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最後一面
◎如題◎
“葛老請。”
在京中安置下來的葛老, 未過幾日,便又被皇後娘娘請到了椒房殿來,為兩位小殿下請脈。
椒房殿正廳內, 也是格外熱鬧,除了蘇允棠與兩個孩子之外,葛女醫陪伴師長夫妻也在場,連近些日子, 不太常見的林芝年都聞名而來, 親自去迎了葛老進門。
這自然是久聞葛老大名, 想要求師請教。
不過小林太醫是個君子, 雖有學藝之心,也知道他與葛老并無師徒之名, 人家未必願意叫他守着一旁觀摩,因此只将人請進來之後, 便遠遠的立在門口, 并不細瞧人診治的過程, 免得遭人嫌棄。
蘇允棠還在嘆息小林太醫過于自持, 這種時候還守着君子之道, 就這麽厚些臉跟上來,葛老一把年紀,又是在椒房殿裏, 還能出言趕人不成?
這樣的性子。也難怪與無災姐姐這麽久都沒見個眉目。
倒是葛老發現之後, 主動笑呵呵開了口:“老頭子一介野人, 不知道這宮中看病的忌諱, 還請這位小太醫來指點指點。”
這顯然是有心指點, 還故意這樣說, 貼心的不落師長之名。
林芝年聞言這才一喜, 回過神上前,恭恭敬敬執後輩禮立在一旁。
葛老反而沒那麽許多講究,旁人沒提,他也只當不知道給後妃抹脈要隔着紗帕的規矩,幹脆利落探了蘇允棠兩手脈像,聽聞了她的舊傷,也徑直請蘇允棠挽起褲腿,按了膝蓋。
之後對着福宜與畢羅兩個孩子,也是一點不客氣,像瞧土豆似的又掂又翻,前前後後看了半晌,最後還叫乳母扒了外衫,低頭挨着兩個孩子的心肺間聽了半晌,一點也不顧及畢羅金枝玉葉,還是個小姑娘家。
“小皇子往後只管好吃好喝,好耍好睡的養着就是了!如今不冷不熱,也別攔着孩子去外頭跑跳,這小孩子呢,就和地上的苗一樣,就得曬日頭,接地氣兒,才能長得高,哎呦!”
福宜小小一只,卻像是能聽懂人話似的,圓眼珠黑亮亮的,聽見葛老說要他去外頭玩,便立即眉開眼笑起來,剛才被翻弄的惱火都不見了,咧着嘴伸手扯了扯葛老的白胡子——
也不知道是表示親近,還是在借機報仇。
葛老哎喲着,一手從福宜手裏奪回自個的長須,一手從袖子裏熟練的掏出兩塊饴糖,眼疾手快的塞進了兩個孩子嘴裏。
福宜這皮猴子,是路上撿快石頭都想塞嘴裏試試味兒的,被塞了饴糖一點不慌,立馬就含在乳牙裏磨起來,咂出甜味之後更是吃的啧啧有聲,手指頭都一并塞進了嘴裏。
倒是畢羅,性子最像蘇允棠,平日裏最是講究的,平日裏奶娘喂飯,她都要挑漂漂亮亮的小勺子才肯張口,且不一樣的吃食,還得換上各自配套的碗碟,叫人看着又氣又好笑。
這會兒猛不防叫人從手上塞了糖,畢羅一面覺着甜,一面還是不高興的皺着小眉頭搖頭,滿面嚴肅又一次說着:“不,不要!”
表情雖然嚴肅,可從畢羅圓乎乎的稚嫩口中說出來,再嚴肅拒絕裏,都都能聽出軟乎乎的奶氣。
葛老看着她這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實在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畢羅頭上軟乎乎的額發,才道:“小公主就要精心些,娘胎裏帶來的肺氣弱,日夜換季都要小心,盡力別落上風寒咳嗽,好好養上幾年,等到了七八歲就好了。”
一旁葛女醫便上前,小聲說了畢羅早産孱弱的事,還說了她這兩年用的方子。
葛老聽得連連搖頭,摸着胡子誇了葛女醫一句:“一點沒錯,要不你,小公主也用不了這麽好,師父不在,你本事也沒丢。”
那模樣,與方才誇贊福宜畢羅也沒什麽差別。
說完,還又想起了什麽一般,扭頭一碗水端平的誇起了站在後頭的葛大夫:“你也不錯,我聽小妮兒說了,你跟這位小林太醫一道兒琢磨出的新方子,在疠人院裏救回好幾條命了,很好,沒丢了師父的人。”
頂着為天子診治的名頭,這一兩年間,葛大夫都于林芝年常常出入疠人院,皇權之下,要人要物都不缺,兩人勤懇鑽研,也當真試出了幾道良方,算是天下當真身患疠風之人的福氣。
葛大夫年紀不輕,又是個沉默寡言的忠厚相貌,更顯老成,這時卻被師父贊小孩兒似的誇贊,面上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可若是細瞧去,卻能看出他與一旁的葛女醫,眼角都偷着歡喜,像是得了師長誇贊的孩子般與有榮焉。
看着這樣的葛老,蘇允棠便也忍不住彎了嘴角,笑意裏還帶着幾分懷念。
接觸之後,她便很是明白葛老從前,為何能與父親成為忘年交了——
分明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但她在葛老身上,卻莫名的有了幼時在父親面前的錯覺。
看過之後,林芝年親自磨墨,服侍葛老給福宜畢羅都開了方子,最後輪到蘇允棠,卻嘆一口氣,斟酌片刻,還是扔了筆回到了蘇允棠的面前:“娘娘身上,大半是心病,郁結于心,凝滞不散,長此以往,總會報在身上。”
葛老:“娘娘平日裏可有什麽喜好?聽說是愛騎射的,不如每日都騎馬出去散散,這人呢,身子活動活動,心裏就也會跟着松散起來,倒比整日在這大屋裏悶着強。”
林芝年提醒:“娘娘膝上有舊傷。”
葛老只是擺手:“事有輕重緩急,孩子費些膝蓋,也就是忍忍疼,老了受罪,可再這麽悶着不松散,時候長了必然有礙壽數,只怕都活不到老,得英年早逝!”
蘇允棠有些苦笑,這位葛老,果然如傳聞中一般百無禁忌。
葛老那一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銳利雙眸,認真的看向蘇允棠:“好在方才瞧着,娘娘心頭的郁結有了一絲松解之兆,這就很好,于娘娘來說,藥石之力都沒多大用處,只能靠自個想開,自個放下,想要長久,只有自救。”
這話一出,蘇允棠面上便也不禁露出些複雜。
葛老說的一點沒錯,自從在大明宮裏見過了董惜兒,父親的性命,便如同一塊巨石般壓在她的心頭,一刻不得輕松。
蘇允棠聲音沉靜:“是,勞您費心了,往後都會好的。”
既然已經知道了父親的病逝是天命,而不是被她連累,巨石便也終于能慢慢下墜滾落,壓出的傷痕與膿水也終于能夠得見天日,一點點的排清愈合——
假以時日,總會痊愈。
葛老看出蘇允棠這話并為敷衍,這才滿意點頭,轉身去,又給蘇允棠開出了幾個食補的方子,且還不是宮中常見的藥膳,一點藥名不見,就是純粹的吃食,咋一看去,與菜單子一模一樣。
蘇允棠也不覺着葛老是糊弄了事,信服的叫去厄收起這份“菜單”,人臨走時,又忍不住問道:“冒犯了,我實在想問問葛老,您到底多大了?”
這也是蘇允棠早就疑惑的一點,葛老在前朝時就是赫赫有名的老神仙了,怎的到了現在還是這樣有精神?
葛老聞言頓了頓,高深莫測的摸了摸胡須:“娘娘看來,老身幾歲?”
蘇允棠試探:“耄耋之年該是有的?”
前朝聞名之時算是六十,如今又過去幾十年,八九十差不多,再大,就當真和傳聞中的一樣,得真是有修行的得道之人了。
葛老便哈哈大笑:“娘娘是瞧着我須發皆白才這麽想是不是?不怕告訴你,我十四五歲時,頭發就已經是這樣了。”
“小孩子要面子,一開始還染了幾年,後來我發現,旁人看見我這一頭白頭發就肅然起敬,行醫開方旁人都要多信服幾分,索性留了胡子,就一直這樣啦!”
蘇允棠目瞪口呆。
這誰能想到,鶴發童顏的老神仙竟然只是少白頭,是真的鶴發童顏!
葛老得意:“我瞞了半輩子,娘娘自個知道就是,可別到處傳出去,若不然,我這‘神仙’的話可就沒人聽了。”
蘇允棠哭笑不得,只得連聲應是。
這時,初一忽的從門外行來,禀報道:“娘娘,養乾殿派了人傳旨,說是陛下吐血不止,只怕是不好,要請娘娘速去。”
聽着這話,葛老便立即站了起來,作勢就要動步!
他被快馬加鞭的接近京城,原本說的就是要他為病重的天子診治,只是不知為何人到了倒不着急了。
見狀,反而是主位的蘇允棠攔住了他,不慌不忙道:“葛老不必着急。”
劉景天有沒有吐血不治,換了感覺蘇允棠怎麽會不知道?
更別提,病重這事,原本就是她做出來釣魚的餌。
不過這局既然已然做下了,總不能半途而廢,就是明知劉景天是故意,天子快死了,她這個皇後裝也得裝出一副着急的模樣來。
“葛老且寬坐,稍後去了養乾殿,也只管面露難色不說話就是了。”
蘇允棠面色冷漠:“傳步辇來罷,送福宜畢羅先去安置,多叫幾個人守着。”
一面吩咐,蘇允棠也在一面思量着,走之前,若不然先叫去厄來,在她臉上多敷些粉,鬓發也略微拆散些。
畢竟皇後憂心天子,鳳體不安的風聲也是一并散出去的,滿宮人都知道她這兩日卧床不起,朝政都耽擱了,這樣面帶病色的出門,才顯得更像樣些。
初一聞言卻又道:“娘娘,傳話人的意思,是陛下最後的時候,也想見見兩個孩子,要兩位殿下也一道去,聽聞,不單是咱們宮裏,外頭幾位重臣,還有老宗正的家裏,都派天使去請了。”
蘇允棠不禁抿唇,這麽大的陣仗,這是等不及要傳“遺旨”了?
果然是劉景天,戲做起來,比她可要會騙的多。
地上的福宜原本還在扶着頂天立地的多寶槅,墊着腳試圖夠上頭的百工球,忽的聽到自個的名字,便立即扭頭。
他年歲太小,聽話還是半懂不懂,但将殿內幾個人的面色依次看一圈,卻仿佛已經知道是出了大事,忍不住搖搖晃晃的跑過來,沖蘇允棠伸手:“母母?”
他身子結實,嘴卻笨,來年就虛三歲了,說話還是一字字得往外蹦。
畢羅還不太會走,說話倒是清晰,只是她性子安靜,輕易不愛說話,此刻也只是被去厄抱在懷裏,眨着眼睛看着她。
蘇允棠回神,起身将兩個孩子都抱起來:“無事,母後帶你們去見你父皇‘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