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半叫飯

然而再美妙也只能是想象,這日晚飯後,成伯發了話,“少爺,你們搞那魚塘種樹啊搞的怎麽樣了?”

田易心裏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成伯語氣雖說平靜無波,但他與成伯一同生活了這麽些年,又怎會分辨不出那是話裏有話?他趕緊道:“正準備桑枝呢,不過得先開溝,和三妮說好了就由她來養蠶,她在學呢。”

“少爺啊。”成伯掃了眼其他二人,田七立即識趣地把不明所以的嚴君拽走了,“先前我不說什麽,是因為君哥兒,前些時他有些消沉,看他能跟你一道忙前忙後,也好叫他把那些事都忘了。可是少爺啊,別怪老奴沒提醒你,你後年就要考了,時候不多了。你這段時間看書看的如何了?別是看什麽《農桑要旨》、《農書》或是《種莳直說》吧。”

“……成伯你說的這是什麽?”田易裝傻,“我知道後年就要去考了,我一點也沒敢放松功課啊。”

“這樣最好,不管你怎麽做,莫要忘了老爺的話。還是你想永遠在地裏刨食?一年年的面朝黃土背朝天,黑汗水流,如此辛苦?”

“我……”說到父母,田易神色一黯,他張了張嘴,只覺得口裏發幹。

“少爺,不是成伯總想管着你,只是希望你別辜負了老爺的心願。好好學,若能考個官回來,也是光宗耀祖,叫成伯我以後也能光光鮮鮮地下去見老爺,跟他有個交代。”

“成伯,別說了,我知道。”

“少爺你有譜有好,成伯啊,對你也沒什麽不放心。對了,明日就是月半,該準備的香燭黃紙我都準備好了,看少爺覺着還差些什麽?”

“都到過月半的時候了啊……”又是一年了……輕輕嘆了口氣,田易搖頭道,“我曉得了,明日我要親手給爹娘燒一桌菜。”

他沒料到才一出屋,就見嚴君背着身站在那,十四的月将要圓,清輝灑落一地,也照在這人身上。

聽到聲音嚴君轉身,“田兄,成伯沒責怪你吧?”被田七拉出來時他還很莫名其妙,随後就依稀瞧見田易神色變化。只是現在看去沒留下一絲痕跡,難道是他眼花看錯了?

“沒事。”借着月光,田易能看清他面上的擔憂,“嚴兄,不如來幫我弄些東西?”

“好。”

田易叫他準備的全是食材,絲瓜菱角豇豆苦瓜等等不一而足,絲瓜是特地選了立秋前就長在藤上的。又叫了田七去下籠子捕魚,還說明日要買鮮肉回來。到第二天中午,這些東西被洗淨了全放在廚房。

嚴君在旁邊看田易先是取了早晨買的五花豬肉,那肉有肥有瘦,極是均勻。仔仔細細切成寸餘長、食指寬的長條,搌幹了水放在盆裏,又加了鹽、醬油還有些自家腌的蠶豆醬,姜末、黃酒同糖在一起,攪拌了擱在一旁。過了會,再把米粉細細地灑在上面厚厚一層。最後才把它們皮貼碗底,碼在碗內,放到圓籠裏蒸。

随後田易又拿來早上就腌着現下在通風處晾幹的魚塊,這些魚塊清一色的一寸見方,下進油已然燒滾的鍋裏煎。直到魚塊都成了金黃色,才加上鹽、醬油、姜末、黃酒、糖還有些花椒一道,又放了點清水燒。待到汁液全都融在一塊粘在魚塊上,鍋中反沒了湯汁,他便将魚塊盛到碗中。

嚴君注意到,田易今日的神色格外認真。

等絲瓜、豇豆、菱角和苦瓜都炒好了,田易又去洗了一道手,才來将之前放進圓籠裏蒸熟的蓮子、薏米和紅棗,以及糯米取出,加上蜜冬瓜條、糖桂花和柿餅,拿糖和熟豬油攪拌均勻,最後再放進籠裏蒸。過了小一刻時辰,便有股濃厚而香甜的氣味徐徐傳出,彌漫在廚房中。

将所有的飯菜包括粉蒸肉、糍粑魚和八寶飯都取出,端上桌後,嚴君才發現原來不僅是田易,另外兩人也都一臉肅然。沒有人開口說話,全都安靜地端坐着。他有些不解,卻能感到此時氣氛凝重,也抿緊唇不吭聲。

田易先拿了兩個碗,将每個菜夾了一些過來,左邊一只多裝了些粉蒸肉,右邊那只則多放了塊糍粑魚。他将碗擺在上首,那兒點了香燭,立着牌位,上邊的繁體字,嚴君看不太清。

“叫飯吧。”成伯沉聲道。

嚴君正疑惑,但接下來就知道了叫飯是什麽。

田易将筷子橫在那兩只碗上,首先大聲道:“爹!娘!來吃飯了!爹,這是您最愛吃的粉蒸肉!娘,這是您最愛吃的糍粑魚!”

随後成伯和田七分別大聲地說了些老爺來吃飯的話,最後田易有些勉強的扯唇笑道:“好了,現在開始吃飯吧。”

嚴君頓了一下,見他們都開始吃了才伸筷。

那粉蒸肉看上去紅白相間,嫩卻不糜,米粉被浸透得油潤,滋味濃郁到了極致。糍粑魚聞着有些臭,吃起來卻鹹辣噴香,很是下飯。八寶飯也極是甜潤可口。就是其他小菜都各有各的滋味,直叫人把舌頭都快連着吃下肚。

只是今日,田易等三人吃的都有些無精打采。于是嚴君也只有克制自己,跟在他們後面放下了筷子。

晚上這個過程又重複了一遍,之後就是收拾鍋碗。嚴君先一步從廚房出來,快到時又停下腳步,回頭便瞧見田七與成伯都離開了,田易卻一直待在裏面。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往回走。油燈昏黃的光透過門縫和窗子照出來,将裏邊那人的側臉勾勒得十分清晰。

可在嚴君看清田易的神色時,心頭卻不由的微微一緊。

這人在印象裏總是處事溫和,待人誠懇,面上看不到難色,好象任何事也難不倒他。那些自己永遠都搞不懂的東西,在他而言全都不在話下。

可是此時此刻,田易卻擰着眉頭,滿面黯色,眼睛半閉着垂下,全身都仿佛要蜷曲起來一般,有種很難用言語描述的……脆弱?

嚴君不知為什麽會想到這個詞,但翻遍了腦袋,似乎惟有這個詞最為貼切。

該不該進去?或者不該去打擾田易?他站在門口遲疑不決,直到下方傳來喵的一聲将他的思緒給喚回。低下頭,他就見小花跑了來,正用前爪使勁撓門。

“小花別鬧,跟我回去。”嚴君最終決定不進去,能問些什麽呢?田易将他自己一個留在屋內,原本就應是想要獨處。

然而下一刻,屋裏的人大約被貓叫聲和說話聲驚到,出了聲,“嚴兄?”

“呃……”嚴君有點尴尬,他想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被別人看到那副模樣,至少他就不願意,“田兄你還在收拾廚房?我馬上回去。”

剛一轉身,他卻被田易叫住了,“嚴兄稍等……”田易頓了頓,嗓音有些幹澀,“能進來陪我坐一會麽?”

“……好。”既然直接提了要求,嚴君當然不會拒絕。

門才被他推開,小貓先一步刺溜一下跳了進去,直撲向田易,喵喵喵地叫着好象在安慰他一般。田易撓了撓小貓的下巴,看它舒服地眯起眼,好笑地搖了掏頭,“你這小家夥,還真是機靈。”

“喵——”小貓并不懂得他的誇獎,只是又朝他湊近了些。

田易這才看向站在門邊的嚴君,“嚴兄,坐。”

嚴君便在他對面坐下,“田兄,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如果方便的話,可以跟我說說。”

“嗯,就是想跟你說點什麽。”田易朝他微微一笑,方才的脆弱好象全都消失不見,平時的田易又回來了。

“那我聽着。”

“嗯……你知道今日是七月十五。在我們這,七月十五是過月半的日子,每個人會在這天祭拜故去的親人。我爹和我娘,其實都過世好些年了。可是……”他的眼圈泛紅,語氣忽的有些哽咽,“我卻覺得還能見到他們,聽到他們同我說話。聽我爹說,叫我溫書,叫我作文,好好學,好好考,叫我記着要光耀門楣。他總是板着臉,可我知道爹他……其實也很關心我。還有我娘……”他笑了笑,眼睛像是被油燈的光給刺痛得閉了閉,“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她會做最好吃的飯,我如今會做的菜,全都在她那學來的。有時爹訓我訓得重了,娘會給我解圍,用她的話把那些道理再講一遭。家裏最窮的那會,娘總是把好吃的給我和爹留着,自個卻吃剩菜剩飯……”

直到燈油點光了,月光慢慢的水一般滲進黑了的屋子裏來,田易還在輕聲說着。嚴君忽然有些羨慕起他來,至少田易還能跟人說這些,而他……就算是想懷念父親,母親大概也不會想提到這事。

“喵——”又是一聲細細的貓叫,田易停下來,與嚴君對看一眼,朝門口望去。不知何時離開的小花跑回來,嘴裏叼着什麽。等叼進門它才把那黑糊糊的一團吐到地上,用爪子小心地往田易這邊推。

仔細一看,嚴君驚訝了,“老鼠?”

“好象是。”田易看着小貓用來讨好自己的東西,哭笑不得。

下一刻,二人再次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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