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決絕
◎你我之間,就這樣罷了◎
時隔近兩年後, 空置了許久的養乾殿內書房終于又有了人來。
正中的匾額下,擺着寬闊的書桌龍椅,這自然是天子的位置, 未曾“病重”前,劉景天多少次在這裏召見親信重臣,商談政事。
不過如今的劉景天坐着輪椅,如這般木砌的地臺, 擡上去麻煩, 便只是坐下案下的右首, 正對着左手第一的大圈椅上, 則是一身宮裝,面無表情的蘇允棠。
內書房隔壁的偏殿內, 則是被蘇允棠請來,等着認人的葛女醫與其丈夫。
他們今日這樣鄭重其事來內書房, 也不是為了家國大事, 而是等着召見神醫葛老。
“怎麽還沒到?再去催一催咳咳咳!”
劉景天攥着碧玉珠, 着急的話還沒說罷, 就忽的低頭, 忍不住的一陣咳嗽,好容易平息之後,低頭一瞧, 捂嘴的帕子上便是一絲絲分明的血跡。
雖然在中秋夜裏聽到了尋到葛老的消息, 但蘇允棠也沒有立時退讓, 仍舊“請”劉景天又飲了半杯桂花酒。
到底比預備好的少了些, 劉景天如今都已經沒有大口的吐血了, 只是毒酒傷了肺, 咳嗽卻一直未好, 厲害時也有絲絲縷縷的血絲咳出,至今不絕。
她早就打算的謀劃,也沒有因為這個變故中止,趁着前幾日劉景天吐血最厲害的時候,已将太醫署上下都折騰了遍,天子病重不起的消息也早已傳了出去。
甚至今日尋葛老來,對外也只說是陛下病重,太醫署一衆名醫都束手無策,這才開始尋外頭的人碰運氣。
體感互換,蘇允棠面色發白,身上也不好受,不過面色卻還算平靜,看着劉景天坐立不安的模樣,冷聲道:“你既口口聲聲沒有殺人,便知來的人該是真的,着什麽急?”
蘇允棠當然不會空口白牙,便相信劉景天尋到了葛老的話。
以劉景天一貫的先例,沒有真正确認葛老的身份之前,她都只當劉景天是在巧言令色,想要瞞天過他,再一次欺哄她。
為了防範劉景天再耍什麽手段,接葛老的人手,蘇允棠也一并派了一半的親信,她甚至在葛女醫夫妻身邊也派了人去看守試探,一為保護,二來,也是防着他們會被劉景天收買,冒認恩師。
這也是蘇允棠如此厭恨劉景天的一點,葛女醫忠心幹練,葛大夫誠懇中實,來到她身邊之後,也都是忠心耿耿,從不懈怠,若不是有他們夫妻精心調理照顧,福宜畢羅兩個早産的孩子,萬不能長得像如今這樣活潑結實。
但即便如此,她面上寬任感激,諸多賞賜,心下卻一個都信不過,對任何人都總是留有餘地。
她分明最是厭惡劉景天的多疑狹隘,如今卻不知不覺,越來越像起他。
劉景天并不知道蘇允棠此刻的想法,不過也早已習慣了自個皇後的冷淡,聞言也只是微微搖頭,毫不遮掩的坦言道:“朕自然知道自己沒有殺人,來的人也必是葛老無誤,可事關你我的性命,萬一呢……”
也由不得劉景天不擔憂,神醫葛老,好大的名氣,萬一就如唐黃這般的江湖騙子冒充行騙,一會兒來的就是個假的,他可是徹底說不清了。
什麽?事關重大,葛老身份被親信暗衛幾番确認過的,輕易不會出錯?
當初唐黃的控雷術不也是被幾番确認過,才送到他眼前?
說不得這世間,如唐黃那等千年出一個的禍害,就不止一個呢!
好在接人的親衛知道是帝後幾番催促的人,路上并不敢有絲毫耽擱,劉景天的話音剛落,外頭便也有宮人禀報求見。
劉景天心下一跳,立即道:“快請進來!”
通禀的宮人低頭應諾,卻沒急着退下,而是不易察覺的偷觑對面的皇後。
蘇允棠微微點頭,又吩咐初一去将偏殿的葛氏夫妻都一并請來,宮人這才倒退離去。
下一刻,在衆人目光下,門外果然行進了一位身着麻衣,須發皆白,手拄木杖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脊背微微佝偻,面容雙手的肌膚都帶着積年的厚繭風霜,甚至行走時,一腿都有些損礙一般,能看出明顯的低拐,乍一看來,與民間在田間辛勞一世的老叟似乎也并無差別。
但等老人在案前停下,真正立在丹陛之前後,蘇允棠便立即看出了不同,
這樣年歲的的老人,眼中卻絲毫不見渾濁,雙眸清澈見底,清冷慈愛之中,又帶着幾分清明的銳利。
單看這樣的眼神,就絕非尋常的碌碌百姓能有。
“老丈請起。”
蘇允棠面上原本還滿是不加掩飾的打量懷疑,此刻也收斂大半,叫起之後,也只是客氣問道:“您的腿怎麽了?”
諸多傳聞裏,從未聽聞過葛老神仙的腿有毛病,便是當真有,這樣的神醫,也不會醫不好自己的腿。
老人笑了一笑,正欲開口,身後便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師父?”
“師父果然還活着!”
是剛剛進殿的葛氏夫妻,看到老人的面目之後,便都是滿面的歡喜震驚,沖上來将老人翻來覆去的看,最後雙膝跪地,一邊一個抱着老人腿。
分明是年紀不少,利落可靠的聖手夫妻,此刻卻是又哭又笑,泣不成聲,簡直成了不通世事的孩子。
劉景天長長的松一口氣,也不必問了,只看這樣的場面,也知道葛老的身份必定不是作假。
劉景天往後靠了椅背,蒼白昏暗的面上瞬間綻出光亮,神情簡直如同險死還生。
相較之下,蘇允棠的面上卻看不出多少波瀾,只靜靜的看着,直到葛老喜悅之後,開始訓斥起了兩個小的沒輕沒重,叫他這個瘸子站都站不穩了,才開口道:“請葛老入座。”
聽到蘇允棠的話,重逢師徒三人這才意識到是在宮中,葛氏夫妻也連忙起身,都道失禮。
蘇允棠也并不在意,仍舊溫言勸慰,又叫宮人請兩個葛大夫去偏殿擦臉洗漱,整理妥當之後再來敘話。
只請了葛氏夫妻離去,并未提葛老,這就明擺着要留下葛老細問從前之事了。
夫妻二人聞言也想到了之前以為師父被害而生出的誤會,再看向一旁還在輪椅中的天子,一時間面上都有些複雜。
只是當着天子的面,他們兩個也當真不知該如何啓齒,一個遲疑,便自有宮人将他們請了下去。
劉景天此刻倒顧不上追究這些。
他又咳了幾聲,努力正了正身子,便連忙問道:“當初朕為了大将軍的病症,派了人去接葛老進京,為何當夜便失了蹤跡?老人家這些年來又在何處?”
“這事,唉……”
葛老聞言,便有些赧然:“人年紀大了,夜裏便起得早,瞧着幾位軍爺都睡着,便自個起身想着在周遭轉轉,活動筋骨,路上又在山崖半壁上看見一株生黃,長得正好便想摘下做藥,誰曾想……”
聽到這裏,蘇允棠便已經有所猜測,果然,葛老之後便懊悔道:“誰知一個不慎便滾了下去,偏偏就那樣湊巧,掉進了一處深澗,又摔斷了一條腿,想回去尋人也不成!”
後面的事就更不必提了,雖然葛老一手神仙醫術,能自個能接骨吃藥,可這麽大的歲數,傷筋動骨一百天,就算接了骨,爬是肯定爬不回去的,只能順着山澗一點點往前挪動,要不是葛老醫術超人,又是多年雲游,知道在山野之中如何求生,遇見這樣的險境只怕這條命都要丢在山裏。
往後葛老就這樣獨自一人,又要養腿治傷,又要尋吃食淨水果腹,還要防着有虎狼毒蟲,一連幾年都被耽擱在了深山裏,前些日子才好容易尋到路出了山,就遇上了劉景天來尋的兵卒,一路快馬加鞭接到了眼前。
劉景天聽罷了這段經歷,一時間也是滿心複雜,誰能料到,這玄之又玄的葛老失蹤,就只是因為失足?
他當初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就是為了這麽個可笑的緣故,就會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葛老說罷,也扶着木杖看向蘇允棠,滿面悔恨:“我已經知道大将軍病逝之事,此事都怪我,大将軍對我有恩,偏偏……”
這一次,一直安靜傾聽的蘇允棠,卻不等葛老說完,便徑直打斷了他。
她緊了緊手心,先将父親生前的症狀情形細細說了,最後才問道:“葛老,如我父親這般情形,當初,若是能立時将您請進京,可有救嗎?”
葛老聞言沉吟片刻,又問清了具體的時間病症,才擡眸道:“娘娘,我實話相告,消渴之症,原本就算是不治之症,只能靠平日裏多加調理小心。大将軍當時已經雙目失明,雙足潰爛,便是我也只能拖延緩和一二,多則半年,少則三月,終究是天命難違。”
這話一出,蘇允棠便忍不住的閉了眼,片刻之後,才重新睜眼,眼角隐隐含淚,又似是悲痛至極的難過,又似是放下了什麽的釋然。
片刻,蘇允棠方才抿了抿唇,艱澀道:“本宮知道了,葛老一路風波,且先安置休息吧。”
葛老聞言倒是一愣,他回頭看了看一旁天子,不必扶脈,單從面色身形上,以及他時不時的咳嗽聲裏,看出了不止一分毛病,一時便頗有些欲言又止。
亡者矣逝,請他來,不是給“病重”的天子看病的嗎?
瞧瞧天子這模樣,雖說一時半刻死不了,也已病的不輕啊!這麽這麽着急把他送回來,這會兒又不着急了。
劉景天确實不着急,聽到大将軍天命難違的話後,原本還有些緊張的面色也算是徹底放松,見狀也只是搖了搖頭,吩咐先将葛老帶了下去。
等到養乾殿的重新恢複了平靜,劉景天擡頭看向沉默不語的蘇允棠,想了想後,主動柔聲道:“阿棠你如今可信了吧?朕從未下令殺葛老,着實是你冤枉了朕。”
蘇允棠看向他面上的喜色,忽然道:“你是不是覺着,我此刻應該悔不當初,羞愧難安,與你道歉和好?”
劉景天張了張口,一時啞然。
若是從前的阿棠,冤枉了他當然是會後悔道歉的,不過現在嘛……
劉景天露出一絲苦笑,仍舊主動退讓:“哪裏,朕以往也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如今你一一報還,咱們便算是兩……”
“兩情?”
蘇允棠卻笑了出來,隐帶苦澀:“劉景天,事到如今,難不成你還覺着,你我能夠兩兩相清,再回從前?”
劉景天皺眉:“為何不能?你已知道葛老之事都是一場誤會。”
蘇允棠:“誤會?當真只是誤會嗎?若你不是存心不良,為何要私下探尋葛老?既然尋到了葛老,為何要隐瞞不言?葛老失蹤,既與你無幹,你為何不敢張揚,大肆搜尋,反而只當這事從未有過?”
劉景天聞言果然一滞。
蘇允棠這話戳中了他心底最陰暗之處,為何不敢張揚,反而要隐瞞遮掩?自然是因此他一開始尋人就存着幾分不善的私心。
當然也不是奔着立即就殺人去的,他對自個岳父只是戒備,還沒有殺意,尋人也不過是未雨綢缪,想着先将葛老拿在手中,看清情形之後再論日後。
若是知道即便葛老也回天乏力,他也決計不會攔着人救人開方——
哪裏就差那三月半年了呢?
只是如今,說什麽都遲了。
劉景天伸手轉動輪椅,靠近蘇允棠還想再說些什麽,蘇允棠卻已然緩緩站起身:“劉景天,你我之間,就這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