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意面和粽子
目前還在床上躺着養病的嚴君,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來歷”在田易和成伯的寥寥數語中就被決定下來。
又喝了幾碗姜湯,狠狠出了幾身汗後,時好時壞的高燒總算退了。
兩天後,他在送到自己面前的文書中知道了前因後果。
翻開來看,上面是清一色的繁體字,讀起來很吃力,但嚴君還是用簽定合同的态度從頭到尾仔細閱讀了一遍。
田易看他的目光最後落到了姓名處,才道:“我想着你要用成伯遠房堂侄的姓,所以寫了這個嚴字……”
嚴君有點莫名其妙,心想我自己的名字你在這裏解釋個什麽勁?
難道是希望他感激?
嚴君便道:“謝謝你。”
瞧出他确實不在意,田易倒是松了口氣。不管先前怎麽拿定了主意,事到臨頭仍不免顧慮着不好硬來。畢竟就算對方腦子糊塗了給自己安個假想的身份又或是胡亂搪塞,也不能說得太直接。
事實上,嚴君真的無所謂。
對很多現代人來說,在哪落戶并不是十分大不了的事。在城市之間跳槽搬家檔案卻放着不動,都很習以為常。
要說不習慣,他不習慣的是另外的事情。
首先是廁所。
哪怕這家的茅廁在整個田家大灣裏算得上首屈一指,但跟現代那種鋪滿瓷磚、安裝着抽水馬桶、擁有冷熱水洗手池、鑲嵌着平面鏡的衛生間相比,是拍馬也趕不上。
當然他是男人,一點點不方便可以克服,但克服的過程嘛……
就一個坑上墊了木板和茅草,後面直接連着豬圈!土牆才壘到半截,只能勉勉強強遮風蔽雨!擦屁股還只能用樹葉!
……就很難描述了。
第二件不習慣的事卻至關重要,是食物。
眼下他就站在廚房裏發怔。
這家人的廚房沒有他印象裏中式廚房那麽髒亂破舊,除了油煙還是油煙。面前的應該是竈,竈上兩個一大一小擺在一起的是鍋,邊上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和碗筷,下面有洞應該是生火的地方。旁邊紮成一耙一耙的柴禾和幹草都碼得整整齊齊,梁上用繩子吊了幾籃子像是吃的東西。
但是沒有烤爐,沒有锔爐,沒有扒爐,沒有烤盤,沒有煎鍋,沒有濾鍋,沒有切模,沒有酒提,沒有攪拌機……他需要的、他會用的,這裏一樣也沒有。
說不出的郁悶讓他剛想出去,門被一把撞開,接着,一個夾雜着幾分詫異和不滿的聲音随之傳了進來,“怎麽是你……啊……”說到一半田七就記起自家少爺的吩咐,忙不疊改了口,“嚴少爺,少爺不是去你那了?”
“嗯,他拿文件給我看然後就走了。”
文件?那是什麽?莫非是說文書?田七也沒多在意:“那您站在這裏幹什麽呀?莫不是早上沒有吃飽?”
少爺可教過他一句話,叫做“君子遠庖廚”!
嗯……可見嚴少爺不是君子。
嚴君絲毫不知道田七給自己下了定義,搖搖頭表示不餓,卻見田七手裏拽着一把顏色青翠形狀各異的葉子,不由有些好奇,“這是……”
“……”
連這都不認得,這位嚴少爺難不成真是哪個山旮旯裏面蹦出來的新鮮妖怪?心裏腹诽着,田七還是乖乖把葉片往前一送,分了不一樣的兩把,“這是艾葉,這是新摘的蘆葉。端午不是要到了嗎,家裏要包粽子呢!”
嚴君先看看艾葉,湊近了有股辛味,接着又看蘆葉,上頭還沾着水,青翠欲滴,聞着比艾葉要舒服多了。
說到粽子,他當然知道。只是長這麽大,他吃粽子的次數用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後來學西廚,飲食習慣更加西化。這幾日的飯菜已經很不習慣,就別提連味道都忘得一幹二淨的粽子了。
“這兩種葉子都是用來包粽子的?”
“沒錯。”
“艾葉……味道那麽奇怪……”
“哪裏奇怪了?”田七看他一眼,“端午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有艾葉,可沒人說奇怪!不過少爺也愛吃蘆葉包的粽子,所以成伯才囑咐我特意多摘一些來備着。”
“哦。”
嚴君對此并沒有什麽興趣,他比較想吃的是……意大利面。
看他摸了摸肚子,面上卻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田七心想他的病不是還沒好吧?趕緊過去把他拉到條凳上坐下,“嚴少爺,不要太客氣了,想吃什麽就跟我說呗,總不能叫你餓着肚子吧。”
不料嚴君脫口而出,“說了你也做不了。”
“……”
廚房裏氣氛霎時變得僵硬。
說不客氣還真不客氣了?又不是自家正經的少爺,也好意思拿腔拿調!田七好不容易才按田易的吩咐将滿心惱怒按捺下來,板着張小臉指指竈上,“嚴少爺您要自己做得了就自己做好了,米面菜都在這,可別說咱們沒招待你!”
說完他頭一扭,踩着重重的腳步出去了。
留下嚴君一個人愣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為什麽他說了一句話,那看起來才十一二歲的小孩就生氣了?
他說的明明就是實話!
難道他想吃意大利面,那小孩能做?
別開玩笑了!
就是他自己,正正經經科班出身的西餐大廚,沒有工具缺乏原料不也是兩眼一抹黑,做不出來嗎!
他一動不動站着,門又被推開,田七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将裝着糯米的筲箕從缸上面端起來,摔門走了。
“……搞什麽啊莫名其妙的。”
嚴君皺了皺眉。
這小孩也是,先前那個田少爺也是,都一樣的奇怪!講話沒頭沒腦,情緒喜怒無常,要不是語言相通,他還真覺得自己到了外星球!
“那人真是好不知禮數!”
田七把筲箕重重放在石板上,一屁股坐下來,惱火地扔出一句。
“好端端的又怎麽了?”
田易從撐開的窗口探出腦袋,偷眼瞧四周,“成伯呢?”
“被族正叫去了。”
“嘿嘿,那可好。”聞言田易兩眼瞬間放出光來,立刻把書本往桌上一蓋,“那成伯晌午前都不會回來了。”視線往下一瞄,他又有些好笑,“哎,你就是生氣也別拿米來撒氣啊,小心成伯給你耳朵裏念出繭來!”
田七這才将自己在糯米裏戳來戳去的手指抽回來,嘴巴卻扁着,不服氣地道:“你都敢不溫書了,我還不敢戳戳米麽。”
田易從善如流,“行,你繼續戳。”
這下輪到田七不好意思了,“糯米又不是那妖……嚴少爺,我戳它做什麽。”
“那就把它當成嚴少爺。”
“少爺!”
田七一下炸了,擡眼瞪他,“你是把我當做不懂事的奶娃兒麽!這事又不是我的錯!你都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麽!前次他說少爺您不知道他的家鄉也就罷了,您跟我說他還病着,不該同他計較。可他現在都能下地了!我好心問他想吃什麽,他卻說……卻說我做不出!他當他是縣老爺麽,想吃什麽就有什麽?”
“哎,還真說不定!”
田易提出一種可能,“沒準他落難前就是大官家的公子,只習慣好吃好喝?”
“那……他現在也已落難了呀!”
小書童猶自憤憤不平,“難不成咱家虧待他了?什麽叫好吃好喝?少爺您後年就要參加鄉試,可花費都還沒有湊齊!平時的紙筆墨錢,找中人作保的錢,都不是小筆開銷!要有多餘的錢,還不如讓你去縣學備考,至少有先生能夠指點作文!現在倒好,給個妖怪住,還給他吃,還要擔心他吃不慣,卻換來這麽句話!”
“好啦,好啦,別氣別氣,氣壞了可是你自個。”田易心想怎麽自家書童還把個大活人當妖怪,見他在氣頭上又不好指責,便好脾氣地笑,也在臺階上坐下,拍拍田七的後背,“不是要包粽子?我跟你一起包。”
“少爺……君子遠庖廚……”
因為才用過這話,田七印象十分深刻。
田易挑眉斜睨他,“你是不想吃我做的珍珠圓子啊,還是不想吃我做的梅菜扣肉啊,或者不想吃我做的琵琶雞啊?”
“……”
田七不吱聲了。
明明都是一樣的鍋和竈,少爺燒出來的菜就是比自個同成伯燒得好吃!盤算了一下現在他倆離廚房的距離,嗯,足夠遠。
于是他點點頭,“那一塊包。”
田家如今談不上富裕,但為了端午節祭和一年一回的粽子,也早早做了準備。
新糯米經過一夜浸泡,泛着層珍珠似的柔光,顆顆飽滿。早就切成丁的臘豬肉是年前腌制的,油光像是能透到外邊來。去年八月才收的棗子,曬幹晾涼拌了草木灰裝到缸裏,保存到現在顏色深了些,紅得仿佛戳一下就能戳破。
灣裏大夥包粽子不外乎就是這兩種,肉餡和紅棗餡。
縣裏到端午的時候還會賣楊梅餡的蜜餞粽、板栗餡的板栗粽、赤豆餡的赤豆粽……只是那些粽子的花費可比自己包要多得多了。
他拿了三張蘆葉在手裏,眼角的餘光就發現不遠處多了一個人。剛剛田七正埋怨的那個人不知什麽時候到了牆邊,視線則釘在自己手中的蘆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