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感激
◎期待與感激◎
直到已宗良翰為首的五位朝臣消失在殿內, 不再假裝賢良淑德的蘇允棠,卻還有些回不過神。
她緩緩解下蒙面的巾帕,只是因為滿心的疑惑, 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麽。
如今的大明宮上下,都被她與将軍府牢牢掌在手中,被囚禁了半月的劉景天不會不知道,天子在她手中越久, 朝中猜測越多, 她在朝中的勢力便也只會越大。
再這麽耽擱下去, 只怕滿朝文武都要琢磨着天子不行, 是不是該請皇後臨朝輔政了。
按理說,他該巴不得早些脫身而去。
可如今分明有了回去的機會, 她既然沒來得逼宗良翰退步,也還沒有以體感威脅劉景天服軟——
他卻要主動要留在大明宮, 是想幹什麽?
總不會當真在這黑屋子裏被關上了瘾。
劉景天不知道是不在意, 還是沒有發現蘇允棠的疑惑, 他的眸光飄忽, 等殿內沒了旁人, 卻是明顯的松了一口氣,仿佛被抽去了骨頭似的,脊背一軟, 重新癱靠在了大圈椅上。
蘇允棠見狀, 也才慢一步意識到劉景天方才的異常。
劉景天這人, 對着不同的人, 不同的時候, 可以有許多面孔, 且這些面孔看起來都是一般的發自本性, 令人信服,絕不會顯出丁點兒虛僞矯飾——
這仿佛是劉景天與生俱來的本事,他天生就知道什麽的言行姿态能夠叫什麽人信服,爽朗大方,仗義疏財是他,帝王威嚴,深不可測也是他,如常人吃飯喝水一般,信手拈來,毫無痕跡,從不會像方才那樣的費力刻意。
若他是這副樣子從嶺南起事,莫說從者雲集了,只怕荊州裏那些舊日夥伴都不可能信服。
“劉景天……”
蘇允棠凝眉起身,向前幾步,立到了劉景天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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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還沒等她後面的話出口,劉景天卻是忽的吸了一口氣,接着身子一抖,仿佛承擔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蝦子似的團成了一團。
蘇允棠一頓,下一刻,劉景天便也朝她擡起了頭,聲音痛苦又微弱:“疼。”
蘇允棠便也立即回神,明白是她剛才走動這兩步,又拉扯到了身下的傷處,疼在了劉景天的身上。
小林太醫之前就說過,患了無痛之症的人,極易受傷,且受傷之後不易愈合,動辄還會加重。
蘇允棠如今經歷了,便知這話一點沒錯,若是正常女子,艱難生下兩個孩子,身下被傷成這樣,擡腿都要疼得厲害,自然就會小心,說不得夜裏翻身都不敢動。
可蘇允棠生産之後,因為自己不覺得疼,身上的傷處便愈合的格外慢,時常前一日剛剛愈合了一分,後日一瞧,便又重新拉扯了開,按着葛女醫的說法,人家生産兩三日的傷處,都長得比她強些。
為着這個,葛女醫也正色提醒了她許多次,要她這種時候就別講究什麽皇後娘娘的儀态!能躺着就躺着,當真要起身行走時,也要記得雙腿分開些,扶着人,彎下膝蓋。
因為蘇允棠實在不配合,着急時,葛女醫甚至尊卑都忘了,連“學着王八怎麽走你就怎麽走!”這種話都罵了出來。
被這樣日日教訓着,別說蘇允棠自己,只她周遭的去厄初一等人都添了十二分小心,稍一動作,就趕慢攙扶提醒,這樣才勉強好了些。
如今周遭沒了旁人,對着劉景天,蘇允棠又是戒備又是恨意,行走時當然不會學王八,反而下意識的脊背挺直,雙腿并攏,走出了臨敵一般,最端莊緊繃的姿态——
不必說,定然是擠磨到了傷處,大半還疼得不輕。
能叫劉景天這麽疼,蘇允棠倒是很樂意的,只是想想葛女醫氣急的模樣,與口口聲聲提醒她往後遭罪的話語,蘇允棠還是略微放松了些,往後一步,撐着扶手,重新緩緩坐了下來。
瞧着劉景天的呼吸又慢慢平穩下來,蘇允棠這才冷冷開口:“孩子都生下半個月了,也該習慣了,怎的還這麽大動靜?”
劉景天緊咬牙關,一雙桃花眸泛着嫣紅,又恨又怨:“蘇允棠,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話說的實在是戳人心肝,疼這事,哪裏有習慣的時候?
若面對的不是劉景天,蘇允棠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刻薄。
“我說的話有錯嗎?”
但現在,蘇允棠面上卻是一絲愧意也無,在劉景天的控訴裏,話語甚至還更冷了些:“行了,劉景天,不是‘生了’一回孩子,便能成為女人,少與我做這幅怨婦模樣。”
“怨婦”這兩個字,只叫劉景天如同被利箭射中一般,渾身都在戰栗。
不知是氣是恨,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擡着頭,一動不動的看向蘇允棠,目光深不見底,簡直如同被辜負的癡情女子,在瑟瑟風雪之中,最後一次看向面前的負心人。
可在這樣的目光下,蘇允棠卻是一陣不耐。
她不願再糾纏這些錯不錯的瑣碎,只徑直轉了話頭:“你主動留
在這裏,到底是想幹什麽?”
劉景天扭過了頭,賭氣似的懊惱又落寞:“朕留下,不正如了你的心願?你還理會朕怎麽想幹什麽?”
“夠了!”
蘇允棠終于忍不住了:“你少與我裝模作樣!劉景天,你現在還能活着,不是因為我心慈手軟,挂念舊情,也不是因為你我換了體感,你便有了憑仗,我只是要你眼睜睜看着這一切,是要你活着受盡折磨,你記清楚!”
劉景天的面色,在這樣的訓斥裏,接連變了幾次,但并不是變的清明冷靜,而是火上澆油一般,猛然泛起一股委屈與郁氣。
他的神色扭曲,一時間只想要大喊大叫,針鋒相對,他的心底都生出了一股自毀般的沖動,想要提起蘇大将軍來讓蘇允棠也一般的失态,甚至就這樣與她同歸于盡。
但就在“蘇止戈”三個字即将出口的最後一刻,多年磨練出的的理智與靈醒,到底還是冒出來攔住了他。
劉景天攥緊了手心,深深的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強迫自己回想上元初見時那耀眼奪目的小鳳凰,回想新婚之夜時少女那快活又驚豔的笑靥,甚至回想床笫之間,阿棠那嬌羞嫣紅的面龐……
想着這些,刻意的吸氣呼氣,重複了幾次,劉景天心中那自毀的沖動才漸漸平息,重新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
他重新擡頭看向蘇允棠,卻又仿佛看過眼前的蘇允棠看着他們的曾經,他搓動着空空的手心,心下也跟着泛起一陣無力。
片刻之後,劉景天重新開了口,聲音虛弱,聽來倒也恢複了平靜:“因為朕瘋了,朕病了,朕如今這模樣,無法統率群臣,阿棠,天下未定,朕不能回京,更不能讓群臣看出來。”
再一次提起這話頭來,蘇允棠便沒有了先前的懷疑。
劉景天的表現,已經說明了一切。
如今的劉景天就算還未全瘋,也已經瘋了一半。
确認了這一點之後,蘇允棠心中也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感覺,有些快意,又有些苦澀,五味雜陳,最終還是一一沉澱,表面再不見頂點波瀾。
半晌,她也只是冷聲道:“你這病,就是在大明宮中圈出來的,還不肯走,看來往後也是好不了的。”
劉景天便有些苦澀的擡擡嘴角,這道理,他又怎麽會不知道?
只是兩權相害取其輕,比起心存鬼魅的朝臣,他寧願受制于自己的皇後,眼下也只能如此,直到他這“心病”緩和些,才能再做計較罷了。
好在如今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他不會永遠如此,不要急,再等一段時日,都會好轉……
劉景天微微低眸,又一次将這話在心中一遍遍重複,仿佛只要多說幾遍,便能堅信不疑,并從中汲取到力量一般。
蘇允棠問清之後,便也無意再理會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劉景天。
不論為什麽,既然劉景天不敢回京,與她總歸是一件好事,這樁事她也要回去與先生好好商議一回,若是劉景天能當真一直這麽瘋下去,用不了多就,這天下也當真很快就能換一個姓。
這麽想着,蘇允棠便又緩緩起身,打算離去。
劉景天察覺到身下的拉扯,又最後問道:“阿棠,你還要親自喂養孩子多久?”
蘇允棠也沒多想,只當是身下的傷處未愈,又添了每日哺乳的疼,雪上加霜,他受不住,想問問何時結束。
葛女醫說過,也并不是當真要她喂到孩子長大,少則一月,多則三月,瞧着孩子結實些,就能停下,叫她好好恢複元氣。
但蘇允棠不願叫劉景天有了指望,便只道:“不知,孩子身子弱,就一直喂着。”
昏暗中劉景天聞言,面上卻反而露出一絲笑意。
其實,與蘇允棠的猜測相反,一開始,破了皮的胸前的确會疼,但如今或許是習慣了。
最開始的疼痛平息下去之後,疼感就不太厲害了,甚至孩子吃到最後時,他反而會有一種安和平靜的感覺。
劉景天甚至覺着,若是這感覺能再長些,說不得他的心病都能很快痊愈。
想到這兒,劉景天便又忍不住追了幾步:“阿棠,什麽時候能叫朕看看孩子?”
蘇允棠在門外停了一瞬,道:“待欽天監來人面見皇嗣,自然少不得你。”
劉景天便是心下一松,想到孩子吮吸時的感覺,面容便不自覺的軟了下來,話裏甚至都帶了幾分期待與感激:“好。”
作者有話說:
劉景天:還讓我見孩子,你人還怪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