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爺七叔, 您兩位要是這時候裝糊塗,那才真是背着良心了,”席間有年輕後生喝道:“當初你們叫着我爹幫忙請符紙挖地塔, 說到底都是林家裏出了見不得人的妖婆子,我們出錢出力最後也沒落着一點好!”

“沒落着好?”旁人笑道:“得了吧,拆林家院子時你爹連同你哥哥連人家的梨樹都刨開根了拿牛車拉走, 比起你們家分走的那些古玩擺件, 一點地磚力工的錢算什麽?”

後生漲紅了臉:“胡說什麽!休得血口噴人!”

衆人原本因着分贓不均早早就心裏憋着一股氣了,這會兒更撕扯起來, 哪裏還管什麽厲鬼出塔的事情。

解雪塵扮成了林三爺的模樣, 此刻拈須一咳,吩咐下人拿出金紙來。

“昨日之事, 你們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

他聲音雄厚有力,登時引來所有人的注意。

“當初林霜今受誅時,還有四箱黃魚一同鎮了進去。”

老人站起身,旁側有門童會意從外頭推進來沉甸甸的四匣重物。

鎖頭一起掀開蓋子, 竟皆是質地上好的金條。

旁側老婦人當機立斷道:“叫那幾個道士出去!有他們什麽事,現在場裏只許放自家人!”

大夥兒背不疼了頭不昏了,看見那幾匣子暗光流轉的真金時臉色各異。

好你個林三爺,合着把大頭全藏在地塔裏頭, 跟那女人的骸骨一塊兒關着了?!

沒等解雪塵開口解釋, 藺竹扮作七爺會意抹淚, 與他合了無言的默契。

“哥哥雖然掙着了家産, 但頭昏智短, 偏疼這撞了妖邪的母女, 恨不得把所有家産都交給她們受着。”

“這只知道吸血的妖婆子, 哪裏還認得賬簿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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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雪塵看向藺竹,随之淡笑。

“不僅是上頭的黃金百兩,底下還有田莊地契,我都替他守着。”

“原本說這家産随我哥哥一同去了罷了,如今地塔驟破,再想勞心擔着前後,我恐怕也是不中用了……”

林霜今坐在他們的右手邊,看得和明鏡一樣。

她家裏算是薄富一場,但也拿不出這麽多金條地契來。

諸般算計自奪利争産而來,今日該有個了斷。

衆人剛才臉上還有着不甘惱怒,像是因着他們幾個老人的過錯自家也沾了晦氣,現在又紛紛露出或鎮定或讨好的嘴臉來,跟着迎合。

“我就說當初那事像是有古怪,怎麽抄家完算着少了這麽多!”

“三爺深明大義,為兄守財多年而不昧,這得是多好的心腸!”

“四爺!您拿句話出來,如今這些東西怎麽分,那厲鬼又要如何再除一道,我們全聽大爺們的!”

“是了是了,大不了我去龍虎山或青城山一回,有這些香火錢,什麽大能請不過來!”

林霜今看着滿座遠親近戚,終于開了口。

“我昨日已經問過了。”

她站起來,走到正中間,把金紙鋪在雕花雞血木桌的正中間,擡腕研墨。

“并非是厲鬼出塔索命,而是時辰到了,她已經随那些符紙一同去了。”

林霜今輕聲道:“三十年,有佛語道言日夜煎熬,再執拗的烈女都該化作灰去。”

“裝神弄鬼的那些,不用再說。”

“大家為着同一件事殚精竭慮三十年,也總該分些辛苦錢。”

連抄家這樣的話都能公然說出來,她早已明白眼前諸君都是些什麽貨色。

此話一出,竟有人不辨真假,連半分猶疑都沒有就連聲叫好。

“還是四叔像個明白人,子不語怪力亂神,哪裏來的什麽鬼!”

“前段時間,那個扮作她四處要換命錢的騙子不是在元寶村落了套,聽說叫人一通好打!”

“還真是這句話,我們父子三人單是守着家裏這些秘密,這些年好些酒席外宴都沒有去過,着實難受的很!”

林霜今扮作的四叔沉腕擡筆,不緊不慢開口。

“功分各處,金歸各家。”

“我與三哥沒有推辭的意思,着實是年邁糊塗,算不清當初各位的付出。”

“今日按着年幼次序各自報公,再論着誅鬼的功勞把金條地契一同分了,可好?”

林二爺早已同原配撒手人寰,家裏的幾個兒媳率先跳出來,一五一十的講了出來。

“你們還真都別搶,當初要剖心頭血驗忠孝的主意還是我家婆婆先想出來!”

“要不是這法子,”為首人硬生生改口道:“哪裏看得出來她們是喝血的德性!”

林霜今落筆平穩,一橫一劃記下他家的功勞。

三爺家的兒楠`楓子前幾年業已病死,但表親堂親同樣到了場。

“那也得記着我們家的好!”

“林霜今一開始沒被逼出瘋相來,是誰去找她夫婿點明的道理——哎!高河,你說是不是!”

“幾家人裏,還是我們提點的最多!”

高河三十年前是半糊塗半明白着随他們共同瓜分了林家住宅的財富,十幾年前便早已徹底明白過來,此刻雖然支吾着應了兩三聲,仍是不寒而栗。

他自知多有虧欠,算是糊塗血案裏執刀的又一人。

但真站在這些人面前,聽他們如何争功要賞,才覺得後背冷汗涔涔。

倘若他自己的肚腹剖開了能找出金子來,今兒怕是連牙齒都得被這些人悉數敲開。

筆在林霜今手上,不用解雪塵或藺竹再引誘幾句,旁人已是互相撺弄争辯着把舊情全都講出來。

林家老爺子确實為家人多番考慮過,但身後既有濫賭好色的弟侄,亦遇着無藥可治的肺痨。

最終仍是保不住心頭摯愛,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悲苦萬分。

一張金紙記不完千般算計。

便是句句詞詞都行婉轉仁孝的掩飾,像是也從字裏行間滲出血來。

直到最後一人記完,林霜今已寫完四頁,置筆一旁。

“怎麽樣?”有人急道:“這裏頭出力最多的,還是我們家,你可得看清楚!”

“裝什麽明白人呢,當時還是我叔伯親手把她綁上的桃木架!”

期間有後輩覺得今日論的不夠公平,火氣上來了起身要再叫老母過來親自讨個公道,雙手一推廳門沒想到紋絲不動。

“高河,你叫人關的門?!”他沒好氣道:“你同這幾個早就商量好了,今日要強分出來是不是?!”

“快點開門!我要帶我娘過來親自說個清楚!!”

高河莫名其妙:“沒人管這門啊,怕是散了冰氣合着而已,你一推就開了。”

其他的妯娌連襟之間還在絮絮說叨,沒注意這裏的異樣。

這後人又是一推,還是沒打開門,惱着直接提腿給了一腳,重心一偏栽在地上,痛叫出聲。

“明明是鎖了門你還騙人——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你亂說什麽,”高河臉已經白了:“我真沒鎖門。”

“是我鎖的。”有人平靜道。

衆人多少年沒有聽見這聲音,像是熟悉又是認不出來,循着出處去找,哪想到原本站着林四爺的地方,竟然立着那千刀殺的林霜今!

她長發半绾,穿着一身縷金藍袍,眉眼如墨,亦如當年。

“怎的,”女人笑起來:“念叨我一整晚,卻認不出來我的樣子了?”

席間有老人直接驚叫着吓昏了過去,後輩們不認識她也都紛紛反應過來這女的是誰。

滿廳十幾個人登時亂作一團尖叫不止,有拼命開門也有想要跳窗的,偏偏都如甕中蚊蠅般被困了個徹底。

“不是我們幹的!真的不關我們的事!!”

“我爺爺做的事跟我們哥幾個一點關系都沒有!!你被關進塔的時候我們還沒生出來!!”

“救命啊!!是她,真的是她——”

高河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背後冷汗如數落下,滲進裏衣黏在膚間。

他像是倏然想通什麽,在她身邊把那裝金放契的箱子打開了一個,裏頭裝着被強行塞進去的林四爺。

再擡頭一看,堂前坐着一高一瘦兩個陌生人,膝前還蹲坐着兩頭三尾巨犬。

“你……”

他已經快發不出聲音來。

你終于還是來了。

一派驚叫慌亂裏,林霜今拾起她親手寫完的四頁錄罪詞,聲音清冷低沉地從頭開始讀。

每念一句,就有人叩頭道歉,連帶着要替她把真的元兇叫來,連聲辯白自己只是代為傳話的,絕不該死。

衆目睽睽之下,林霜今看向解雪塵。

“師尊,”她問道:“他們說還有人沒有到場。”

魔尊颔首致意。

“你慢慢來。”

林霜今道了聲謝,刺破指尖的血喂給了三眼黑犬。

她拿着罪帖再度念名,狗便遁地又破土而來,廳間人頭湧動,眼見着是越來越多。

有老翁睡夢裏驀然被叼了過來,沒等看清發生什麽就已經吓得大叫不止,連連求饒。

等到最後一個名字念完,這兒已經前後堆着四五排跪着磕頭的人,哭聲不絕于耳。

林霜今看向他們,長嘆一口氣。

“你們謀殺我和我娘,毀敗我家的名聲,刺穿我的心肋。”

“連屋舍房瓦都要分個幹淨,現在卻要我說一句算了?”

她站在半圓的正中,像是陷入一時恍然。

不多時轉了身,看向身前兩人。

“如果是你們兩,會怎麽做?”

解雪塵沒多考慮:“先殺了,然後再用縛魂鎖捆去煉爐裏,熬個幾百年再看我心情。”

他也好奇藺竹的想法,特意看了過去。

書生半晌道:“血婆子……多虧這些人想得出來。”

藺竹很少考慮這麽殘酷的問題,此刻看着百般醜象,嘆了口氣。

“這兩狗喝血嗎。”

“當然。”魔尊笑道:“我家的狗要是連這都不會,早被做成褥子了。”

恭喜跟着打了個嗝。

“那,”他猶豫道:“要不讓狗把這些人嘬死?”

林霜今先是一愣,突然就從大悲大痛的情緒裏斷開,忍不住大笑出聲。

“嘬——虧你想得出來!”

“好啊!!”她側讓一步,痛快道:“來吧,随便嘬!!”

在衆人的驚聲告饒裏,兩只狗飛撲而上,露出森白獠牙。

“吸溜!!”

混亂動靜裏,男人又呷了一口茶,看向身旁書生。

“謝謝你教我怎麽當魔頭。”

作者有話說:

藺竹:不……不用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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