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林家舊莊被炸這件事, 不止是驚動合春莊,連帶着元寶村這邊都有人過來探詢。

“是你們家賣的炮仗嗎?”

解雪塵正同藺竹晾着衣服,狐疑看他一眼。

後者立刻提詞:“那當然不是!我們家這幾個雖然是研發了些東西, 那都是煙花,飛到天上那種!”

魔尊思考片刻,模模糊糊記起來, 他們從前在廢棄的曬谷場裏互相毆打的時候, 是有這麽個說辭。

好事的看客唏噓幾聲,一邊講着合春莊女鬼跑了, 一邊跟他們套近乎。

“那回頭我們家老壽星擺宴的時候, 還得麻煩你們,提前訂幾個漂亮的大炮仗!”

藺竹笑呵呵下意識差點答應, 解雪塵開口道:“什麽時候?”

“還得一個月呢, 七月初六!”孫大哥掰着手指一算:“衢州那邊大煙花都要五十兩起步,提前一個月定,我趕不及了,你們這邊怎麽算?”

藺竹立刻把解雪塵拉到一邊, 小聲詢問。

“咱們弄得出來這個嗎。”

“煙花?”解雪塵回頭瞥了一眼:“讓蘇紅袖搗鼓去,到時候随便給個盒子封口就行。”

五十兩,用在他們自己身上,把附近宅地買下來多修兩間庭院也好, 送去濟慈院照顧孤寡老幼也好, 都是稱心如意的好買賣。

藺竹确實動了心, 拉着解雪塵的袖子道:“那你可答應我了, 回頭我們得搗鼓點像樣的送出去。”

變戲法那也得變個大的!什麽五龍捧聖八大吉祥都行!

魔尊看看他, 再看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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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跟誰學的?”

藺竹啊了一聲連忙把手抽開了, 耳朵尖有點紅。

孫大哥走了沒多久, 林霜今如約過來,已換上了蘇紅袖送她的裙袍。

今天紅袖要在家裏照顧雞鴨鵝羊,解明煙昨晚就沒了影子,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只留他們三人再赴合春莊。

一夜睡醒,林霜今仍是有些恍然。

她如今像鬼又似人,周身是湧動着些還不太能掌握的力量,但既不通如何運轉,也不明開合起滅的門道。

相比之下,每每站在師尊面前時,她都會感到下意識的敬畏惶恐。

“你那幾個叔伯舅爺,平日都住在哪裏?”

解雪塵問過之後才覺得不妥。

如今事過三十年,她記得的事也不一定對。

“罷了,閉眼。”

林霜今不敢後退,但感覺他伸指探看時還是抖了一下。

猶如霰雪飛散一般,自她額間有細碎纖索蔓延而去,又不多時折返回來。

再一扭轉,便演化作當年舊事參與衆人的生辰名諱、府邸園舍,以及他們身邊遞話出主意的諸多子嗣樣貌。

林霜今一開始只覺得眉間驟然一冷,有什麽源源不斷地抽離而來,但不自覺睜開眼睛,看清每一個幕後人如今的樣子。

甚至有林家外戚的兒孫從前并不知其中密辛,年長之後不僅教着父母如何把她家拆的更碎好再多榨出些錢來,還親自帶人去加固鎮她的地塔。

她原本心緒漸寧,此刻再一次呼吸急促起來,一手深深抓緊桌沿,指甲都快要叩進去。

“多好的算盤,”她咬牙苦笑道:“便是從未見過我的樣子,都知道該如何吃了我這個姑母!”

解雪塵冷眼看了一會兒,食指略擡,從其中幾株線裏摘出來三條。

“你的地塔昨日被炸,已經起了大動靜。”

“他們看出來你已經消失不見了,再坐得住也要重聚商議。”

随着男人指尖撥動,有六七個蒼老的熟悉面孔出現在不同馬車裏,正往同一個方向趕。

而那個方向,正是高河新府所在。

藺竹也看清了十幾人之間的關系脈絡,出神道:“他們現在想去找你的前夫高河,讓他出面再次鎮你。”

“我們預先去攔,還是直接當面現身?”

解雪塵五指一攏收去幻象,側身道:“你們閉眼。”

藺竹聽話閉眼,只感覺自己被吹了一口很涼的氣。

再一睜眼,三人已經變成林家長輩的樣子。

林霜今一摸臉上的皺褶斑痕,開口說話時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們——嘶?”

連她都變成了自家長輩,已是老翁腔調。

一抹雲落在檐前,轉瞬散開。

與此同時,官道裏奔馳的一輛馬車哼哧一下被撞進溝裏。

馬夫驚叫出聲:“什麽東西!”

沒等他抓住馬缰,比狗熊還大的兩只狗同時冒出頭來,六只眼睛泛着紅光整整齊齊盯着他。

後者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解雪塵走進高府之前,留神了一下發財那邊的情況。

-全吓昏了?

-汪!!

-也罷。

林霜今原本走在最後,見四處皆是陌生,步履蹒跚着往前走。

沒想到五十來歲的高河已經快步相迎,顧不得其他。

“四叔,我昨夜完全無眠,你說她是不是已經跑了出來?!”

林霜今驟然看見他熟悉又蒼老的臉,恨意與痛苦悉數上湧,周身鬼氣随之變濃。

高河只覺得後背發虛,自己都有些站不住腳,踉跄着一扶旁邊桃木櫃沿,艱難道:“我連夜請了道士,他剛剛看過我,說家裏沒有任何鬼祟出入,也來看看你們罷。”

藺竹聞聲噢了一下,似笑非笑。

他還真想看看這道士面對他們三個怎麽說。

其實這幾十年裏,血婆子的事就算被莊裏的人竭力瞞下來,不鬧成附近鄉鄰的笑柄談資,也早在諸個道門佛地有了傳聞。

佛教有因果,道家有承負,但凡是心正意清的修行者,都不會輕易來碰這灘渾水。

但越是乍開天眼學了兩三功夫的,越容易不知天高地厚過來拿這一份香火錢。

解雪塵化作林家老人之後,沉默寡言的反而應了長輩的威嚴,顯得很有幾分真。

以他為首的一衆林家親戚陸續進了府邸,有貌美年輕的丫鬟們輪次來敬了香茶花糕,再娉婷退下。

十幾人都是昨天聽見動靜了便在互通有無,幾人鎮定幾人慌亂尚且不知,還有好幾人都帶了修士道人過來。

沒等場間聊幾句,已有外人在潑狗血做法事,嘴裏哩嘛幾句念念有詞。

聲音落進魔尊耳朵裏,反而都是些臨場編的糊弄之語。

合着這裏頭有人連道門都沒進過,盡是些趁熱粘包的糊塗點心。

高河自從見了外親之後就覺得頭昏腦漲,一開始是走路有點晃,到後頭腦仁兒都在發緊泛疼,說不出來是出了什麽毛病。

今天來的人太多,而且各個都與舊事有關,他疑心該不會那血婆子已經混了進來,愈發催隔間裏焚香的道士快出來探看。

只聽鳴金兩聲,真有個邪道人推門而出。

他從邪道時間尚短,仗着有陰陽之眼,再說上幾句道經真語,一捋山羊胡子便很是那麽個氣勢。

狗皮鞋一踏出來,老妪叔翁都驟然收了聲,直直看着他又要做些什麽。

也就在這個時候,邪道人一眼望見了坐在正當中的解雪塵。

然後呼吸心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魔尊正呷着茶,不緊不慢掃他一眼。

邪道人後背都在發涼了,倉皇着往後退。

“這這這——”

他哪裏認得出來眼前有個老伯是魔尊扮的,單論功力都看不清障眼的霧氣。

可是這來者竟然霧氣弄到可以迷障整個府邸甚至更遠,深厚氣息幾乎如惡獸輪廓一般,單是碰見邊緣了都要提防被一不小心吸進去。

高河還沒弄清楚情況,忍着頭痛道:“先生可看出來哪裏不對?難道說她真的找上門來了?!”

邪道轉頭想跑,可這會兒已經挪不開步子了,像是泥沼裏被困的鴨子般胡亂揮着胳膊,撲棱着想跪下來磕頭。

森然鬼氣示意他別對着正主跪。

邪道雙膝一軟,随便對着一念念有詞撥着佛珠的老婆子就撲了過去,砰砰砰磕頭。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望尊者饒命哇,求求您了!!”

他哪裏還有膽子再去辨識這場子裏還有沒有女鬼的氣息,便是轟然碰見這化不開的鬼霧,都能吓得尿了褲子去。

“什麽?!”

“真的假的!!”

老婆子吓得直接蹦起來,旁邊的人也都傻了。

“跪她?她被那血婆子附身了?我這會兒就把黑驢蹄子插嘴裏頭去?!”

“到底是誰來了?合着我姑奶奶是妖精??”

林霜今凝視着滿場亂象,已然露了血色的尖利指甲。

她會記住這裏所有的惡人,是他們親手把她推進了地塔,要她不得轉生不得好死——

她絕不會原諒,也絕不會忘記這些人一個個的僞善嘴臉!

藺竹突然開了口。

“既然要了個痛快,不如讓當年主使的人先出來說,如今該怎麽個辦法。”

今天由雪塵哥來當一回判官,也得先把具體脈絡分解清楚。

誰罪最重誰第一個受折騰,這已經板上釘釘了。

旁邊兩側的人都唰唰轉過頭來,目光複雜。

解雪塵緩緩開口,沉慢道:“我年紀大了,有些事都記不清楚。”

“如今想把因果梳開,還得從三十年前講起。”

“可是……”高河遲疑道:“當年的事,不就是您二位拍的板子嗎。”

藺竹原地凝固。

可惡,運氣這麽背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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