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悲憫和疑惑
◎你為何從未想過死?◎
雖然答應了先生, 但實際上,送白先生離開之後,蘇允棠也沒有立即動身。
她仍舊坐在原處, 對着窗外的山色,面前的茶案,獨自沉默了許久。
這模樣乍看起來,很有幾分靜思品茗的風雅, 只是服侍的去厄卻瞧得清楚, 那清茶涼了又熱, 換了幾次, 小姐也沒有啜過幾回。
去厄也不叫旁人打擾,就這樣默默守着, 直到日暮時分,才提着食盒上來, 就在茶案上擺下了晚膳。
打在生産之前, 蘇允棠的胃口一直不太好, 每日的膳食湯水, 都要靠葛女醫與去厄她們看着, 一次次催促,才能勉強吃下一半。
不過這一次,蘇允棠卻沒等旁人開來勸, 自己便安靜将一碗雞湯面一口口吃了個幹淨, 吃罷之後, 甚至還開口要了水來, 起身立在淨房內, 潑灑着沐浴了一次。
廢了劉景天的雙腿, 叫蘇允棠也要忍受腿上日複一日的酸澀僵硬, 但這倒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
因為雙腿上的難受,由不得便不願行走跑跳,實在要起身時,步伐動作也會不自覺的的遲緩小心,這比她之前只靠自個刻意留心又強了許多。
這麽一來,倒叫蘇允棠身下一直反複的傷口,徹底長好了,也算是因禍得福,
也就是因為傷處痊愈,加上出了月子,身上的惡露也幹淨,蘇允棠這會兒才能這樣肆意叫人備水,若是從前,莫說沐浴了,每日溫水擦拭都要格外小心,再不痛快也只能自個忍着。
難得見小姐這樣好興致,去厄也不掃興,陪在一旁說說笑笑的服侍。
半個時辰之後,沐浴結束的蘇允棠便穿着一身舒服軟和的家常舊衣,又坐在抱廈的美人榻上,由着去厄用幹布攥着頭發,一點點的晾了半晌。
沐浴的熱水中加了桂花香露,澆在身上沾染的不多,只是似有似無,折騰了這許久之後,天色已經黑了,看不到遠處的山景,但是這天氣是真的很涼快,天地間的涼爽,與在屋裏擺兩盆冰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更加清爽,也更通透。
立在廊下擡頭望去,不同于皇宮裏那四方的天,頭頂的是浩瀚的繁星夜幕,迎面的是山間的習習微風。
寄蜉蝣于天地之間,渺滄海之一粟,在這樣的蒼茫之中,只覺得從裏到外都寧靜下來,甚至一瞬間,蘇允棠都覺着一直壓在她心口,沉得她喘不過氣的巨石,都可以從此抛去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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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從這短暫的恍惚中回過神之後,蘇允棠面上便也露出一抹苦澀。
若這一切當真能這樣簡單的輕易放下,就好了。
去厄為她挽起頭發,又回去拿了一件鬥篷來,披在蘇允棠身上:“不早了,小姐可還要出門?”
去厄聽到了白先生說小姐要去見陛下的事,雖在詢問,心裏也并不着急。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見天子又不算什麽大事,小姐想什麽時候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蘇允棠搖了搖頭,原本是要去見的,只是此刻難得平靜,她打算給自己半夜的輕松,便只吩咐就寝,睡前起了興致,又叫人奶年去将畢羅與福宜抱來,與她一道睡。
初生的孩子半夜鬧人,按理都是跟着乳母的,不過瞧着小姐此刻的神色,去厄也沒有多嘴,當真去将東暖閣收拾了出來,這裏是長炕,地方更寬敞,帶着兩個小娃娃也不擠,又叫兩個奶娘就守在隔間,小主子鬧了也好進來幫忙。
好在兩個孩子都格外貼心,小公主畢羅斯身子弱,睡的時候原本就多,有時睡得太沉,還得叫起來吃人乳,連福宜都只是半夜哭了一次,蘇允棠都沒叫乳母,親自起身喂了一回,面上也滿是溫柔的笑:“吃吧吃吧,這也就是你最後一遭了。”
這話也一點不假,哺乳孩子是件耗元氣事,蘇允棠生産時又傷了根底,若不是兩個孩子早産,尤其是小公主身子孱弱,原本就不該親自喂養孩子。
即便是勸說蘇允棠親自喂孩子的葛女醫,也沒打算叫她喂養太久,如今已有月餘功夫,兩個孩子也結實了不少,加上眼看着就要動身回京,回去諸多政務瑣碎,更顧不得了,便索性停下。
蘇允棠從昨日起,已經在吃回乳的湯藥,如今胸前摸着都是硬邦邦的,只喂過這最後一遭,就再沒有下次。
圓乎乎的福宜不管那許多,照例一口口吃得滿頭大汗,小公主畢羅也是照例矜持,只勉強吃了半飽便扭到了一旁累得不肯用力。
蘇允棠眸色溫柔,起身梳洗更衣妥當,又在懷中裝了一枚手串。
臨去前,她依次俯身,小心翼翼的貼了貼這兩個軟綿綿,奶呼呼的小家夥,才叫乳母們将孩子抱下去好好睡。
瞧着乳母們離去的背影,蘇允棠面上的溫馨與寧和,便似乎也随着兩個孩子一點點褪了下去。
去厄便似有所覺,果然,下一刻,蘇允棠邁步,帶着她從殿後的後廊門行了出去:“去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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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如今大明宮上下,已有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天子是被皇後幽禁,但身為禁衛統領的周光耀,仍是天蒙蒙亮時,便盡忠職守的來了殿外護衛。
迎面看到遠遠行來的蘇允棠與去厄後,周光耀面色肅然,跪地見禮:“娘娘萬安。”
自從周光耀求娶去厄,擺明了投向中宮之後,他再見蘇允棠時,舉止便都恭敬不少。
蘇允棠微微颔首,也沒有進內,只吩咐傳話李江海,讓他将陛下請出來。
周光耀聞言一愣,頓了片刻,才在去厄的催促下回過神,拱手應諾。
劉景天雙腿被廢,這被請出來,當然不是靠他自個走,好在堂堂天子,雙腿殘疾之事傳出去後,服侍的宮人也早已備好了輪椅,甚至連寝殿附近的門檻一并鋸了,臺階能平的也都平了,就仿佛陛下當真還能随時出來遛彎一般。
李江海之前都以為這些準備就只是裝個樣子罷了,沒想到好當真能用得着,心下感嘆着,手下也是越發麻利。
蘇允棠在廊下等了一刻鐘功夫,天光破曉之時,便也聽到了輪椅被推出來的聲響。
蘇允棠聞聲側眸。
的确是劉景天,因為要出門,也被宮人服侍着穿戴了奇整的配飾衣衫。
只是如今的天子,已經瘦的撐不起從前的衣袍,來時正合身的衣裳,如今套在身上卻顯得格外松垮,腰帶松松的系在腰間,因為從黑暗之中驟然出門不适,正在擡着手閉目躲避這刺目的光亮,那擡起的手背都沒了一點肉,骨節分明,根根凸起,手指清瘦得如同雕出的玉竹節。
但即便如此,劉景天這模樣也仍舊是好看的。
自從廢了雙腿之後,蘇允棠便沒有再叫林芝年往他的臉上上藥,如今面頰的紅疹已經褪去大半,只隐隐留下了些許嫣紅。
他的底子當真極好,瘦到了極處,反而叫五官顯得越發分明,在屋子裏捂出的蒼白面色,将發絲襯得鴉羽一般的既黑且密,面無血色,唇色慘白,只面頰透着不健康的紅暈。
這樣的虛弱憔悴,雖然不再見丁點帝王威勢,卻仍舊像是金尊玉貴,錦衣華服,體弱多病的世家公子。
此時,劉景天也已緩緩放下遮掩的手心,看向了蘇允棠。
他的眼角有些泛紅,帶着被光=線刺激出的濕潤,但一雙桃花眸中毫無情緒,仿佛已成了無喜無悲的偶人。
蘇允棠也未開口,只邁步上前,示意推着輪椅李江海退下,自己親自上前握住扶手,順着東面的回廊,推着輪椅徑直往前。
宮中的宮殿,地上自然會有襯石臺基,距地一丈,不算高,但随着蘇允棠毫不避讓的步子,臨近臺前時,方才還毫無情緒的劉景天仍舊下意識的攥緊了輪椅的扶手——
他在擔心蘇允棠就這樣将他推下去。
好在并沒有。
蘇允棠只是将輪椅推到了正對着朝陽的無人處、便停下了腳步。
“怕我會推你下去嗎?”蘇允棠淡淡開了口。
她顯然也看到了劉景天方才的動作。
許久未曾說話,劉景天乍一開口時,聲音裏有些嘶啞:“你如今,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蘇允棠松手,松手行到他身側:“劉景天,你如今是不是恨極了我,恨不得殺了我?”
蘇允棠身下的傷處已經愈合,生産時撕心裂肺的痛苦,一日日在記憶中變得黯淡,按理說,劉景天的心病該也一并慢慢好轉,
但并沒有,周遭一成不變的死寂黑暗,癱瘓在床,一動不能動的折磨,仍舊像是漩渦一般拉扯着他一點點下沉,單是抵抗便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仿佛被困在了一個不停打轉的怪圈。
這般說來,他也該是恨極了蘇允棠的。
卻也沒有。
即便明知自己就是因為蘇允棠才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但在光亮中看到她的一瞬間,劉景天仍舊會忍不住的心生動容,将她看作自己最親賴的人。
劉景天沉默一陣,才道:“不會,阿棠,朕曾說過,不論如何,也不願你死,直至如今,也是一般。”
蘇允棠笑了笑,沒有再追問這話,反而忽的提起了另一樁事:“我聽人說過,民間有許多女子生産之後,會不堪痛苦,性情大變,癡迷瘋癫,更有甚者,還會幹脆投井投缳,一死了之。”
劉景天不解擡眸。
蘇允棠卻沒有看他,只繼續道:“我初時震驚,後來倒也想通了,莫說她們了,我貴為皇後,不也想過死嗎?從前不過夫妻離心,被你圈禁,便心灰意冷,只覺當真走到絕路,也不過一死而已。”
劉景天的身子微微一顫,從前圈禁蘇允棠時,他運籌帷幄毫不在意,對皇後的諸多委屈,也能冷眼旁觀,只當是她的必經之道。
可此刻,他受制于人,聽蘇允棠這般輕描淡寫的提起舊事,他卻覺忍不住百感交集,動容悔恨。
若是沒有當初夫妻離心,他與阿棠,又怎麽會為了一樁誤會生生走到這般田地……
劉景天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要說什麽。
蘇允棠卻突然道:“可你為何從不想死?”
迎着初升的朝陽,蘇允棠立于晨曦之中,神女一般湛然生光。
她的聲音也格外端莊寧靜,不帶絲毫惡意,似乎只是單純的疑問,又似帶着關心與悲憫:“我雖囚禁了你,卻從沒有束縛你的手腳,殿中有有白绫有燭火,劉景天,你都成這樣了,為何從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