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痛苦與頹敗

◎你還要把朕逼成什麽樣?◎

意識到劉景天只怕是應了葛女醫的話之後, 蘇允棠一時覺着有理,一時又覺荒謬。

畢竟她與劉景天體感互換,從懷孕到生産時的痛苦難過都是劉景天承受, 且她還并非正常生育,生産之前,又是自戕受傷又是脫力難産,身下的撕扯現在還是一塌糊塗, 比尋常女子更艱難百倍。

再加上生産之後, 她又立即将劉景天關囚禁在這昏暗寂靜的寝殿內, 傷了他的臉, 壞了他的名聲,上次他想要些詩書棋盤來陶冶性情也沒有理會, 将他撂在一旁,不許有一點消遣痛快……

要這麽說, 她除了沒逼着劉景天日夜幹活忙碌之外, 剩下的簡直與葛女醫所言民間那些受盡了苦楚的可憐女子一模一樣,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被逼瘋了似乎也是再正常不過——

可是, 這是劉景天啊!

蘇允棠微微蹙起眉尖,又有些不肯相信。

當初劉三寶遭人誣陷被困天牢也沒有如此!

當日的慈高太後求到大将軍府後,父親雖答應了出面斡旋, 但劉三寶開罪的乃是天子親信, 是奉旨督查荊州軍容的天使 , 要救人也不是一日之功, 即便父親出面, 前前後後, 劉三寶也在牢中困了三月有餘。

期間蘇允棠擔心劉三寶, 親自去了天牢探望了許多次。

那閹人從前朝宮中爬出來,心性陰狠,打一開始,就沒打算叫劉三寶活着從牢中出來。

在這人的特意關照下,劉三寶被關之時,就戴上了五十斤的五寸木枷,不許摘下。

比起那等上百斤,一夜就能生生壓斷犯人頸骨的鐵枷,這等分量的枷的确不是最重的,帶上也不會速死。

但也只是不會速死罷了,五十斤,正是最磨人的一種,戴着這種枷,無法好好休息,不能如常飲水進膳,不論是跪是趴,四肢百骸,都無時無刻承認着痛苦與折磨,直至渾身痙攣,不堪忍受。

少則一月,多到百天,鈍刀子割肉般,在一日日在煎熬中慢慢死去。

蘇允棠第一次進天牢時,看到的就是被這樣折磨了整整一月的劉三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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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初見時,那樣憊懶又鮮活的少年,只是一月,身子就已被壓成了弓形,渾身狼狽,瘦骨嶙峋,枷出的手骨都凸起的觸目驚心。

遠遠看到的一瞬間,從未見過這樣場面的蘇允棠甚至都停下了腳步,手心緊攥,不忍近前。

但當時也不過十幾歲的劉三寶,卻并沒有因此麻木絕望。

他沒有看到立在拐角黑暗處的蘇允棠,雖然已經被壓得直不起腰,卻仍費力的将枷鎖撐在牢門的縫隙處,對着看守他的牢子嬉皮笑臉,說着些賭錢時如何看破莊家的小竅門,語氣輕快,用詞利落。

那牢子應當是個多年賭鬼,原本該給劉三寶枷上墊磚的,卻生生被哄的停了手,甚至朝劉三寶潑下半碗濁酒,要他多撐幾日,可別這麽快就死,若不然這法子沒用,他回來找不着人算賬。

劉三寶嗓音幹澀嘶啞,分明還能聽出少年的青澀:“死?放心,莫說哥哥大殺四方回來了,便是那閹狗死了我都死不了,哥哥且等着瞧,等我出去了,遲早有一日要将這閹狗的徒子徒孫,好友幹親一個不落的通通枷進來!呸,叫你這樣折騰老子!”

不過他這豪氣也沒撐過一息功夫,下一刻,就變成了焦急的殷勤:“哎大哥你別潑啊,留地上不都白瞎了,來來,順着這邊兒的木枷倒,弟弟接着!”

那時候,沒人知道,劉三寶殺盡閹狗徒子徒孫的“豪言”能夠成真。

當時天真年幼,眼眶才剛剛泛紅的蘇允棠,聞言又是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上前教訓:“自個一口濁酒都求不來了,還敢在這兒咒罵欽差,你是唯恐自己死得不快是不是?”

劉三寶猛然轉頭,隔着牢門怔了一瞬,緊跟着,就朝她笑得爽朗又快活:“我的小大小姐來了,可見我是死不了啦!”

他的頭發面上染了髒污,團成一團,眼角面頰染着酒痕,可笑又狼狽,可只有一雙因為消瘦而越發分明的桃花眸卻還是清澈如常,亮的好似漫天的星子都被他收攝。

直到現在,蘇允棠都能清晰的記起當時,劉三寶那潇灑不羁的眼神與模樣,清晰的灼灼生輝。

便是被那光芒吸引,她才會在之後一次次的往天牢跑,上元初遇不過孩子氣的懵懂動心,說她對劉三寶當真生情是在天牢之中,大約也并無錯。

蘇允棠後來問過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會來救他,才這樣有恃無恐?

雖然還在天牢,但因為将軍府的照料,卸了木枷,換了幹淨衣裳,甚至能夠有酒有肉的劉三寶哈哈一笑:“怎麽會知道呢?這閹狗不許人來探監,我可從來沒和老娘說過她兒子還救過将軍府上的大小姐,要不然,早就去求了,你當這一個月的木枷是好抗的?”

他這話說的沒錯,劉三寶被抓的倉促,傳不出消息,他是當真在性命時刻不保的擔憂中,承受着木枷的折磨,在不見天日的天牢中整整一個月。

這樣難熬的一個月,從未曾經過什麽大事的少年劉三寶,都能夠這樣恍若無常,絲毫不受影響。

當初蘇允棠能夠對劉三寶念念不忘,分隔多年之後,還能在父親面前應下他的求娶,看中的也未嘗不是這份百折不撓的堅韌。

如今的劉景天諸多歷練,都已是劉氏的開國之君,怎麽反而退了回去,不過是生了兩個孩子之後,被關了半個月,就開始方寸大亂,有瘋了的苗頭?

在這樣的疑惑中,蘇允棠忍不住的後退一步,愈發仔細的打量起了面前的天子與丈夫。

眼前的劉景天像是已經平靜了一些,他的手心微動,莫名在原地轉了一圈,之後才開了口:“蘇允棠,你到底是用了什麽……”

話音未落,門外便先傳來了清越的請安聲:“娘娘萬安。”

蘇允棠聞言看去,是穿着一身素色長衫,遮着口鼻的林芝年,請安之後,沒有說別的,而是先上前來,為她呈上了一方用來遮面的巾帕。

這麽多人裏,一直負責診治天子的林芝年,是最拿天子的疠風當真的一個。

小林太醫得了蘇允棠的吩咐之後,簡直當真拿天子當患了疫病的人看待,每每上門,都會将自個遮的嚴嚴實實,每日早晚都會在殿內殿外熏藥去瘴,空閑時,還會給寝殿內外當差的宮人侍衛們一一診脈,發下強身健體的藥丸,囑咐這些人每日回去勤洗手洗面,換下的衣裳也要用滾水燙一遭。

回去自己住處之後,小林太醫也不閑着,從太醫署裏搬來了一家子的古籍舊典,日日鑽研疠風的舊方,甚至這些日子裏,還與剛到大明宮,一直沒有用武之地的葛大夫一道,還當真斟酌出了幾個防治新方子出來,已經吩咐送去京中的疠人寺裏,試試看是否有用,好立馬在大明宮裏用上。

這周遭的宮人侍從,雖然不得不服侍護衛天子,但心底也難免提心吊膽,如今一個個簡直把林芝年當成了再世父母一般,每每提及都是滿口誇贊,都覺着就是多虧了小林太醫的盡忠職守,他們如今才能好好的,沒有被陛下的疠風傳了去。

宮門侍衛們無恙,與林芝年的幹系并不算大,但劉景天這疠風,能夠傳的這般順利,這般有理有據,叫人信服,卻得有八成的功勞,都要算到小林太醫的的盡責小心上頭去。

蘇允棠見狀帶笑點頭,接過巾帕,也當真想到了什麽:“這蒙面的帕子,還有防瘟的藥方香囊,都一并給山下的大人都送去一份。”

做戲自然要做全套,若不是林芝年提醒,她當真忘了這一茬。

初一應諾而去,一旁林芝年還記着自己被召來的緣故,挽起衣袖,上前細細看了看劉景天的兩側面頰,才提醒道:“娘娘,陛下面上的傷,若是再用藥,只怕往後難以痊愈如前。”

劉景天的面色瞬間一變。

蘇允棠卻不為所動:“無妨,陛下堂堂天子,昂揚丈夫,又不必以色事人,面上帶些去不掉的斑疹算什麽?”

當然不止是這樣簡單,劉景天在意不單單是自個的臉,而是終生都頂着這樣的痕跡,便等于終身都要頂着疠風之名,這對帝王的影響,自然不是一樁小事。

林芝年又解釋:“有些痕跡倒不算大事,只怕這要傷毀肌膚,用的狠了,日後風吹日曬,洗漱搓洗都要刺疼。”

劉景天這才松了一口氣,他動了動手心:“皇後,朕面上這紅疹已然夠顯眼了,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何必呢?”

上在劉景天面上的藥,當然疼的是蘇允棠自個,這半月裏,蘇允棠都能清晰的察覺到面頰被刺=激觸碰時刺疼,只不過比起心頭的恨意,這麽點疼,與她實在不值一提罷了。

不過蘇允棠此刻,卻對這話沒有太多反應,她的目光,反而落在劉景天的手心上。

留神之下,她已經看到劉景天的右手這樣莫名的動作了好幾次,看的多了,她也忽的明白這動作的來源——

這是劉景天在假裝撥動碧玉珠。

劉景天身邊有一串碧玉珠串,是他在嶺南時,不知從何處得來,一直挂在身上的。

之前還只是一個尋常配飾,偶爾撥動幾下,等到他登基稱帝之後,許是政務瑣碎擾人,他這小毛病便頻繁起來,沉思猶疑時,便會撥動着串碧玉珠,已經成了他下意識的習慣。

但劉景天被她迷暈幽禁時,身上貼身的私印信物便早都被她收盡了,這素日不離身的碧玉珠當然也在內。

手上沒有東西,卻還是這樣沒意識似的的空撥,就多少有些突兀莫名。

分明上次來見他時,還沒有發現劉景天有這樣的小動作。

蘇允棠沉默了一陣,沒有再叫小林太醫動手,又示意周遭人都一并退了出去。

劉景天這才放心,想到了先前蘇允棠的話,開口道:“來接朕的都是誰?”

蘇允棠立在原處,沒有開口。

劉景天卻似乎也不在意,方才還滿面暴怒的人,此刻好像忽累極了一般,重新退後,無力的坐回了大圈椅上。

他自個擰着眉頭揉了揉額角,半晌,又忽然道:“朕不見,叫他們回去!”

蘇允棠看着他:“為何不見?”

劉景天咬牙擡頭:“為何?你還問朕為……”

這帶着怒意的質問才剛說到一半,他卻又忽的一頓,皺眉側身,四顧之後,朝着窗外凝神靜。

蘇允棠微微凝眉,也跟着看向聽了聽,殿內一派靜谧,除了鼻端彌漫着,因為日日熏辟瘟方而揮之不去的苦澀藥氣,什麽都沒有。

但劉景天卻仿佛聽到了什麽聲響,忽的問她:“你帶了孩子來?朕像是聽見了孩子在哭,是哪一個?”

蘇允棠的面色越發微妙。

她垂眸看向劉景天,只輕聲道:“孩子在前殿。”

莫說福宜與畢羅吃了奶後,都已累得睡着了,且前殿與這裏隔着兩層院落,就算當真在哭,哭聲也決計傳不到這裏來。

單是這散漫恍惚,就已經叫人心驚。

劉景天聞言似想反駁,下一刻,卻也像是忽的意識到了什麽,眸光一頓。

他怔愣着,忽的揉了揉臉,低頭躬身,聲音中滿是散不去的痛苦與頹敗:“你還問為什麽?我如今這模樣,如何面見朝臣?”

“蘇允棠,你還要把朕逼成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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