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只因我家好

田易所說的新衣是五嬸晌午時送來的,每個人都有一套,包括上衣下褲還有冬靴。嚴君接過來拿在手裏還略有些沉甸甸的感覺,摸得出衣褲都胎着一層薄棉,抖開來看,上衣是田易慣常穿的式樣,長度剛到膝蓋,穿起來格外暖和。那雙冬靴上則縫了上回獵來的兔皮,被鞣制一番後的兔子皮分成了六塊,縫在靴子上。嚴君穿上後踏着走了兩步,軟綿綿的極是舒服。

田易在一旁看他換了新衣,像有些不習慣似的站在那裏左右看了看,臉上露出些許為難的神色,不禁有些好笑,“嚴兄,很合身。”

他一說完,嚴君就擡起眼,眼中倏地掠過一絲窘意,嗫嚅着問:“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然我還騙你不成?”田易說着頓了一下,朝他走來。

見他離自己越發的近,嚴君下意識想退後些,轉念一想這樣未免太露痕跡,但要他紋絲不動站着,卻又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他正左右為難時,田易已走到了跟前,伸手将他的衣服扯了一下,又笑笑:“嗯,這裏怎的皺到一起了……”

他一說完就又往後退了兩步看,嚴君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再次想多了?他很想捶一把自己的腦袋,問個究竟,為什麽如今他變得越來越莫名其妙?只是這念頭剛一生出,他就又聽田易在叫自己。

“嚴兄?來幫我看看如何?”

嚴君才将視線調轉過去,就瞧見田易也換了五嬸做的新衣,左撣撣右扯扯,微微笑着問他。那身衣服在腰部略微收了一下,應是五嬸特意在那處拿針線掐了一把,越發顯得田易身材挺秀。

“……很好。”

“嘿嘿,五嬸的手藝到底是好。”田易樂呵呵地拉了拉自個身上的衣裳,又想起什麽似的道,“哎,對了,嚴兄,上回那皮襖,不如給我拿去再讓五嬸做一做,我縫的那針也實在太不象話了。”

誰知嚴君卻搖一搖頭,竟是斷然拒絕,“不用,那樣太麻煩了。”

田易倒也沒有多想,“也是,五嬸要置辦一大家子的東西,想來只怕比我們還忙,未必有時間做這個。”

嚴君不置可否的扯了扯嘴角,心想你縫跟五嬸縫能一樣麽……

待試了新衣,二人就聽見田七在外頭喊:“少爺少爺,那黃米跟麥芽熬得差不多了,是要起出來麽!”

田易趕緊三步并作兩步地出了門,“就來,就來!”

這是因第二日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要祭送竈王爺才要做的物事。傳說中,竈王爺主管着一家子的飲食事務,還要監視這家人的品行,到了每年的臘月二十四,竈王爺要往天庭去拜會玉皇大帝彙報,若是說了壞話,便要給大家帶來災難。祭竈便是針對于此,糖瓜做來就是去粘竈王爺的嘴,叫他壞話說不得,只能講些甜言蜜語。

總而言之,小年這日馬虎不得。

田家的糖瓜有兩種,一種是貨真價實的糖和瓜,是早就制好了的。嚴君打聽了一下具體的制法,卻是在冬瓜成熟時就備下了的。冬瓜去了皮和瓤,橫切成約莫一寸半的瓜圈,洗淨了再縱切成一寸半長、一指寬的瓜條。

還要備些石灰,一開始聽到嚴君吃了一驚,後來才知如今早已有了石灰,只不過慣常用在肥料裏頭。那瓜條得放到石灰水裏,五個時辰後等瓜條硬得沒一點軟心了方才撈起,又拿清水沖洗,泡一個時辰換一次水,如此要換四次。再把瓜條煮沸了,加上白礬,煮一刻撈出來泡冷再瀝幹,才能倒在糖漿裏頭浸。浸上五個時辰再加熱煮沸,出鍋時糖就全粘在瓜條上裹成一層糖衣,方才制好。

另一種則要拿黃米和麥芽來做,也就是他們眼下正要過去的廚房裏熬着的糖。嚴君進到廚房裏時,見田易已将那糖給撈出來冷着了。

看到他來,田易一樣揀了一塊遞給他,“嚴兄,嘗一嘗,看看甜不甜,粘不粘。這糖瓜啊,最緊要的就是甜和粘,別的都不妨事。”

“嗯。”嚴君接過來,兩種糖瓜都吃了一塊。冬瓜糖瓜是早就制好的,甜絲絲,脆津津,咬起來微微有點沙沙的感覺。另一種新做的還有些熱,形狀呈扁圓,吃在嘴裏仿佛糖中充滿了極是細小的氣泡,脆甜香酥。

他比較了一下,指着後面那種道:“甜倒是都很甜,但這種要粘一些。”

田易立時一拍巴掌,“那好,明兒我們就拿這個去粘竈王爺的嘴!”

弄完這些瑣事,已差不多到了淩晨,嚴君才一出廚房門,就被午夜的冷風刮得打了個噴嚏,然後聽田易道:“嚴兄,快去睡吧,莫要着涼了,明兒還要早起。”接着,肩膀上驀地稍稍一沉,卻是一件衣服披了過來。

大約那衣服披得及時,早上醒來時嚴君并未感到絲毫不适。他知道今日正是小年,他還發現,在這個時代,無論是田家或是五叔家,都沒有誰将春節叫做春節,反而是叫元旦,或是像上次田易那樣稱做三元。

一整天全家都忙着做傍晚時祭竈的準備,成伯拿竹篾編了紙馬,又紮了元寶,田易則做了粉蒸肉,蒸了魚糕,煮了魚圓子,又炸了肉圓子。

待到黃昏時,就要祭送竈王爺升天了。

家中廚房的竈上貼了一年的竈王爺的神像,此時已沾滿了油煙和黑灰,上邊的字卻還能依稀辨認得出來寫着竈君司命雲雲。

田七在竈臺前擺上桌子,四個人向牆上的竈王爺敬了香,接着再把糖瓜和其他的食物全擺上去供給竈王爺。各色圓子兩碗,粉蒸肉放在正中,還圍了一碗魚糕。

成伯邊拿了糖瓜給神像上竈王爺的嘴邊塗,邊在嘴裏念叨着,“好話多說些,不好的話一個字也別講……”

待塗完了,他就把神像給揭下來,再把新的竈王爺神像給貼上去。還在旁邊貼了一副對聯,右邊寫着“上天言好事”,左邊寫着“下界保平安”,那字跡正是田易的字跡。貼好後就成伯拿着舊的神像到院子裏,那兒已由田七堆了胡麻杆和松樹枝,連同早備好的紙馬,加上草料,一起點火燒了。

院子被那生起的火照得通明,也映得每個人臉上都紅彤彤的,連小貓都跑來湊熱鬧,成伯笑眯眯的道:“該磕頭了,今年年成不錯,得虧竈王爺去年說了好話,還望竈王爺今年繼續保佑。”

嚴君看着他們磕頭,也稍稍拜了一下,邊還聽到成伯在一旁大聲念着,“今年又到二十四,敬送竈王爺上西天。有好馬,有草料,一路順風平安到。供的糖瓜甜又甜,請對玉皇進好言……”

在火裏的物事燒個一幹二淨前,成伯眼疾手快地撈出一個紙元寶,藏到櫥裏,而田易一拉嚴君,“走吧,現在神仙全都上天了,我們也該開飯了。”

此後過年已近在眼前,灣裏來來去去的大小媳婦老少爺們全都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樣,媳婦們胳膊肘裏挂着籃子,裏面盡皆是正準備的年貨。

這日田易一早就叫田七敞開了院門,又搬了桌子在院子裏,備了筆墨并一大疊紅紙。嚴君先還有些納悶,等到過了沒多會五叔上門找田易寫春聯,他才知是怎麽回事。五叔卻是當天的頭一個,此後越來越多的人登門求春聯,都提着一些自家的出産,或是一籃子雞蛋,或是腌好的臘肉,或是熏的魚,還有買來的糖霜,香脆的幹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多半是田易直接寫,也有人摸出張紙,叫田易照着寫,嚴君見那上邊寫着“家家戶戶說說笑笑歡歡喜喜同過新年,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添一歲”,內容倒是新奇,跟別人有些不一樣,一問才知那人其實是從縣城裏抄回來的……

另外的春聯,都是喜慶吉祥讀來又通俗易懂的話,要麽是“一年好運随春到,萬事如意福臨門”,要麽是“年年順景則源廣,歲歲平安福壽多”,倒沒費田易多大的功夫。最後等人散了,也到了晌午,他才提筆給自家寫了幾幅,交給田七和成伯分別貼在各個門口。

嚴君一見自己門上貼的是“天外有客到,只因我家好”,先是一愣,讀了兩次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田易得意的笑,“如何?我寫的不錯吧。”

“是很不錯,自誇的很不錯。”

“那怎麽叫自誇呢,我家難道不好麽?”

嚴君看他一眼,認真的點頭道:“很好,我很……喜歡。”

接着大家把大門上貼的舊門神像給揭下來,改貼上新的門神像。嚴君看那兩個門神都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一問才知那是兩個唐朝的名人。

一連好幾日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殺豬倒是早殺了,但還要做各色圓子,炸米泡和苕皮,搗糍粑,做沉漿,前幾日釀的米酒也隐隐能聞到酒香了。待到臘月三十這日,忙碌在早上更是上了一個新臺階,而一年上頭最重要的日子眼看着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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