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都要害朕!

◎朕只信阿棠!◎

“臣等見過陛下!陛下萬安!”

劉景天躲避的動作只是下意識的一瞬, 不過呼吸間,他便也回了神,不單立即直起了身, 還有意挺直脊背,撐起了面上的凝重威嚴,連就挨着天子身側的蘇允棠都未曾發覺,就更提朝臣。

此刻能踏進殿內的五個朝臣, 既是忠心, 也是位高權重自然老謀深算, 不會輕易做出蠢事。

五人不論心中如何想, 既然進來了,進門之後大禮問安, 或沉穩或擔憂,即便看到了劉景天面頰上的紅疹, 也都是有禮有節, 恭肅忠良, 面上沒一個露出顧忌惡疾之類的神色的。

其中又以為首的中書令宗良翰最是叫人動容, 連蒙面的巾帕都沒帶, 看到大圈椅上的劉景天之後,甚至激動的蕩出了濕潤的淚光:“得見陛下龍體無恙,臣死亦無憾了!”

這宗良翰不但是朝中中書令, 也是宗家家主。

宗家亦是傳承幾百年的世家大族, 在前朝時原已有些沒落, 劉景天登基之後, 特意挑出了宗家來提拔重用, 才叫宗氏不但重回了往日榮光, 還更進一步。

如今尚了和嘉公主的的宗驸馬, 就是出自宗氏本家的旁枝後輩,可見其簡在帝心,任誰都知道宗家是天子的親信重臣。

自然,這樣的親信重用也不是白來的,宗大人深知陛下的本心,就是拿他來平衡與他一起打天下的、如今已成勳貴的舊日兄弟們,因此宗良翰升至中書令後,也是格外能幹,先前謀逆的英國公侯季,就是由這位宗大人親自審理,親自監刑,史六換子暴露,也是多虧了他的精心。

既然幹出了這些事,宗良翰難免早已将朝中勳貴得罪了透,而蘇允棠蘇家出身,如今甘願依附的後黨的,也多為與劉景天一路走來,卻心寒不甘的勳貴武将。

有這麽一層淵源,身為中書令的宗良翰,天然就站在了蘇允棠的對立一面,聽聞天子“身患惡疾”,又眼見着後黨嚣起,他也是最焦慮擔憂、寝食難安的一個,此刻迎回天子的打算,也是他一力主持。

也正是因為這緣故,此刻見到了活生生的劉景天,宗良翰那泛到了皺紋上的淚意,還當真不是作假。

他早已将舉族性命都壓到了劉景天一人身上,誰知道陛下年紀輕輕,也能病成這樣?

陛下若是當真病重不治,讓皇後臨朝稱制,他自個一條老命就罷了,可宗良翰身為宗氏家主,要看眼睜睜剛爬起了沒兩年的宗氏一門,重新跌落至比從前還要不堪得多的境地,只怕比要他死都難受!

知道其中緣故的蘇允棠,沒有再多看宗良翰的動容慶幸,她的神色平靜,目光從剩下的四人面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了立于最後,身着朱色官袍的青年朝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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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蘇允棠也很熟識,正是今日提早為她報信的侍郎魏禪。

察覺到蘇允棠的目光後,魏禪低眉垂目,朝着她的方向不易察覺的低了低頭。

蘇允棠也微微颔首,魏禪是英國公候季的連襟,被英國公連累之後,在朝中早已失勢,如今卻能大咧咧立在來迎天子的親信裏,可見如今依附她的後黨,已然成了氣候。

果真先生說的不錯,三人成衆,一旦派系已成,便是你還心存遲疑,心存野心不甘的臣下們,也自有會拱衛着逼你向前。

劉景天的兩只手緊緊攥在一處,不見素日的和氣随意,反而格外嚴肅,言簡意駭:“免禮。”

仿佛多說幾句話,就要被暴露了什麽似的。

五位大人倒是并沒察覺不對,聞言起身,又躬身朝一旁的蘇允棠見禮。

“諸位大人請起。”

比起劉景天的寡言少語,蘇允棠就顯得了大方許多,不等宗良翰開口,便主動問道:“聽聞宗大人是奉了太後懿旨來迎陛下回宮?”

宗良翰應是,蘇允棠便又立即道:“陛下病重昏迷,本宮憂心不已,動了胎氣,多虧了上天庇佑,太醫們盡心,腹中一雙孩兒才能平安無事,本宮都是如此了,太後身為陛下親母,想來是定是愈發記挂,說不得還要急出病來。按理說,本宮該親去請安勸慰,只是剛剛生産,又要服侍陛下,實在是脫不得身……”

一番話,只說的一旁的劉景天都頻頻回頭,滿面複雜的幾次欲言又止。

蘇允棠,這可是蘇允棠!他的皇後何時也會這樣眼都不眨的胡說八道了——

這還是他認識的阿棠嗎?

蘇允棠卻壓根不看劉景天,只似模似樣的按了按眼角,又是滿面的擔心:“宗大人去翠微宮時,瞧見太後鳳體可還安好?本宮這幾日裏,還總是擔心太後娘娘不放心陛下,慈母之心,說不得就要親來大明宮探望,若是太後娘娘一定要來,諸位大人可一定要攔着才是!”

這話便叫宗良翰的一頓,諾諾半晌,也只得含糊應是,一個字無法多言。

說什麽呢?說太後娘娘擔心是擔心,可人卻是在翠微宮裏待的好好的,壓根兒就沒打算來看兒子?那和擺明了罵太後不慈有什麽區別!

可即便宗良翰不說,只這幅遲疑的模樣,在場衆人又怎會看不出來?

剛剛還在為蘇允棠震驚的劉景天,面色也是微微一變,手心攥得更緊,挺直的脊梁也不自覺的彎了幾分。

若是從前的劉景天,蘇允棠這樣明擺着挑撥,他大半只是微微一笑,連一絲在意都不會有。

慈高太後是他的親娘,自個親娘的心性,他怎麽會不清楚?

什麽母子之情,他打從三歲,就沒有再在意過這些沒用的東西,他早已不需親娘撫育,相反,是慈高太後是要倚仗着他,是他奉養寡母,好給自己在史書上留一個孝子名聲。

只要他還是慈高太後唯一的兒子,只要他還是劉氏的開國君王,他便天生是慈高太後最重視的存在,是太後拼盡身家、賣去長女都要護下的指望,這比什麽情分都更不可動搖。

這麽多年,劉景天一直都是這樣想,可現在,他卻發覺蘇允棠的這幾句挑撥,竟當真挑起了他心頭的憤懑不甘——

太後憑什麽不來?太後憑什麽不能像世間所有母親一般,不能像蘇允棠的爹娘一樣,沒有條件,沒有貪圖,當真只是純粹的疼愛自己肚子裏爬出的孩子?

若是他下旨就要太後過來,太後會怎麽樣?是會暗地裏咒罵他這個兒子,還是幹脆裝病不動,免得被他傳了惡疾?

若是病的是南康呢,太後會不會去看她?

……

劉景天面色陰沉,無法自控的設想着這些可能,如同陷進了濘泥,又如纏進了漩渦。

一方面,他還能意識到自己這情緒的荒唐可笑,心底裏還在不停自醒,試圖從這磨人的境地中掙脫而出,可另一面,卻又有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吸力,一刻不停的将他從往更深處拉扯,生生消磨了他掙紮的力氣,讓他就這樣痛苦不堪得懸停在半空中,眼睜睜看着自己堕向絕路。

這樣的感覺已經足夠煎熬,可蘇允棠卻還不肯放過他,看到天子面上的異色,她的聲音反而越發冷漠又溫柔:“陛下也不必在意,太後年事已高,您還有臣妾呢。”

蘇允棠的杏眸圓潤透亮,黑白分明,生動的不必開口,劉景天都仿佛能從其中看出她未言的深意——

別難過了,雖然你娘沒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可這不是還有她嗎?你的皇後妻子還恨不得叫你去死呢?

“行了,夠了!”

劉景天猛然開了口,聲音尖銳的叫人心驚。

殿下幾人神色都忍不住一變,看向天子的目光裏,也難免露出幾分狐疑與窺探。

這其實也是十分尋常的事,甚至這窺探裏其實也并沒有多少冒犯,更多的還是臣子的疑惑小心。

但這樣的目光,卻如一支支利箭,卻将劉景天深藏在心底的不安瞬間帶了出來。

他渾身緊繃,緊攥的手心裏已經壓出了血痕,猛然傳來的痛意都叫蘇允棠微微皺眉。

但劉景天恍若未覺,此刻的他,已然滿心都在疑心中。

這些人,一個個看着忠心耿耿、赤膽忠心,難不成,就是當真忠誠于他了嗎?

不,不是,劉景天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世間沒有真正的仁德,也沒有真正的忠義。

他們的臣服都是假的,只是畏懼他的手段,顧忌他的鋒芒,如候季史六,如他從前誅滅的所有謀逆之徒,但凡懸在他們的頭頂的刀尖放松一分,他們都不會安分!

在劉景天的眼中,這五人,還有朝中的文臣武将,世家勳貴,都是一群魑魅魍魉、一群豺狼虎豹,綠着眼睛潛伏在暗處,但凡他露出一絲疲憊、一絲軟弱,便會立時撲上來,背叛他,啃噬他的血肉,踩着他的屍骨往上爬!

劉景天的面頰通紅,這一瞬間,已然是耗盡了自己僅存的全部理智與自制,才沒有立即開口,将眼前這些人趕出大明宮。

“陛下龍體不适,難免,受不得吵擾,諸位大人莫怪。”

蘇允棠不知劉景天心思,面色一凝,又當前開口:“太醫們先前說,陛下或是患了疠風,這疠風之症,原是老幼病弱之人才會傳上,想來,是陛下開年之後,勞于政務,重病了幾場,傷了根底,才會如此。”

她知道劉景天出去之後,定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擺脫惡疾,這時便故意提起疠風二字,還順道為他的患病尋了十分合理的理由。

畢竟劉景天“懷孕”時,病得好幾月起不得身,這事是宮內宮外,文武百官都早看在眼裏的。

蘇允棠聲音溫潤端肅,目光從幾人面上一一掃過:“好在本宮觀之,諸位大人都是身強體健,想來也不必擔憂。”

旁人倒罷了,倒是宗良翰的嘴角微微一顫,他快六十了,雖然身子還算硬朗,但到底與年輕人不同,會不會被傳惡疾,還當真不好說。

蘇允棠便又搖頭:“陛下身子還未大安,在這大明宮倒罷了,若是回了宮中,人多口雜,若有萬一……”

宗良翰雖然擔憂自己的性命,但比起宗氏滿門的榮耀,就都能抛之腦後,大不了日後另居別院,再不見家裏人就是了。

這麽想着,他神色一正,終于攔下了蘇允棠的話頭:“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離京久矣,百官久不見聖顏,長此以往,只恐朝中動蕩。”

蘇允棠對宗良翰的反應并不意外,她神色平靜,沒有等對方說完,便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魏禪,原本是想示意他開口。

但誰知,這個時候,身旁卻忽的傳來了劉景天堅決的聲音:

“朕不回去!”

這話一出,衆人都是一頓,簡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劉景天卻是緊緊握着手心,強壓着滿心的不安與戒備,努力撐出以往舉重若輕的模樣:“大明宮罷了,只當朕是來行宮避暑,朝中仍按舊例,折子也按舊例送來大明宮裁奪,若力有未逮,還有皇後賢德,可為助力,直到朕身子痊愈,再回京不遲。”

說着 ,在所有人不肯置信的眼神中,劉景天卻又忍不住看向蘇允棠。

他當然不能永遠被囚禁在這裏,但他如今這副無用的模樣,不能叫旁人察覺。

如今朝中已經來人,皇後也不能将他全然困住,阿棠身下的傷也已緩解許多,再給他一段時日,他定能回複如常。

可在此之前,他誰都不能信,唯有皇後,他們同心同命,她還要慢慢折磨他,就不會當真殺他。

他只信阿棠。

作者有話說:

劉景天(郁郁+被害妄想):你們都要害我!只有阿棠和我一條命,我信老婆!

蘇允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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