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飯菜上桌,淋着熱油的水煮牛肉,清香四溢的玉米排骨湯,酸爽開胃的糖醋藕片還有一個涼拌豇豆和清炒時蔬。
前面說到,晁新不太懂得怎麽跟人做朋友,但她其實誤打誤撞地選擇了非常有效的一種,因為在家裏做飯一起吃完然後洗碗,是最家常最容易迅速拉近人與人距離的方式。
将玉米排骨湯端上來時,向挽自然而然地伸手把餐墊挪過來,正如她以前所養成的習慣。
“你和你爸媽一起住嗎?”于是晁新就多嘴問了一句。
“沒有,”向挽低頭擺着碗筷,“我沒有父母。”
晁新一怔:“不好意思。”
“沒事。”
有了這番對話,倆人之間的氣氛就有點尴尬,因為晁新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她在聲音盛典上聽到過向挽的領獎詞,她說,她是一個流浪漢。
那段領獎詞說得非常好,令臺下坐着的晁新在好幾個深夜裏突如其來地想到一兩句。
但她不如向挽有文化,不大記得完整的,也沒有再去搜過。
流浪漢怎麽會有這樣的書卷氣呢?流浪漢又怎麽會有一雙明媚動人的眼睛呢?流浪漢應該和自己一樣,對周遭不感興趣,甚至對世界偶爾厭惡。笑,不是因為喜悅,是因為“應該”,哭?晁新從來不哭。
她招呼卸妝的牌牌出來吃飯,動作間背後的發繩斷了,頭發散下來,晁新回頭一看,蹲下将其撿起來,裹了幾根頭發扔到垃圾桶裏,然後想了想,家裏沒有多餘的發繩了,随手拆了一根一次性筷子,揚手擰髻,把頭發挽在腦後。
碎發耷拉一兩縷在臉畔,野性十足,向挽又想起她脫了高跟鞋的樣子。
牌牌磨磨蹭蹭地出來,又和向挽打了招呼,很規矩地坐在左手邊。
經過一番折騰,她已經沒力氣作妖了,羞赧也少了一點,決定當一個溫婉冷酷的大人。
晁新先伸手拿碗,給向挽盛了一碗湯。
“試試鹹淡,不行我再去加點鹽。”
向挽雙手接過,抿一口:“正好。”
晁新點頭,又探手示意牌牌遞碗。
牌牌卻別扭起來,因為以前第一碗都是給她的。
“我自己來。”她撅着嘴說。
向挽睜了睜眼,晁新見怪不怪:“不理她。”
用公筷給向挽夾了一塊排骨。
哪有醋還兩頭吃的,莫名其妙。
晁新做飯真的很好吃,比于舟和趙女士還要好,火候适中,鹹淡也适中,尤其是她的玉米排骨湯,玉米的清甜仿佛陷入了肉裏,但不膩,一點兒都不膩,排骨上肉筋都炖得很爛,輕咬一口就脫下來了。
向挽吃得很滿足,鼻尖沁出細細密密的薄汗,更像個水葡萄了。
晁新發現這小姑娘挺有意思,因為她吃飯很虔誠,慢條斯理的,拿筷子之前還要起個範兒,擦拭嘴角時只捉着紙巾的一個角,跟宮廷劇裏似的。
而且,明明吃排骨的時候眼神都亮了,但下一筷子卻給了不大感冒的涼拌豇豆。
于是晁新又提手,又給她夾了一塊小排。
小姑娘的眼神又亮了。
晁新擡起手背,抵住嘴唇,輕輕清了清嗓子,但是一對眼睛微微眯起來,笑得風情略漲。
大概是到人家家裏做客,不好意思吧,她想。
吃過飯,時間也不早了,牌牌自告奮勇洗碗,原本想在向挽面前表現一番,誰知道她不省心的娘沒有接收到她的信號,只說:“那你洗吧,我把向老師送回去。”
牌牌難以置信地張大嘴,水流嘩嘩嘩沖着手上洗潔精的泡沫。
晁新一邊給向挽遞衣服,一邊蹙眉提醒她:“浪費水。”
向挽招招手,說了再見,就和晁新一起出門了。
晝夜溫差大,晚上更冷一些,連在地庫都感到呼呼刺骨的風,晁新一邊解鎖,打開車門,一邊按住手機發語音:“哎,姜哥,不好意思,剛看到您的消息,我一會兒就把賬號發過去,謝謝姜哥。”
她在入座的行動間說了這麽一句,說得很輕,言語裏也很客氣。
向挽等她說完,放下手機,才關上車門,怕聲音打擾到她。
貼心的舉動讓晁新望着她笑了笑,在導航裏調出路線:“現在不堵,大概40分鐘,如果累了可以把座椅往後調,躺一下。”
意思不用坐得這麽筆挺。
但向挽不習慣在旁人面前躺着,搖了搖頭。
車子駛向地面,到達第一個路口的紅綠燈時,向挽開了口:“古琴,我也會。”
“嗯?”晁新抛了個尾音,沒轉頭。
“若你不嫌棄,我可以幫牌牌補課。”
晁新的鼻息一動,沒帶笑意的笑容:“謝謝,但是不必了,打賞的事你沒有責任。”
“并非無償。”向挽搖頭,眼神在前擋風玻璃的折射下隐隐流光。
晁新這才看了她一眼。
“我亦在補習英文,但口語不大好,總是鬧笑話,我想,同牌牌一起上外教課。”
還有一點她沒說,其實蘇唱也可以給她請外教,但金發碧眼的人她有點害怕,自己單獨對着,總不大敢張口。
或許是從前,父親是主戰派,總上書要征伐番邦的緣故。
幼時二哥還時常吓唬她,說番邦蠻子茹毛飲血,要吃人的。
但向挽覺得如今是個好機會,既能幫晁新省下一筆錢,自己也得償所願,是雙贏。
“我的古琴造詣十分高,好極了,非常好。”她不曉得應如何應聘,便側過身子,認真地說。
晁新笑了,有說自己造詣很高的嗎?
“是嗎?”她輕輕問。
“是,我自薦。”向挽用了第一次問彭姠之要角色時的詞。
晁新潤了潤嘴唇,又一次覺得她有些意思,外表看起來大家閨秀,不熟悉的時候也落落大方的,但多聊了幾句,發現她有一點笨拙,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笨拙。
恰好,晁新特別喜歡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她心裏說了“成交”,但不自覺地又多跟了一句,想要再聽一聽她的回答。
“古琴一對一,外教一對二,還是蹭聽,那麽古琴的課時費應該比外教貴一些,你吃虧了。”
“那麽,”向挽沉吟,“晁老師做飯給我吃。”
晁新覺得自己今天想笑的次數有點多,通常來說,一般人只會不計較,客氣兩句雙方就不再推辭了,但向挽認真地說,請她給她做飯吃。
好像真的在思考自己吃不吃虧。
晁新呼出一口氣,擡手把落在胸前的頭發撥到後面去。
向挽的家和恒湖國際離得比較遠,一來一回,再到家時已經接近一個半小時了。牌牌很乖巧,早早地就洗漱完畢,換了睡衣躺在床上,不過還沒睡,翹着雙腿玩手機。
晁新先敲了敲門,聽到拿腔作調的一聲“請進”後,才擰門進去。
“今天是花木蘭?”她看着牌牌給自己編的小辮子,發繩上有一朵黃色的花。
“你好幼稚,”牌牌用小啞嗓鄙視她,“今天是向老師的女友粉。”
美滋滋的,甜蜜蜜的。
“你才四年級。”晁新撥着頭發提醒她。
“我們班有談戀愛的了,你知道嗎?那個胖子。”牌牌放下手機,興致勃勃地爬過來,睡裙蓋過她的小腿。
“他給我後桌上課傳紙條來着,我是中轉站,他倆課間請我吃烤腸。”
少女的嬌音嗲嗲的。
“都是澱粉,青春期吃多了,以後你也變胖子。”晁新說。
牌牌哀鳴一聲。
晁新到床尾坐下:“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
“好消息。”
“你的女友向老師,以後周六給你上古琴課。”
“天啊。”牌牌驚呼一大口氣,摟住晁新的脖子,感動地看着她,覺得她是天底下第一名的家長。
片刻又收回手,咬指甲,大眼忽閃忽閃的:“壞消息呢?”
“外教課她跟你一起聽,以後有人盯着你認不認真了。”
牌牌哼哼唧唧地笑,小奶音:“也不算很壞,可以可以。”
但她突然又很警覺:“小姨,我問你。”
“嗯?”晁新站起來,給她收拾書桌。
“你是彎的嗎?”
晁新裝着鉛筆盒:“我對這些沒興趣。”
“哈,那就好。”牌牌長舒一口氣。
過了會兒又說:“是不是帶着我這個拖油瓶,不太好找呀?”
“拖油瓶,誰說的?”晁新把鉛筆盒蓋上。
“電視裏演的。”
“有沒有你,我都沒興趣。”晁新把語文書拿開,下面是牌牌攤開的日記本。
她本能地要合上,眼睛卻比手快。
青澀的字跡這樣寫道:“我終于又見到她了,還一起吃了飯,沒有我想象中溫柔,可比上次見還要漂亮得多,我想要她叫我晁北,可她叫了我牌牌……”
晁新輕輕吸一口氣,把日記本合上。
寫得很情真意切,但牌牌從來就不是什麽向挽的女友粉,晁新知道。
“早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