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溫蘇夌墓·祭祖(下)

直至第二日上路,溫蘇夌猶覺不可置信。心中也不得不承認,已經将任何事都計劃好了的周禮桓,确實無愧岚邑天子之名。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呢?琨钤?鄞暹?還是說……垣中?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溫蘇夌又問。他其實挺慚愧,總覺得這樣下去,那所有麻煩就都是周禮桓自己解決的了,他好像……半點忙都沒幫上啊。如何是好?

周禮桓沒有回答他。

二人換上粗質平民衣裳,猶自氣度不凡,一人俊美威嚴,一人……看不到臉。

一路上,二人投宿的都是江湖客棧,從那裏,溫蘇夌自回宮後第一次再度聽到了殊門的消息。

說殊門門主金盆洗手,隐居樂川,不再過問江湖之事,殊門少主韓羨正式繼任殊門門主。

百曉生拿出證據,在十大名派掌門面前,證明八年前迫害殊門之人,正是現任盟主鄭致原。且除迫害殊門一事,鄭致原以公謀私,私下作惡不斷。十大掌門聯合肅風,讨伐鄭致原。鄭致原負傷逃走,武林如今一片混亂,群龍無首。

有人欲推韓羨為新盟主,遭到各路俠士反對。道殊門枉顧氣節,貪生怕死,投奔朝廷,如何能當此大任?

溫蘇夌聽過不止一次,這種言論。

他無法忍耐,而後爆發了。

他将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将一路上見到的小混混派頭學了個十足,衣擺一掀,腳往椅子上一蹬,道:“簡直一派胡言,不知所謂!”

周禮桓手下未停,波瀾不驚地吃着菜,只偶爾擡眼望一望發威的小貓。

另一桌圍坐着的俠士英豪們愣了一下,随即臉色紛紛沉了下去。

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遭到如此質疑,怎麽能忍氣吞聲?

一人率先站了出來,自報師門,道:“在下倉山派赫連碁,敢問二位何門何派?對我們方才言論有何指教?”

溫蘇夌道:“倉山派?我二人乃是天山派弟子。”

赫連碁道:“君子磊落,閣下何必戲耍于在下?我倉山派立足于江湖武林百餘年,卻從未聽說過天山一派。”

溫蘇夌冷哼一聲:“虧你還知道君子磊落,卻為何,在背後中傷殊門?有膽子,到殊門韓羨面前親自去說!”

赫連碁神色羞惱,便要利劍出鞘,被身後一人制止,那人行江湖禮,道:“武當昱陽,幸會。方才,按這位兄臺所說,是我等惡意中傷殊門?”

溫蘇夌道:“難道不是?”

昱陽稍稍拂袖,身上倒是透着一股名門正派培養出來的正氣與良好的禮節,他昂首,不卑不亢,道:“敢問兄臺,殊門曾尋求朝廷庇護、殊門韓羨更是與朝廷聯姻,又被十公主休夫,這才灰溜溜躲回蕭山,是也不是?”

溫蘇夌微微搖頭。

昱陽皺眉,聲音冷了幾分:“如此,尚不算将我江湖武林顏面氣節丢盡麽!”

溫蘇夌道:“此言差矣。我且問你,你武當,乃是于何處立門立戶?”

昱陽一愣,還是答道:“自是臨彙武當山,何必明知故問?”

溫蘇夌負手,轉到昱陽身旁,道:“那麽臨彙,是隸屬琨钤、鄞暹、還是岚邑?”

昱陽道:“臨彙自是岚邑國土。”

溫蘇夌點頭,又道:“我聽聞,貴派武功出神入化,琨钤及鄞暹都有不少人甚至是兩國朝廷都在觊觎貴派武功秘籍,貴派可曾被肆無忌憚地洗劫殺搶過?”

昱陽看着溫蘇夌,似乎若有所思。

溫蘇夌續道:“不曾?那麽貴派可曾受過琨钤及鄞暹重金誘惑拉攬?”他頓了一下,觀察了昱陽神色,道,“那便是曾經有過。那麽,貴派又是為何,不願接受?”

赫連碁惱羞成怒:“亮劍便是!何必諸多廢話!”

昱陽攔下赫連碁,溫蘇夌哼道:“可曾聽明白我的話?立足于岚邑,受岚邑保護,自己也尚且有幾分清明知道自己是不願投誠敵國的,卻又為何,将本是一體的武林國家,分得如此清楚?分明受着國家恩惠才能冠冕堂皇地站在此處口若懸河,卻又偏偏,致力于劃清界限,彰顯着自己的所謂氣節。你們,難道便不虛僞,不慚愧?”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這個第一次聽聞的理論噎得無言以對。

連周禮桓,也擡起頭定定地看着溫蘇夌。

溫蘇夌冷笑道:“殊門受你們所謂的武林盟主迫害至險些滅門,仍舊不願離開岚邑,卻是選擇了投至先帝麾下,為岚邑南征北戰,開拓出今日的盛世。你們今日所享受,難免不是殊門所給予。如今太平了,便趕着出來忘恩負義了麽?為國效力是丢了顏面丢了氣節麽!”

“倘若國破,你們又能去何處彰顯氣節、立門立戶、成家續子?!”

言及此處,溫蘇夌慨然不已,猛然将桌子一砸。

不砸不要緊,這一砸,雖然起了不小的震懾作用,卻也同時将桌上的菜汁砸得濺起老高,徑直落到周禮桓衣襟上。

周禮桓:“……”

溫蘇夌傻眼了:“……”

周禮桓微微眯着眼睛看他。

溫蘇夌:“……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衆人反應過來,還是決定捍衛他們一貫的理念。于是,整個江湖客棧都騷動起來,紛紛劍出鞘,氣勢洶洶地朝溫蘇夌二人圍過來。

溫蘇夌一擡頭,看到對着自己的無數刀尖,更傻眼了:“喂你們講不講理啊?別過來啊……我可不是好欺負的啊……”

混亂中,昱陽奮力喊道:“大家冷靜!不可刀劍相向!怎可向武林同道拔刀!”而後聲音被淹沒。

溫蘇夌并沒有拔劍,虛虛劃了幾下,被人攬着腰飛身闖出了客棧。

——*——

周禮桓勒馬,溫蘇夌呼了口氣,心有餘悸,憤然道:“那群王八蛋實在是太不講理了……太不……”

周禮桓攜着他飛身下了馬。

溫蘇夌站定,擡眼望了望周禮桓:“……講理了……”

周禮桓望向自己的衣襟,溫蘇夌跟着周禮桓的視線:“……”他系好馬,四周望了望,發現不遠處有條小河,大喜,拉着周禮桓跑過去蹦進河裏。

周禮桓:“……”

溫蘇夌坐在河岸上,脫了鞋襪,露着腳丫子在水中晃蕩,感嘆道:“太涼快了。好舒服……”他看向周禮桓,“快來快來!”

周禮桓踏着水站到他面前,溫蘇夌昂起頭看他,他指了指自己的衣襟,溫蘇夌“啧”一聲,道:“自己不會灑點水搓一搓麽!”

周禮桓道:“不會。”

溫蘇夌憤憤然扯着他讓他彎下身子,捧了些水灑上去,使勁兒地搓。一點嘀咕:“真是又多事又麻煩……”

周禮桓看着他,道:“你方才在抱怨什麽?”

溫蘇夌一愣,忙裝傻:“什麽?”

周禮桓扯起嘴角:“什麽?”

溫蘇夌一臉無辜:“什麽什麽?哦對了,你讓誰假扮我們兩個來着?會不會露餡?”

周禮桓哼笑一聲,捏着溫蘇夌的下巴,道:“近來孤太溫柔了?”

溫蘇夌拍開他的手,橫眉豎眼:“放肆!竟敢掐我!”

周禮桓縛住他的雙手将他推倒仰躺在河岸上,俯身壓上去,道:“看來孤不該讓你忘了孤的本性。”

溫蘇夌:“放……唔……”

——*——

只剩一匹馬,溫蘇夌只好和周禮桓共乘。行了一段路,溫蘇夌忽然問周禮桓:“诶,你知道公證會麽?”

周禮桓微微側了側頭,道:“岚邑武林公證會,由岚邑武林中所謂最有聲望的三人組成。若是武林群龍無首,又無法挑選出一個令大家都信服的盟主,公證會便會設擂,考驗競争者的武、德、智、文、才,最終綜合呼聲最高者,便會在大周武林所有門派掌門和公證會的見證下,繼任為當屆盟主。”

溫蘇夌皺眉:“武、德、智、文、才?武排第一?”

周禮桓道:“武林,武自然排第一。輔之以德,當是不二人選。”

溫蘇夌嗤之以鼻:“難怪會出鄭致原此等敗類。”

周禮桓道:“公證會便是治理這種意外的存在,十人聯手,少人可敵。無德可以僞裝,無武卻經不起考驗。正因為如此,加之有公證會做後盾,這種選舉标準才被歷代沿襲。”

溫蘇夌嘆了口氣,道:“當真荒謬。無武又如何?孫子尚且說過,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謀。無德方是禍患之源。”

周禮桓聞言但笑不語,溫蘇夌眉毛一挑,道:“怎麽?不服來戰!”

——*——

盟主擂臺設于啨卌少林寺。

溫蘇夌二人行兩日到啨卌。一入啨卌,所聞無非是此次參與奪擂的有多少人,來頭有多大,誰的勝算有多高諸如此類。

所有江湖客棧都在開設賭局。賭誰能成功奪得盟主之位。

溫蘇夌去湊熱鬧,發現呼聲最高的是武當掌門丁儒,其餘都不相上下,魏堂胥也榜上有名。

溫蘇夌推了推周禮桓:“借點銀子給我。”

周禮桓:“沒有。”

溫蘇夌直接伸手去他懷裏掏,掏出一沓銀票:“謝啦。”

周禮桓:“……”

溫蘇夌噌噌噌擠進人堆裏,豪邁地将銀票往桌上一拍:“我買魏堂胥贏!”

寂靜了一瞬,忽然有人喊:“你不是那個,在述州胡言亂語的臭小子麽!躲這兒來了?正愁找不到你呢,弟兄們,上!”

溫蘇夌:“……”

周禮桓長臂一伸拉了溫蘇夌護在身後,冷冷道:“誰敢動他。”

又寂靜了一瞬,那人喊:“這個王八蛋一起砍!”

溫蘇夌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拉着周禮桓一溜煙往外跑,跑到一半想起來忘了拿銀票,又折回去拿了繼續跑。

周禮桓:“……”

終于甩開了那幫子瞎湊熱鬧的打手,溫蘇夌道:“咱們直接上少林吧,說不定能遇到魏堂胥呢。”

周禮桓勒住馬,換了個方向走。

溫蘇夌追上他:“喂,周禮桓,少林不是那個方向!”

周禮桓道:“現在不去少林,距擂臺開始尚有十一日,時候未到。”

溫蘇夌道:“那去哪裏?”

周禮桓擡眼,看往西北方沖破雲層的山巅,道:“東華山。”

溫蘇夌奇道:“東華山?可是山靈堇離離大哥的東華山?”

周禮桓道:“不錯。”

溫蘇夌道:“去東華山做什麽?”

周禮桓沉默未言,徑自策馬前行。

“東華山靈堇離?傳言山靈堇離住在東華半山腰上的堇華居中,有人曾經無意中見過,後來,後來再去便尋不到了。聽說,要有緣人才能得見呢。”

溫蘇夌點頭:“多謝你了,老伯。”他看向周禮桓,道,“你為何忽然想去找離大哥?不如我讓師父叫他來找我啊。”

周禮桓道:“先吃些東西。”

溫蘇夌嘟囔:“我發現了,你這個人最愛轉移話題了。”

山腳下只有一家客棧,二人進得客棧,都并不太餓,只叫了少許飯菜,草草吃了些。溫蘇夌調笑道:“你不會是嫉妒本君,忽然想修煉成仙了吧?”

周禮桓定定地看着他。

溫蘇夌拿起手邊的酒,看也不看,一口飲盡,擡起眼的時候周禮桓就有了些重影。

他皺起眉:“我發現你最近怪怪的。”言及此處,他又想起衛修,稍稍明白了些,道:“你擔心衛修啊?你真是很奇怪,怎麽可以讓他孤身一人離宮呢?……讓自己的愛人涉險……真是奇怪……不過……不是派小五和小七……”

溫蘇夌勉力撐開眼皮,甩了甩腦袋,道,“壞了,我中毒……了……解……藥……”

周禮桓走過去,将他抱起來,道:“天字房。”

小二馬上過來引路。

周禮桓将溫蘇夌放到床上,伸手理了理他的頭發,又傾身吻了吻他的唇,道:“小五。”

床前轉瞬出現一人,正是親侍小五。

周禮桓道:“保護好他。”

小五道:“是,陛下。”

周禮桓道:“小七那邊如何?”

小五道:“衛公子暫時并未進一步動作。”

周禮桓點頭,轉身出了客棧。

——*——

東華,群山之傲,堇離,山靈之首。

傳言欲見山靈之首堇離,十分不易。

“十分不易?”

堇離拂袖冷笑。

周禮桓耳中傳入堇離的聲音。

他說:“周禮桓,我知道你尋我所謂何事。你要見我,便孤身上東華。一步一忏悔,百步一跪拜。”

“若是我能感覺得到你的誠意,堇華居,便在咫尺。”

一步一忏悔,百步一跪拜。

天上忽然之間飄起濛濛細雨,周禮桓在泥濘不堪的山路上站定,屈膝下拜。

——入我難迦者,無貧富貴賤之分。無論乞兒,抑或九五之尊,皆需一步一階。

——你是誰啊?不要來煩我,還有很多很多石階未掃,掃不完,便入不了難迦啦。

——周奂哥哥,師父收下我啦,太好啦。

——周奂哥哥,不要練啦,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堂堂岚邑太子,終日沉迷于武學,成何體統?明日起,不許再上難迦。

——生死有命。奂兒,一切皆有定數因果,無關你,無關任何人。沒有人,需要你負責。

——皇兒,你是岚邑未來的主人,覆手可傾天下。區區一個難迦,滅了,便滅了。

——周奂哥哥,師父呢?師兄們呢?

——我什麽都沒有了。

周禮桓站起身,踏着狼藉往前。

天色漸沉,雨勢漸大。

——我做錯了事,被罰下凡間助你渡劫。

——一十三劍,他執意要還,我便成全他。周禮桓,溫蘇夌從此不欠你一分,而你,欠他兩世江山。

——便當是,還債吧。

“還債?”

“那麽我,欠你的兩世江山,如何還?”

周禮桓下拜,複又起身,踏出一步。

他頓住。

面前出現一座墓冢。

隔着雨幕和夜色,墓碑上的字仿佛異常模糊、卻又如此清晰。清晰得……不容忽視。

周禮桓跪倒在墓前,用發顫的指尖撫上墓碑,劃過每一個字。

——桑穰溫蘇夌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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