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溫蘇夌墓·祭祖(上)

皇榜張出後的第三天,溫蘇夌被一個不速之客拜訪了。

他瞪大了眼睛,反應了好長一段時間,激動得快要暈過去了。

他喊:“禦太醫?禦太醫!禦太醫!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

禦痕穿着樸素的長衫,微微笑着。

溫蘇夌又疑惑:“你是怎麽進來的?”

禦痕道:“我與徐席硯尚有些交情,與侍衛們也都還算熟。”

溫蘇夌點頭,心中欣喜,禦痕道:“我來找你,是有一件事想确認一下。”

溫蘇夌道:“何事?”

禦痕道:“你便是,先前的假衛修?”

溫蘇夌一愣:為何你們都知道?他就想不通了,魏堂胥和周禮桓第一次見自己就認出自己還追着不放,現在竟然連禦痕也看出來了。他道:“你們怎麽都知道?”

禦痕了然,道:“果然如此。難怪他變化如此之大。”

溫蘇夌又問:“那我陪你去見周禮桓吧。”

禦痕道:“大可不必。他已經來了。”

溫蘇夌疑惑:“嗯?來了?”

禦痕笑。

周禮桓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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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痕微微行禮。

溫蘇夌覺得有什麽地方似乎又超出了他的設想。

禦痕道:“勞白樓大人費心了。其實大可不必為草民煞費苦心。”他看向周禮桓,“陛下早有把握我遲早會回來,又何必戲耍于白樓大人?”

周禮桓道:“意已決?”

禦痕道:“陛下何必明知故問?”

溫蘇夌聽不太懂了,問道:“禦太醫,你此話何意?”

禦痕道:“我是回來請求陛下将厲司交給我的。”

溫蘇夌道:“厲司?”

禦痕道:“陛下留下厲司不殺,便是知道我會為了厲司而回宮。”

原來又是這樣。似乎每一件事都在周禮桓的掌握之中,他卻無一例外地在周禮桓面前一如既往地愚蠢着。

禦痕道:“陛下,既然已經留下了厲司,便将他交給草民吧。他并非有意謀害公主,他的目的是草民。當初,即便你确實有一瞬間懷疑過草民,卻還是保護了草民,我想要将厲司帶出去的心情,陛下該很了解才是。”

溫蘇夌聽懂了禦痕的話,但是他無法理解,他提出疑問:“禦太醫,這怎麽能一樣呢?”

然而,周禮桓卻道:“你走吧。我會派人将他送給你。禦痕,保重。”

禦痕如釋重負,朝周禮桓跪下,鄭重地磕了三個頭。他說:“陛下,你也保重。”

周禮桓仿佛并沒有帶什麽情緒,離開。

溫蘇夌将禦痕送走,去了禦書房。

他看着周禮桓在燭光下平靜得有些無情的眉眼,忽然覺得,這個人,即便似乎總是能運籌帷幄,卻還是有些孤寂得讓人覺得可憐。

他又心軟了。

因為禦痕回過宮卻又離開了的消息在宮中逐漸傳開。一些議論也在悄然傳散,說即便張皇榜道歉了,他們的陛下,還是留不住禦痕。這樣代表了什麽?

岚邑天子,是否逐漸留不住人心了?

溫蘇夌很生氣,仿佛被人質疑了自己的私有物品一般,他下令侍衛隊,見到有膽敢嚼舌根質疑陛下者,無論官階大小,一律拿下嚴懲。責任由他來擔。

然而,盡管流言像風一樣,愈發猛烈張狂,溫蘇夌卻還是沒能抓到一個人。

他冷靜下來,終于開始意識到不妥。

——*——

王量下了馬車,進得府中書房,背後傳來一個歡快的聲音:“丞相大人!”

王量被吓了一跳,回過頭一看,差些沒被氣出病來。

溫蘇夌一身夜行衣,神情似乎還有些自豪。他說:“丞相大人,您丞相府的守衛比公主府上的還警覺,但是我還是進來了。”

王量一口氣不順:“你你你……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溫蘇夌一看老人家要生氣了,趕緊說正事:“丞相大人,我是有正事找您的。來來來,快坐下。”

王量吹胡子瞪眼地坐下:“你這個無法無天的臭小子,丞相府都有膽子闖了?當真是狗膽包天!來……”

溫蘇夌趕緊道:“丞相大人!您先別生氣呀聽我說。我懷疑,有人故意在宮中造謠中傷周……陛下,有人想謀反。”

王量的眼神高深起來,他看着溫蘇夌,道:“有人想謀反?”

溫蘇夌點頭:“不錯。丞相大人,我們要再演一出戲,像剿滅周卞一樣,剿滅那些膽敢謀逆犯上的亂臣賊子。如何?”

王量撚須,眼神深邃。

——*——

“臣有本奏。”

王量出列,道。

周禮桓道:“宣。”

王量道:“陛下,近年來,我岚邑連連遭亂臣賊子興風作浪,頗有時運不濟之嫌。依臣之見,陛下應親回高涼祭祖,以求岚邑先祖庇佑,來年風調雨順。”

此言一出,衆臣皆倒吸了口涼氣。

這王量也不愧對這丞相之名,先是痛批天子,再是直言岚邑時運不濟。當真是不怕觸了這天子逆鱗。

只不過,這陛下,經過周卞事件後似乎倒也确實轉變不少,冷則冷矣,倒是不再見先前那股傲得死人的自負。

不知是禍是福?

當下,廷上一片寂靜。

周禮桓沉吟片刻,道:“丞相所言有理。便依丞相之言,擇日到高涼祭祖。朝中事務,便由丞相代為管理。孤祭祖期間,一切皆以丞相馬首是瞻,不得違抗。”

衆臣齊聲高呼:“臣,遵旨!”

——*——

“統領!統領!大人!大人!啊!大人……”

吳黥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喊。

溫蘇夌:“……”

待吳黥喘完氣,他問道:“怎麽?”

吳黥道:“大人!陛下要去高涼祭祖,去一個月呢。是丞相大人提議的。您覺得妥麽?”

溫蘇夌心中咯噔一聲:“什麽?高涼祭祖?”

他覺得大大的不妥。

溫蘇夌急匆匆地去找王量,然而王量閉門謝客,翻牆也翻不進去了,王量早有防範。

溫蘇夌心中恐慌:明明說好一起演戲,為何要單獨行動?在這種時期将周禮桓支到高涼祭祖?那豈非朝中空虛無人易攻難守?難不成……王量便是這幕後最大的黑手?師父所說,要傾覆岚邑之人,便是王量?他勾搭錯人了?他……打草驚蛇了?!

溫蘇夌又去找周禮桓,周禮桓道:“三日後出發到高涼祭祖,你也一同去。帶上十親侍,侍衛隊留守京都。文武大臣一半随孤祭祖,一半留守,你覺得如何?”

溫蘇夌道:“周禮桓,王量他為何忽然提出要你去祭祖?”

周禮桓道:“确實有段時間沒去探望了,沒準真的是被生氣懲罰了。孤以為,該去。”

溫蘇夌皺着眉頭:“你還有心情說笑。”

周禮桓撫了撫他的額頭,道:“怎麽?誰惹你生氣了?”

溫蘇夌拍開他的手,郁悶道:“我要是葬送了你的江山,你是不是又要殺……”溫蘇夌忽然頓住,微微嘟起嘴唇,眼中一片煩躁。

周禮桓便湊過去,含住他的嘴唇。

溫蘇夌猛然退開,羞惱道:“你怎麽總這樣?耍我很好玩麽!”

周禮桓點頭:“嗯。”

溫蘇夌:“……亡你的江山去吧!老子不奉陪了!”

周禮桓拉住他,眼中帶着笑意,道:“愛卿以為,有何不妥?”

溫蘇夌:“……”拍開周禮桓的手,他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周禮桓信他的可能性大,還是信王量的可能性大。最後發現他根本就輸得毫無懸念。他說,“路途遙遠,勞民傷財。”他看了看自己,補了一句,“傷筋動骨,老子不去。”

周禮桓便笑。

——*——

三日後,大隊伍還是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臨走之前,溫蘇夌鄭重其事地将吳黥拉去密談了半天。

他叮囑吳黥為他盯一個人,丞相王量。

吳黥吓了一跳,道:“如此,是否不妥?”

溫蘇夌将事情細細與吳黥交代了。吳黥神情愈發沉重,最後鄭重點頭,道:“大人放心,卑職定不負重托,萬死不辭。”

溫蘇夌道:“一旦朝中有異動,務必及時派人禀報。”

吳黥目光堅定地道:“大人放心。侍衛隊沒有貪生怕死的弟兄。”

溫蘇夌點頭,握了握吳黥肩膀,忽然道:“沒能保住徐大人,讓他回來,我很抱歉。”

吳黥一愣,眼中也有些悲傷,道:“大人哪裏話,大人與徐統領一樣,都是我們的好統領。徐統領離開了,因為繼任的是白樓大人,弟兄們才沒有灰心。”

溫蘇夌緊了緊掌心,轉身離開。

太陽很曬,溫蘇夌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王長喜騎了馬過來,道:“白樓大人,陛下請大人移步,有要事相商。”

溫蘇夌心道不去,都快被烤熟了還商量商量個什麽鬼。然後還是跟着王長喜走了。

上了馬車,涼快了不少。溫蘇夌恹恹地耷拉在一邊,等着周禮桓發話。

周禮桓拿了水湊到他唇邊,道:“張嘴。”

太渴了,溫蘇夌就着周禮桓的手便喝了起來。喝完後,周禮桓拿袖子細細為他擦了擦唇邊的水漬。道:“好些沒有?”

溫蘇夌看着周禮桓,晃了晃頭。然後閉上眼睛,倒向周禮桓。周禮桓接住他,皺着眉讓王長喜叫覃行過來。

覃行看了溫蘇夌,道溫蘇夌舊傷未好透,此乃天氣過熱誘發的暑氣入侵。不能再在外頭曬太陽,需在陰涼處靜養,多喝些水。

周禮桓明了,為溫蘇夌除了官服,換上常日裏穿的輕薄便裝,也沒有系腰帶,任衣服松松垮垮地搭着,将他稍稍摟着為他扇風。

溫蘇夌咂了咂嘴,周禮桓便給他喂水。溫蘇夌無意識地張開嘴,水從嘴角邊流出去。周禮桓給他擦幹淨,含了水貼上他的嘴唇,給他喂進去,又将他微微發幹發白的嘴唇舔得紅潤濡濕才罷休。

溫蘇夌的臉色逐漸好起來,呼吸平穩。

周禮桓撫上他的面具邊緣,停留了片刻,最終還是離開了。他将手指往下移,細細地在溫蘇夌脖子上那圈淡淡的傷痕上摩挲。

他沒有問,這裏,發生過何事。

溫蘇夌清醒過來,自己一個人在暗暗的馬車裏晃蕩,他起身掀開簾子,夕陽将逝,夜幕降臨。周禮桓在隊伍最前騎着馬,英俊挺拔。

他下了馬車,王長喜慌忙過來詢問。溫蘇夌道已無大礙,騎了馬趕上周禮桓。

周禮桓見了他,問道:“沒事了麽?”

溫蘇夌道:“我怎麽了麽?睡着了?外面好涼快,好舒服。”

周禮桓也便由得他。

隊伍又行進了幾裏,周禮桓令原地紮寨休息,第二日再趕路。

溫蘇夌放眼望去,火光延綿不絕,場面頗為壯觀。四周都是沸騰着的香氣,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嘟囔:“好餓啊。”

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一碗肉湯,溫蘇夌看了看周禮桓,正想接過去,周禮桓已經收回去自己喝了。

溫蘇夌:“……”

周禮桓喝了兩口,又遞過去給溫蘇夌。

溫蘇夌道:“不要,被你喝過了。”

周禮桓起身離開,重新帶了一碗回來。

溫蘇夌接過去咕咚咕咚喝了。

待他喝完,周禮桓道:“還是我喝過那碗,添滿了而已。”

溫蘇夌:“……”他發現周禮桓就不該同情。

溫蘇夌道:“你說,祭祖這種事不是該将所有皇子公主王親國戚都集齊了一起方有誠意麽?現如今只有你一人,說不定岚邑列祖列宗會生氣呢。”

周禮桓但笑不語。

溫蘇夌往後躺到地上,看着點綴着繁星的夜空,道:“周禮桓,我忽然發現一個問題。是我太大意了。我竟然沒有防範琨钤和鄞暹。不一定是岚邑的人勾結,琨钤與鄞暹的人也有可能的啊。如何是好?”

周禮桓道:“去查。”

溫蘇夌從地上坐起來,看着周禮桓:“嗯?”

周禮桓道:“去查。現在,可以。”

溫蘇夌疑惑:“現在?也行。我去。你繼續去祭祖。咱們兵分兩路,到時我有消息了會通知你的。”

周禮桓拉他起來。

二人在衆人眼前上了馬,周禮桓看着溫蘇夌,譏笑道:“與孤比試馬術?呵。”

話音剛落,二人的馬咻一聲飛奔出去。

身後傳來衆人的歡呼起哄打氣聲。

險些被甩下馬的溫蘇夌:“?……!”

直到馬停下,早不知身處何處。溫蘇夌驚魂未定,望向周禮桓。周禮桓飛身到溫蘇夌身後,從溫蘇夌手中接過缰繩,輕喝一聲。二人共乘一騎,周禮桓手中牽了一馬,便緩緩行進着。

溫蘇夌猶自不明就裏,道:“怎麽回事?去哪兒?還不回去?”

周禮桓道:“逛一逛。”

溫蘇夌:“……”

似乎……跑得太遠了吧?再說,哪兒有人大半夜出來遛馬的?

——*——

而與此同時,另一邊,周禮桓已經策馬率先沖回駐地,威風凜凜。

衆将士官員高聲歡呼:“陛下威武!萬歲萬萬歲!陛下威武!……”

溫蘇夌随後也沖回了駐地,黑着臉抱怨周禮桓耍賴。衆人朗聲大笑,起哄輸者該罰。

一直鬧到下半夜,駐地才逐漸安靜下去。

第二日,周禮桓仍舊與溫蘇夌共乘馬車,王長喜随行其右,十親侍貼身保護,如常行進。

——*——

周禮桓勒停了馬,道:“今晚在此休息。”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溫蘇夌終于發現,此番祭祖,周禮桓原來又有一個他不知道的計劃。他問:“祭祖大隊那邊如何處理?”

周禮桓道:“無需處理。”

溫蘇夌:“……”

周禮桓笑:“無需擔心。不會有事。一切已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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