被生生關了一月,直到沒見有人身上不對,再加上拖了德高望重的老者在鄰裏勸和,請大夫都看過了,才許他們進出。
即便能出門,往後半年,這家人在外頭也都是擡不起頭來,男人的活計丢了,女人買個針頭線腦都要早出晚歸,唯恐撞見人群,就算如此,有些心惡的,一旦遇上,也要破口大罵,立馬趕瘟神的潑水趕人,唯恐沾染了晦氣。
若非這家主人還算有些門路家底,只怕就要被逼得待不下去,只能舉家遷走。
連庶民百姓都是如此,便是世家大族,子弟患了疠風,也要諸多遮掩,不許出門見人,不能讀書為官,甚至不可與人婚配——
何況他是堂堂天子!
這樣的名聲傳出去,還當的什麽皇帝!
“荒唐!”
劉景天的怒色,不知何處生出的力氣,連身上的虛弱都不顧,一個猛子便站起了身。
他在勸說蘇允棠時,的确說過甘願束手就擒,被她幽禁,由得對方報仇雪恨。
但這話半真半假,也不過無奈中的權宜之計罷了。
天子患病,絕非一件小事,也不是皇後一句話便能随意僞飾掩蓋的。
蘇家如今仗着皇後與龍胎四處結黨,雖也有了幾分威勢,到底還沒到只手遮天,就算大明宮能瞞得住,久不見天子,朝中宮內的文臣武将,也會有所察覺。
按着劉景天的打算,便是被禁,也不過一時折辱,只當叫阿棠出出氣,用不得多久,只要驚動京中,他便能尋到轉機,并不是當真就會被困一輩子。
誰能想到,皇後竟使出了這樣的法子?
他的阿棠,何時竟有了這樣陰狠下作的手段?
劉景天深深吸一口氣:“這三日裏,可有朝臣下屬面聖探望?”
便是疠風,也不是皇後一個人就說了算的,他堂堂開國之君,諸多親信心腹,三日,也足夠有所動作。
李江海不知何時又退了幾步,遠遠回道:“幾位老大人都來過了,周統領一直就在宮外護衛,還有宮中,也陸續來了些人,只是陛下未醒,沒能問安。”
劉景天更怒:“既是見過,為何不見動靜?患疠風者,面生斑贅,有若獅虎!朕渾身上下幹幹淨淨,他們一個個眼睛都瞎了,瞧不出不對嗎?”
聽了這話,李總管的眼神卻越發奇怪了起來。
對着帝王的怒火,李江海沒敢直接開口,而是扭頭點亮了兩支火燭,而後轉了一圈,尋到了一方銅鏡,小心翼翼呈到了劉景天面前。
這還是皇後娘娘留下的一方手持小鏡,鏡子不大,只能拿來照面。
不過也足夠了。
看到李江海的動手時,劉景天其實就已隐隐有了不詳的察覺,他的眸光顫抖,只是心下還存着一絲指望,覺着阿棠不會對他這樣狠心。
但下一刻,他這微微薄的希冀便被打擊的粉碎。
昏黃的燭光下,劉景天能夠在鏡中清晰的看到他的長眉朗目,眸光湛然,可原本冠玉一般,幹幹淨淨的面頰處,卻分明已經有了兩團刺目的紅色斑疹!
這斑疹鮮紅刺目,劉景天自己固然能分辨出這絕非疠風人得的疹塊,而該是被特意塗抹了毀傷肌膚的藥物,才蜇出的痕跡。
但這痕跡卻與疠風之症像了十足十,又是在最顯眼的面部。
疠風這等傳人的惡疾名聲在外,所有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這種時候,能夠觐見親眼瞧一眼的便已算是十足的忠心,誰又會向他自己一般細細分辨?
連李江海這個日日服侍的,都是深信不疑,一點沒覺不對,剩下的人,只怕更是遠遠瞧一眼,信以為真之後,便立即落荒而逃!
難怪這許多人看過,他卻仍舊被困在此處,無人問津。
一個身邊疠風,不能上朝,不能見人,便是批過的折子,都無人敢碰,說不得還能再活多久的帝王——
還有誰會放在心上!
皇後,阿棠,怎麽能這樣狠心?
哐當一聲,沉重的銅鏡被狠狠砸在地上。
但即便這樣刺耳突兀的聲響,也擋不住帝王氣急敗壞的嘶嚎:
“朕要見蘇允棠!馬上!”
作者有話說:
ps:疠風,就是後來的麻風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