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回京

◎那麽,權勢呢?◎

“你為何從未想過死?”

蘇允棠突然出口的這句疑問, 讓劉景天猝不及防一般,愣了似的看向蘇允棠,久久無言。

但其實也不必對方回答, 事實上,在這句話出口之前,蘇允棠心下便已是有了答案。

為何從未想過死?自然是因為如今的一切,并沒有到讓他活不下去的地步。

囚禁, 奪權, 被傳出惡疾之名, 毀容廢腿……這些折磨自然也不好受, 都逼的劉景天失魂落魄,近乎瘋癫迷心——

但即便如此, 他也仍舊想活。

于她而言,自己的性命自然重要, 但世間卻有太多存在都重過性命, 若不能活得安心痛快, 她寧願如學枝頭的山茶, 分明花期未盡, 瓣蕊尤新,都會自枝頭斷頭一般跌的幹幹淨淨。

但劉景天不會。

他是何處都能長出的毒草,即便被踩進污泥, 被烈火焚燒, 再多的折磨屈辱, 只要還有一絲機會, 他都會茍且偷生, 攀附他能碰到的一切, 好保下自己的一線生機, 只待來日。

與他自己的性命比起來,旁的東西,就什麽都不是。

說到底,她與劉景天,原本就不是一類人。

一念至此,蘇允棠忽然彎了嘴角,露出一個嘲諷般的笑。

她微微垂眸看向劉景天,伸出手指擦過他的面頰,最終又落到了他的輪椅上僵硬的雙膝,聲音輕柔:“所以比起這些,陛下更怕的,其實還是死,是不是?”

被廢了雙腿,一動不動的關在黑暗之中這麽久,劉景天的面頰,其實比她手上的溫度更涼。

但劉景天此刻,卻只覺渾身汗毛瞬間直立,心如擂鼓,仿佛擦過自己身上的不是蘇允棠細膩溫熱的手指,而是閃着寒光的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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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眸光閃爍,嗓音也是說不出的艱澀複雜:“你,想要朕死?”

蘇允棠:“所以,我還是被你騙了,生産那一日,就應當當機立斷,帶着你同歸于盡才是,什麽甘願囚禁折磨,活着贖罪,不過巧言令色,終究還是如了你的意。”

劉景天聲音發顫:“阿棠……”

蘇允棠沒有再開口,只是沉默起身,擡手伸進懷中,仿佛在拿什麽東西。

分明蘇允棠手無寸鐵,且除了這一句感嘆般的問話之外,也并沒有說出旁的威脅,伸手的動作也是輕緩又随意,并不帶絲毫兇險殺意。

若放在從前,劉景天固然也會戒備小心,但八成也只是心裏罷了,絕不至于立時便風聲鶴唳,緊張過甚。

但或許是生産之後的折磨,與身上的殘疾弱勢,叫他再不複以往的泰然沉穩,這一刻,劉景天卻是眸光緊縮,手心緊攥,下意識的擡頭看向遠處的親衛周光耀。

周光耀也并未走遠,他就在回廊後避人的陰影處,還故意似的與離皇後最近的去厄站在一處。

去厄滿面嚴肅,抿着嘴角,看也不肯多看對方一樣,倒是周光耀,抱刀靠着影壁,口中還在時不時的主動提起些衣食天氣之類瑣碎話頭,引得去厄嫌棄的叫他離遠些。

周遭的宮人禁衛們,也都聽說了周統領與椒房殿掌事姑姑去厄的好事,見狀自然也不會湊上去礙眼,都是面帶調笑的讓出距離,至多偶爾看熱鬧似的瞧上一眼。

但即便是這樣的暧昧随意裏,周光耀的目光卻一刻也沒有遠離臺上的天子。

在劉景天看向他的一瞬間,周光耀的渾身肌肉便瞬間緊繃,整個人如同張開的弓弦一般射了出去。

去厄回頭一瞧,便忍不住驚呼:“你幹什麽?”

話音未落,周光耀便已經有力又輕巧的點過木欄,射向殿前的石臺下,一丈的距離,之後只需一個用力,便可以旱地拔蔥,沖到臺上。

此時,蘇允棠也已緩緩伸手,将懷中拿出的東西,呈在了劉景天面前——

是他慣用的碧玉珠串。

看到這珠串之後,周光耀的動作便猛然一頓。

他立在原處,就用擡腳的姿勢僵了半晌,之後瞧着隔着石臺,看了一眼正對着他的劉景天,又偷觑一眼,皇後娘娘也似乎沒有察覺他的動作,便在劉景天的視線下緩緩下蹲,影子似的滑了回來。

去厄已經跟了上來,眉頭緊皺:“娘娘吩咐了,要獨自與陛下說話,你竄上去幹什麽?”

周光耀幹笑着,神色讪讪:“我瞧錯了,只當娘娘伸手有吩咐,趕着上前聽召。”

—————

周光耀是如此,臺上的劉景天,模樣也不比自己的親衛強太多。

他僵硬的愣在原地,神色怔怔,看着眼前熟悉的碧玉珠串,卻久久不敢伸手。

“怎麽,又以為我會掏出刀匕來直接送你歸西嗎?”

“我當初既然沒有拉着你一起死,如今便是後悔,也回不去了。”

玉石俱焚這事,也與士氣一般,要一鼓作氣的狠絕,一旦第一次半道而廢,心中有了牽挂顧及,往後再想有第二次,便添了無數累贅麻煩。

蘇允棠神色冷漠,說着,目光向一旁移了些,淡淡道:“松開吧,那扶手是黃檀木,你便是攥的再狠,也劈不出護身的棍子。”

她的手心已被硌得生疼。

劉景天低頭看去,他握着扶手的雙手太過用力,已是青筋暴起,掌指蒼白,松開之後,都久久無法回複血色。

他擡手接過珠串,這樣簡單的動作,手心都也在微微顫抖。

熟悉的碧玉珠串握在手心,手中也終于有了實實在在的重量,但劉景天撥動了兩圈之後,卻發覺自己也并沒有感受到久違的安心,甚至反而冒出一股疑惑不安。

他擡頭看向蘇允棠:“為什麽?”

被厭恨久了,猛然得了一顆甜棗,第一時間不是歡喜,二是懷疑其中是不是藏了什麽旁的陷阱。

蘇允棠從镯中抽出絲帕,一下下擦拭自己的手心,随意道:“回京之後要讓你見人,天子該有的配飾,總該叫你裝上。”

提起這事,劉景天也立即問了起來:“怎麽這麽着急回宮?”

他知道李江海等人在收拾行李動身,但在蘇允棠的吩咐下,他出不去,外頭的周光耀等人又進不來,消息隔絕,并不知道其中緣故。

“良州大旱,李王生變。”

蘇允棠一面擦手,一面不急不緩的說起良州的情形,以及朝中送來的應對之法。

沒錯,如以往一樣,即便是這樣要緊的急情,三省六相送來的折子上,也已附上了赈災平患的人選,若是蘇允棠懶得多事,都可以直接蓋印朱批,就這樣原樣送回。

或許是許久未曾聽聞過朝政大事的緣故,劉景天聽這一番話後,面色居然有些恍惚。

他出神了許久,才緩緩的說出其中幾處不妥之處,中間停頓幾次,很費力似的沉思了好一會,才又提起了幾個人名,說是忠臣良才,适合派去良州。

蘇允棠靜靜的聽完了,最後卻只是嘲諷的擡了嘴角:“我不是來與你問策的,要派誰去良州,我自有計較,劉景天,你如今的用處,只是在回京之後,好好當好一副招牌。”

這話着實不算好聽,但劉景天卻也并沒有分辨争執,他攥着手中的碧玉珠,半晌,方才低低應了一聲:“也好。”

但蘇允棠其實并沒有聽到這一聲答應,此時,她已經轉身順着石階行至臺下,別有深意的看向臺下:“周統領好身手。”

周光耀面色一頓。

蘇允棠卻也并不理會周光耀的反應,她似乎就只是說了一句随口的誇贊,說罷之後,就帶了去厄繼續往前,徑直踏上了已經等在宮外的馬車。

—————

大明宮與京城不算遠,一早動身,不到黃昏,便已看到了皇城的碧瓦朱檐。

聖駕回銮,皇城之外的興武門下,候駕的文武百官已經等了半日。

天子儀仗,禮樂淨鞭,直至帝王的車駕終于行到近前,以宗良翰為首的文武百官依次下拜,山呼萬歲,震耳欲聾。

他們都已聽聞天子身患惡疾的消息,消息靈敏些的,甚至都知道劉景天的面生紅斑,雙腿殘疾。

這副模樣,在病愈之前,只怕都是不好當衆露面的,大半只能私下立召見些親信重臣。

因着這緣故,迎候的臣子們其實都已做好天子不下車的準備,都等着親信內監傳旨,便可再行禮拜別,之後的事,也只等日後再計較,甚至有不少心思不純的,都已在暗暗思量往後該如何借天子疠風,施些手段。

但叫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坐着天子的禦駕的确不見動靜,但片刻之後,後一步的皇後的車架前卻擺了臺梯。

在宮人內官的恭敬簇擁下,臺上緩緩現出繡了瓜瓞綿綿的石榴紅撒花馬面裙,之後是不摻一點雜色的水緞妝花青蓮長褙,裏頭還配了一件襯身的大紅小單襖。

自然是皇後蘇允棠。

她這一身裝扮不算十分隆重奪目,唯一能顯示皇後身份的,也就是發髻上的赤金九鳳冠,以及一旁被乳母抱在懷中,猶在襁褓的小皇子福宜。

但這已經足夠,在看到蘇允棠帶着幾分凜然的目光掃過時,群臣仍舊不得不一一低頭,再行禮下拜。

禦前總管李江海親自上前,手捧天子之印,恭敬随在蘇允棠身後。

蘇允棠緩緩行至天子車架之前,頭頂天子才配用的九龍垂檐曲柄傘,開口道:“免。”

短暫的沉寂之後,第一個回神的是立在第二排的魏禪,高聲應諾:“謝娘娘!”

有一便有二,在魏禪的帶領下,其餘臣子也紛紛應諾起身,雖然不甚整齊,但也算頗有威勢。

與此同時,馬車內,無法起身的劉景天靠在車壁,低頭飛快轉動了幾次碧玉珠串。

雖然蘇允棠給了他手串,但劉景天這一日裏,反而在有意識的控制自己撥珠子的次數,若不然,他能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幹,就不停的轉這玩意,簡直就像一個真瘋子。

轉過這次之後,劉景天就放下碧玉珠,揉了揉憋脹的胸口,靜靜聽着車外原本應當屬于他的轟然聲響,面上卻并無失落仇恨,反而顯得有些慶幸與滿意。

這是好事,劉景天緩緩吸氣,這般告訴自己。

這兩月來,雖然承受了諸多未曾預料到的折磨,多到有時,連劉景天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未必能撐下來。

但一旦能尋到片刻的清明間隙,劉景天就不會忘記提醒自己,他真正致命的危險是什麽。

不是被囚禁,不是威嚴被損,權柄被奪,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活着,日後都能有機會尋回來。

真正的性命之危,是他性命相連的阿棠的死志。

阿棠不是他,他的小鳳凰脾氣上來,是當真能生生将自己氣死的!

劉景天從前就對蘇允棠這個寧折不彎的脾氣又愛又恨,如今,更是在愛恨之外,多添了十二分的畏懼小心。

正是因為知道,劉景天如今,其實不怕蘇允棠折磨他,或是有所圖謀,怕就怕她萬念俱灰,什麽都不在乎。

生産之時,劉景天好容易才用叫自己活着受盡痛苦的理由,說服了蘇允棠。

這才過了多久,今早蘇允棠話裏透出的意思,就已讓劉景天膽顫心驚。

若是她已經看透了他最看重的是性命,已經不把折磨他的痛苦放在眼裏,下一步,決意報仇的阿棠會怎麽辦?這答案簡直都不用想。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阿棠之後的話,到底讓他又尋到了從未想過的另一絲可能。

若是這些東西,都不足以讓阿棠動容,那麽,權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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