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六國破滅,弊在賂秦

◎他怎能不畏?◎

天子歸京, 已有一載有餘。

只是如今的養乾殿,卻已不複開國之初,常有文物百官面色嚴肅往來議政, 內侍宮人們流水般各司其職的景象。

眼下的帝王寝宮,雖還如從前一般堂皇富麗,有着日頭下閃爍着光芒的琉璃碧瓦、朱紅高聳的廊柱、窗棱上镂空的瑞草丹墀……

但這堂皇之下,不聞人聲, 不聞鳥鳴, 再不見從前肅穆莊嚴的欣勃熱鬧, 有的只是以巾蒙面, 低眉斂目、沉默無言的禁衛宮人,以及無處無在, 仿佛連磚石都絲絲浸透的辟瘟方的苦澀氣息,時刻提醒着, 這是有病人安居的修養之所。

不過今日略微有些不同, 皇後娘娘, 帶着小公主與小皇子來探望陛下, 一潭死水般的靜谧的養乾殿內, 便終于泛出一絲鮮活的人氣。

劉景天十月懷胎,親自“生”下的孩子,原本存着滿腔的慈父心腸, 又是見到難得一見的兩個孩子, 只歡喜得滿臉都是沒出息的笑, 如每次一般, 一見到, 将兩個小娃娃一股腦揉進懷裏, 又親又嗅, 久久不願放手,像是一只大犬。

從前福宜與畢羅只是什麽都不懂的懵懂嬰兒倒罷了,也不會不滿反抗。

但日月如梭,剛生下時,兩個小耗子似的早産嬰兒,如今兩個孩子在葛女醫的精心照料下,都已經褪去青紫孱弱的模樣,一日日長成了小小的人兒。

虛三歲的小娃娃,半懂不懂的,雖然在周圍人的教導下,知道眼前人的是天下之主,是自己患了病中的父親,但到底相見不多,被這樣揉搓,還是有些抗拒。

蘇允棠只是平靜的在一旁瞧着,這種時候,她便也不得不承認龍生九子的古話,人的性情當真是從娘胎裏都定下的,分明是同胞的孿生兄妹,但才兩歲,行事便已全然不同。

小公主畢羅,從模樣到性情像極了她,不願叫劉景天這樣親近,也只是鼓着圓鼓鼓的杏眼,擡起短短的小手用力推拒,口中也不停說着不,皺着小小的眉頭,滿面嚴肅,看着反而愈發想叫人戳一戳,欺負一下。

事實上,畢羅開口之後,除了媽與娘外,第一個學會的字,是“不”,小小的家夥已經極有主意,想要的東西,任憑你如何勸說引誘,都不會轉念,不想要的點心頑物,旁人再是誇贊,也絕不會伸手碰上一下。

相較之下,福宜就狡猾的多,他喜歡玉馬小弓等玩具,也喜歡在外頭玩鬧跑跳,不願回屋,但你若是拿他最愛點心來換,他便都會欣然答應,有時甚至會故意作出不肯罷手的模樣,就為了多換幾口不許他多用的甜酥。

他知道父皇每次都會親他,阻攔無用,便每次都會搶在劉景天親他之前,就先将腦瓜頂主動蹭上去,眯起桃花眸咯咯得笑起來,這樣引得劉景天摸他的小腦瓜,就不會來親蹭他面頰。

小小年紀,就已知道權衡利弊,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簡直像極了劉景天。

不過人都是如此,一旦偏心起來,實在是不講道理,蘇允棠當然愛極了女兒的驕傲志氣,同樣的特質,劉景天是恬不知恥,叫人不齒,但放在小福宜身上,就是聰明伶俐,也是同樣的叫人喜歡。

此刻劉景天也已經将兩個孩子放了下來。

為了見兩個孩子,劉景天今日顯然也特意裝扮過,金鈎玉帶,儀表不凡,雖然身形仍舊過分消瘦,眉宇之間也常常帶着幾分憂慮郁郁,但因為天生的好底子,仍舊透着一股清隽湛然的蕭疏之風。

蘇允棠雖與劉景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但她卻從未将這恨意灌輸給兩個孩子,在福宜與畢羅的心裏,她們的父母與世間的尋常夫妻并無什麽不同,唯一特殊些的,也就是他們的身份格外尊崇,且父皇患有惡疾,不能行走,也不能與他們常見。

蘇允棠之所以會每隔一兩月,就帶福宜畢羅來養乾殿,也是因為孩子漸漸長大,會與她問起父親的緣故。

因着這樣的緣故,但面對這樣單薄病弱,卻風姿楚楚的父皇,兩個孩子也并不陌生,只要沒有總是把她門抱在懷裏吸,也很樂意與父皇玩耍說話。

不過蘇允棠并不會叫他們在一起太久,每次前來,她都會瞧着刻漏,守在一旁,默默忍耐一刻鐘的功夫,便會如現在一樣,上前來輕聲開口:“好了,你們父皇病着,不可勞累,叫去厄姑姑陪你們回去洗漱換衣裳,好不好?”

福宜與畢羅雖然不讨厭父親,但生來就是如此,也造已習慣了,聞言也并沒有留戀不舍之意,都是幹幹脆脆的應了好,甚至遠遠的還能聽到福宜在與去厄軟磨硬泡,不願意洗沐的稚氣言語。

相較之下,被留下的劉景天,面上的不舍便深刻的如有實質,或許是一個人被關得久了,“瘋”症還好利索,有時候,蘇允棠都會覺着,劉景天抱着孩子的模樣過甚的不像親近兒女,而是瘋癫瀕死的賭徒,在吸着續命的良藥。

此刻看着向兩個孩子背影,他的眼神,也仿佛一個一無所有,又被奪去了孩子的可憐母親,低落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怆然而涕下。

但即便如此,劉景天也沒有說出一句挽留之言,更不會開口,試圖多見幾面。

因為他知道這些無用,身旁的蘇允棠不會同意,他也不會為了這注定沒有結果的事,多冒一分風險。

平心而論,劉景天這一年來的日子,比在大明宮時過的舒服了許多。

阿棠的身子早已養好痊愈,生産時的痛苦飛快的消散,甚至現在去想,都不太能記得那折磨的他想死的疼,到底是個什麽感覺。

雖然雙腿還是殘疾,一動能不動,但回到養乾殿後,他不必整日的待在黑暗之中,只能無所事事的懷疑與發愣,周遭服侍的宮人精心,他也沒有被慢待,吃穿用物,處處精心,閑暇之時,他可以讀書品茗,操琴手談,只要他願意,甚至還可以傳幾個,中宮首肯的歌舞伎人來,為他消遣取樂。

以天下供一人,蘇允棠居然當真一點都沒有消減他天子該有的用度。

甚至逢年過節有需要時,蘇允棠都會叫他當衆露面,如她所言一般,擺出這一副光鮮亮麗的旗幟招牌。

但處在這樣的錦衣玉食之下金絲籠內,并沒有讓劉景天安穩太平,榮養安适。

莫說取樂消遣了,他反而如同被吓破了膽子的驚弓之鳥,草木皆兵,常存憂懼,甚至比在大明宮時,還愈發明顯的消瘦憔悴。

孩子離去之後,蘇允棠沒有開口。

劉景天忍耐片刻,還是忍不住主動道:“阿棠,朕瞧你面帶疲憊,可是朝中政務擾人?”

蘇允棠微微擡眸,聲音冷漠又疏離:“說過多少次了,不需你這副招牌的時候,陛下便不必多嘴操心。”

劉景天猛然一滞,手中的碧玉珠串也忍不住攥得更緊。

這便是他不安憂懼的緣故,蘇允棠對他的“寬待”,不是沒有限度的。

膳食可以鐘鳴鼎食,食不厭精,穿戴可以绫羅綢緞,金玉珍寶,但這一切都僅限于這富麗堂皇的養乾殿內,蘇允棠并不允許“病中”的天子接觸任何政事,不是需要他這副招牌時,除了眼前這幾個,被蘇允棠層層篩過的宮人奴婢之外,她甚至不允許劉景天見到任何外人。

老實說,堂堂開國之君,又回到了京城,對于這樣的困境,劉景天手上不是沒有應對的辦法,但這些手段,他一件都不敢用。

在他的退讓甚至默許鼓勵下,蘇允棠在朝中的勢力的确是日漸煊赫。

劉景天冷眼旁觀,包括蘇允棠本身,也在飛快的學習長進,當初良州的千頭萬緒,她還有些青澀,在諸多下屬幕僚的幫忙下,才處置的差強人意,但如今不過一年,她便已經漸漸熟稔,在朝中威嚴日重,對政務越來越得心應手,連世家勳貴的試探手段,都能輕車駕熟,四平八穩。

如今朝中早有二聖之名,如今三省送來的奏折,都不需天子之印,蓋上蘇允棠的皇後金印,或是她自己的絲印,效用都是一般無二,甚至有時會

更加好用。

這樣的大權在握,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痛快事。

權勢、地位,如同世間最醇厚的迷藥美酒,多少英雄豪傑,一旦沾染其中,便都會忍不住為之沉淪——

但蘇允棠卻沒有!

權柄于她,就仿佛都只是不得不做的責任與差事。

蘇允棠不允許劉景天接觸政務,但她自己也從來不曾沉淪其中,她就如同置身之外的旁觀者,又如同暫且掌管着一筆巨大財富,但又格外清明忠正的管家,如今所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有朝一日,将手中的一切交給後來人手上,自己便可以功成身退。

蘇允棠年紀輕輕,大權在握,為什麽要着急退?若退,怎麽會不帶上他一道?

劉景天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蘇允棠的堅韌倔強,從前這樣的阿棠,只是叫他又愛又恨,這一刻,這樣的性子,卻叫他真正的痛苦起來。

這樣油鹽不進,無懈可擊蘇允棠,讓劉景天這一年的等待都成了笑話。

他原本割肉飼敵,是為了求得一步退路,等待時機的,但割下的肉越來越多,退路已然越來越窄,對方卻沒有絲毫破綻,鐵了心就要盯着他最在意的要害,一絲不放——

他怎麽不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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