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桂花酒
◎是你欠我的,是你該受的!◎
蘇允棠耐着性子, 等着劉景天抒發滿到溢出來的慈父心腸,半晌,方才擡了擡嘴角開口:“陛下身子不好, 且坐下歇着。”
劉景天這才回神一般,扭頭看向自己的皇後。
皇後才剛剛喂過兩個孩子不久,他就到了春臺宮。
每當孩子吃奶時,都是他難得能覺得舒服放松的時刻, 仿佛沉甸甸壓在心底裏的陰郁, 也都被孩子一并一口口的吸了出去, 整個人都有一種懶洋洋的歸屬與安心。
因着這緣故, 此刻劉景天的心情還算平靜,看到蘇允棠, 也有一股浸潤在溫水中般的安寧與惬意。
當着臣子們的面,蘇允棠當然不能如私底下見面一般滿面仇厭, 雖然那嘴角的弧度說是笑還有些勉強, 但已能算得上平靜和氣。
尤其是這句請他坐下的話, 劉景天自個一琢磨, 甚至還能聽出一絲關心的意味。
許是之前這一月裏實在被教訓的狠了, 雖然明知阿棠的和氣八成是因為當着外人,劉景天也仍舊為這久違的和氣,生出一股受寵若驚般的歡喜。
歡喜的劉景天, 也久違的在明媚的天光下細細看了一眼蘇允棠的模樣。
他的皇後今日穿了一件深丁香繡紫藤花的對襟褙子, 下頭是一條藕合色的素綢裙, 為了配這一身衣裳, 畫了遠山眉, 頭發梳了堕馬髻, 也斜斜的插了兩支嫩紫的鈴蘭夕顏紫玉簪。
紫色向來挑人, 但凡容顏氣質差了一點,就容易顯得粗陋俗氣,但蘇允棠膚色本就白皙,撐得住,生産之後的蒼白面色叫這紫色一襯,反而透出了幾分瑩潤的好氣色來。
可見皇後産後的月子還算調養的不錯。
看着這樣的阿棠,劉景天便也忍不住真心的彎了嘴角,點頭應了一聲:“好。”
只這一聲,答應之後劉景天也沒有多言,便當真按着蘇允棠的話在一旁軟席坐下,只目光仍是頻頻看向蘇允棠與一雙孩兒。
或許是巾帕遮面,只露出的一雙眼睛的緣故,這樣看去,劉景天的一雙桃花眸比在宮中時顯得生動許多,大而清透,那目光竟比從前在荊州新婚之時,還多出了濟幾分深情與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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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的都不像他!
若是從前,蘇允棠是最喜歡他這一雙帶笑的眸子的,但是現在,只是看着劉景天還能這樣結實康健的站在自己,她眼前浮現的,卻只是父親病逝之前,被折磨的痛苦不堪的模樣。
這記憶如同山間的霧氣,無時無刻的纏繞着她,在每日升起旭日下似乎不見了痕跡,但實際卻是化入了她的骨肉,叫她整個人都如跳進了刺人的苦水之中,從裏到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是刺骨的苦恨——
恨劉景天,更恨她自己。
蘇允棠微微閉眸,略過劉景天,只見目光看向庭下的朝臣,吩咐請欽天監的相師上前。
入玉牒記名之前,還要欽天監來人,先請了皇子與公主八字,再仔細相面相骨。
從八字到面相,包括蘇允棠取的畢羅福宜的名字,都要對照天象,一一起卦蔔算,才能測出吉兇,是否得用。
不過眼下這種情形,不用測也知道,不可能測出大兇。
果真,欽天監的監正帶着人似模似樣的忙碌了半晌之後,口中就沒一句壞話,從天象到面相,從生辰到卦象,洋洋灑灑,诘屈聱牙,說來全是大吉的誇贊,連蘇允棠自個給孩子取出的名子,也只說夫妻恩愛、子嗣延綿的好兆頭,尤其皇子的“福宜”二字,更是上合國運,下宜子孫,往後的皇子們,不論跟着嫡兄從福從宜,都是上佳的好字……
前面還好,劉景天聽得都很高興,直到最後這一句,就忍不住變了面色,聲音都沉得吓人:“朕有這一子一女,此生足矣,再沒什麽往後!”
欽天監聽了這話滿面惶恐,告罪之後又實在不知道是觸到了天子那片逆鱗,一時間為難的都不知該如何繼續。
劉景天還在細聽這一番瑣碎,一旁的蘇允棠卻只不過略微聽了幾句,便有些走神。
她目光先是虛虛落在面前案上的酒壺與瓷盞,繼而又緩緩擡起,沉沉看向護衛天子前來的禁軍宿衛。
蘇允棠緩緩閉眸,重新想到父親,心下便只是一片冷然,她已經讓劉景天多活了這麽久,現在,也該叫他受些教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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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護衛天子安危的,當然仍是劉景天在嶺南時就跟在身邊的親衛,最得天子信賴的周光耀。
但一向盡責的周光耀,此時卻沒有跟上抱廈,立在天子近前護衛,而是立在臺下,只隔着殿前廊柱,握緊了手中長刀。
他的身旁,也是下屬同僚,而是皇後娘娘身邊的掌事大宮女,去厄。
去厄今日也似乎與往日的随意利落不甚一樣,穿了一件半舊的對襟半臂的嫩粉衫子,下頭也是同色的襦裙,一身的淡粉,面上還淺淺的上了一層脂粉。
素日裏稚嫩的模樣,這樣裝扮起來,便立即顯出了獨屬于少女的細膩嬌嫩。
周光耀看着這樣的去厄,既覺心動,又是好笑,之後又凝出一股微澀的苦意來。
他低着頭道:“去厄,你若是不願,不必委屈自己。”
去厄看着他:“不願什麽?嫁給你?”
周光耀沉默。
“你這話,娘娘昨日也才與我說過的。”
去厄也偏過頭,聲音清脆:“娘娘還說,這麽多年的情分,在她心裏,早把我當成了妹妹,不是能随手送出的奴婢籌碼,一個周光耀算什麽?便是沒有我,也有旁的法子收服你,就是當真不成,還能想法子換個禁衛統領呢!”
周光耀聞言便有些苦笑,卻也無法反駁。
放在從前,禁衛統領,天子屏障,這樣敏感要害的職位,除了陛下,任何人敢碰一下,都是誅九族的罪過,皇後自然也不行。
但現在的皇後娘娘,實在是今非昔比,在這大明宮內,陛下都能患了“疠風”,他一個禁衛統領突發一個疾症不治,又算什麽?
自然,他的性命既輕且重,死一個周光耀不算什麽,但天子禁衛統領就這樣死的不明不白,京中卻不會輕視。
天子在外,只要每日都需例行報好的密信沒有送出去,便是足以驚動禁軍九衛的大事,京中會連夜來人,但凡發覺一絲不對,明日不到天黑,便會有南北衛軍前來護駕。
即便是皇後娘娘,也不願面對這樣的麻煩,若不然,也不必将去厄都舍了出來。
不過去厄就這一點遮掩沒有直接把話說的明明白白,也實在是……是她的性子。
周光耀忍不住搖頭:“既是如此,你何必答應?你既對我無意,就不該在皇後娘娘面前,說出想要嫁我的話來。”
去厄瞪大眼睛:“誰說我對你無意?”
周光耀直直看她。
在這樣的目光下,去厄面上漲得通紅,眼中也閃過一絲慌亂。
可片刻之後,她便像是想到了什麽,便又換成滿滿的倔強:“只要你效忠小姐,我就喜歡你,你忠心一輩子,我就喜歡你一輩子,為你生兒育女,死了都和你埋在一塊!”
去厄說這話時,手心緊握,眼角通紅,滿心裏都是不甘與難過。
小姐當初懷着身孕,為了給大将軍報仇,打算與劉景天同歸于盡,謀劃時,只帶着初一等人,卻連哄帶騙,要她戴着貴妃輕雪送回蘇家。
這樣的安排與去厄來說,簡直與一個巴掌狠狠打在她臉上沒什麽區別。
她才是跟随了小姐十幾年的奴婢,是大将軍親自挑出來,放在小姐的身邊的丫鬟護衛,卻連剛來的初一那些人都不如,成了與貴妃一般的負擔與累贅!
雖然回來之後,去厄表面沒有多說什麽,仍舊如往常一般當差服侍,甚至蘇允棠主動提起這事,她都是滿面帶笑,只說感激,一點沒有介意。
但實際上,這件事卻像是刀劈斧鑿一般,刻下的痕跡已經深深的印在了去厄的心裏,只是不肯表露,還要小姐再多為她操心罷了。
如今正好遇上周光耀喜歡她,有了能幫到小姐的機會,去厄如何會置身事外?
莫說周光耀這個大老粗獨身一人,身邊沒有其他女人,只要能對自家小姐需要,便是做奴做妾,只怕去厄沖動之下,都是肯的。
去厄這樣明白的心思,周光耀又怎會瞧不出來?
此刻聽着去厄這生同裘死同穴的話,他雖然心動,但是看向抱廈內的天子,周光耀卻仍舊放不下自己多年的忠義。
他的目光也看向蘇允棠面前的酒盞,忽然問:“娘娘那酒裏放了什麽?總不會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吧?”
皇後才剛剛産子,隐隐聽聞還在親自喂養皇嗣,不可能飲酒,那擺着的這酒自然只能是為陛下準備的。
就更別提娘娘的目光都已經盯了許久,任誰都能看出有問題。
去厄立即反駁:“怎麽會,就是迷藥而已!”
周光耀心下一沉,如今陛下在朝臣面前露了面,也表露出了對皇後與皇嗣的親近在意,算是為娘娘洗刷了京中皇後謀逆的風言,這次陛下若是再被迷暈囚禁,境遇只怕要比上次還要更艱難。
周光耀試探的看向去厄:“下藥之後呢,娘娘還想幹什麽?”
去厄這一次卻頓了頓:“能……能幹什麽呢?就是迷暈了嘛,上次陛下不還迷暈了娘娘一回,不就是你親眼瞧着的,娘娘氣不過,要還回去,這就是陛下與娘娘夫妻間的事,你原本也不用插手!”
去厄忍不住的眨眼抿唇。
小姐的打算當然不止這麽簡單,在剛剛聽到時,她都吓得心驚膽戰。
可是小姐的話卻也有道理。大将軍生前最後的日子,病的雙足都潰爛不堪,小姐在這宮裏,也頂着膝上的暗傷,生生遭了這麽久的罪,憑什麽他劉景天的腿就不能廢?
更重要的,是只要是小姐的意願,她就要盡心為小姐達成。
她必須攔住周光耀,只要周光耀這一次沒有阻攔,往後便是不想效忠,也只能效忠娘娘了。
周光耀看着去厄眼神裏的飄忽,心下便也立即判斷出迷藥或許是真,但迷暈之後,皇後娘娘的打斷,絕對不止夫妻報仇賭氣這樣簡單。
其實不必問去厄也能猜到,若當真就這樣簡單,皇後娘娘也不必費這麽大力氣收服他。
周光耀思量間,抱廈內的皇子們已被抱了下去,欽天監與宗室府今日的該幹的事也都幹罷。
蘇允棠沒有多留這些朝臣,見狀便已陛下仍需靜養的名義将人都送了出去。
等抱廈重新平靜,蘇允棠也沒有遲疑,親手在面前的酒盞內倒下了一杯濁酒,起身行到了劉景天的面前。
周光耀見狀,立即立即大步,行至了臺上。
去厄也緊緊跟在他的身側,一步不落。
蘇允棠的眸光冰冷,直直看向面前的天子,徑直道:“這一盞桂花酒,臣妾敬陛下。”
桂花酒,上次陛下迷暈娘娘的,就是唐黃下了迷藥的桂花酒,皇後還當真是一點沒有遮掩。
周光耀一時簡直不該說出什麽好,他的手中握着刀柄,刀鞘上卻還按着去厄柔軟而倔強的手心。
明知酒內有藥,按理說,他該盡忠職守,立即上前攔下的,但是或許是那刀鞘上的分量太重,周光耀卻不知為何,沒有立即拔刀。
周光耀咬着牙關為自己的遲疑尋了理由。陛下與娘娘情形與旁人不同,上次皇後明白着行刺,陛下都不許聲張,之後被困大明宮,也頗有幾分願打願挨的意思。
此刻也是一般,皇後娘娘已經明示酒中有問題,若是陛下吩咐,他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可若是,萬一陛下沒有喚他……
在周光耀的複雜中,劉景天也有些怔愣。
他伸手接過酒盞,有些猶豫看向蘇允棠:“阿棠,這是什麽?”
蘇允棠也毫不避讓:“迷藥。”
劉景天便似乎有些無奈:“我如今已經任你擺布了,這又何必?你又想拿朕怎麽樣?”
蘇允棠的眼眸微顫,面上閃過一絲崩潰般的痛苦:“你不必知道,這是你欠我的,是你該受的!”
這樣的痛苦叫劉景天一頓,他動容擡手,似乎想要觸及蘇允棠的面頰,下一刻,卻又不敢觸碰一般,重新緩緩放下了手。
“好。”
如同方才蘇允棠要他坐下一般,劉景天也仍舊如剛才一樣低低應一聲了好,繼而擡起酒盞,幹脆利落的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