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解雪塵只身被捆到此處, 一擡頭看見廳間散修成衆,成環翼之狀簇擁着深檀主位上的長須老人。
他還沒說話,已有殺威鞭挾着厲風打了下來。
“啪!”
無論大妖老道, 甭管進蕭府時态度如何,進門就得來上這麽一回。
先打得皮開肉綻痛呼出聲了,再慢慢談後頭的條件。
此鞭乃是浸過毒蜂液的老物, 本身裹了靈氣能輕易掀開黑熊皮硬龜甲, 還能痛辣到叫人登時翻滾在地。
旁人都等着看這新押來的吸鐵石妖翻滾在地,沒想到後者衣服都沒破。
力士急了, 大喝一聲運氣又連鞭三下, 不肯拂了面子。
“砰啪砰!”
黑袍青年坐在箱子裏,頭發絲都沒動。
師爺大步流星過去敲那力士的頭。
“長點腦子!你抽石頭石頭理你啊!!”
衆人恍然大悟, 明白過來他确實天賦異禀。
解雪塵默然無語, 留幻身坐在那跟他們逗悶子,自己分神移位去了遠處,看他們這園林上下的設計。
都是要在龍脈造墓的豪富了,宅院該有些品味。
果不其然, 這一看,還真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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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盡說京城好,但京城宮邸再怎麽漂亮,那也局限于皇城裏頭。
相比之下, 蕭家作為暗富隐貴, 住處環山抱水不說, 高低結合的極佳。
人家請來了東南西北的名匠, 不僅結合了附近山勢水流做出縱橫建築, 連圍城般的堡壘都修出清雅隐蔽的效果。
鳥瞰着舒展有度, 陰陽分衡, 是大成之象。
細觀有花竹水石點綴各方,一步一景,既取江南之淡雅,又起北方之闊派,很是講究。
魔尊估摸着這種風格自家書生應該會喜歡,已經準備把這兒的匠師捆走了。
廳裏仍在争論不休,有說要用三昧真火煉到這妖精服軟聽話的,也有建議徐徐圖之好言相商的,很是鬧騰。
老爺子啜飲完一杯茶,見箱中人果真不言不語像塊石頭,給了個眼神。
師爺這才揮扇上前,清嗓道:“這位兄臺,我們并非有意與你為難。”
“蕭大人想為病中老父尋個安穩去處,這才廣覓天下才幹前來相助,手段可能粗暴了些,但處處都有轉圜的地方。”
“聽說你是吸鐵石妖,這不正好為咱們寝陵置礦辟山,才請了些修士把您請來。”
“不知閣下姓甚名誰,今兒是想先來硬的,還是軟的?”
魔尊順手摸了把瓜子,找了個舒服軟榻繼續看廳內階邊蓮池的修砌。
他的幻身坐在箱中冷淡開口:“免貴姓父,叫親。”
師爺笑容一僵,扇子用力揮下,旁側四個修士登時得令,直接招手又起出捆妖索來,連着四根将他氣脈靈穴悉數封住,往死裏勒了下去。
尋常妖物被這般折磨,已經要雙眼充血呼吸困難,當場叫娘的也不是沒有!
蕭老爺子擔心夜長夢多叫這稀罕妖精跑了,直接起身道:“上靈契!”
“上——靈契!!”
即刻有契師快步上前,引血作章虛空寫畫,強行要讓老爺子同他成約。
解雪塵換了一把奶白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目前來看,已經能得出兩個結論。
他徹查過蕭府內外,有道行的修士确實養了大幫,但真有些本事的,沒一個來蹭他們家渾水。
想來也是,王朝覆滅興亡不過百年,對得道者不過彈指一揮間。
真有心參與其中争奪對弈,也不必把寶押在這一心修陵得助的老頭子身上。
依憑龍脈想沾些貴氣,都是癡心。
第二則是,這蕭老爺确實是憑借着與妖結契,得了不少好處。
先是強行控制了一批剛修出些門道的小妖精怪,能靠着邪道延年益壽,添補靈氣了,然後再與道行更高的強行成契。
能不被反噬至死,也是他手下這些修士實在沒什麽道法,如蝼蟻不覺虎臨一般。
但凡長個眼睛的,這會兒都該跪下來高喊魔君饒命了。
“我告訴你,”師爺一手拿着扇子叉腰道:“你若不簽了這契,休怪道師把你丢進金爐裏煉至原形融個幹淨,到時候敲出來靈髓更是要吸個精光!”
“你要是有點譜,現在簽了這契,那還能做我們蕭家的使喚,留得一條命在!”
魔尊細細看着那漂浮在半空的血字契紋,看他寫得很不是個東西。
【血契 今日蕭全晖與妖物成契千 年,定主仆之高下,取靈息之 深淺……】
轉行斷句都不對,這幫人怎麽混到今天的。
他看得慢,手腕裏的刺青還要扭動兩下,表示慫恿。
吞月樂得看自家主人被別人當奴仆使喚,管他真契假契都看着解氣。
簽啊!有本事你簽啊!
老頭兒已經在疑心這青年是不是個傻子了,站在契師旁邊慢悠悠開了口。
“看見右下角這一處空了沒有。”
“自己劃破手指,把真名寫在上頭。”
魔尊這才看他一眼。
“我不識字。”
大夥兒嗬了一聲,表示真的假的,你別騙人。
師爺也開始疑心這家夥是不是個呆子了,催促道:“不識字就畫個圈,一樣的。”
魔尊應了,俯身在這靈契上寫畫,當場塗抹條款。
契師是老契師,在蕭府幹了三四十年,學的東西基本依葫蘆畫瓢,跟着師父學得不算透徹。
不過真能搞懂這裏頭門道的,多半也不是凡間或正道的人。
仙界結契是一套規矩,魔界才興以血捆靈,其中許多文字符畫皆是解家祖輩定的規矩。
幾十句話縮合為看似亂畫的圈圈點點,有點像道教的符箓,但又只是一部分沾邊。
解雪塵信手寫了幾句,把裏頭的條款全改了。
【血契 今日蕭全晖自認為淩穹魔君之仆,以壽靈供奉至死,獻上下身家為敬牲 畫圈生效】
他在那改,契師也看不出哪裏有問題,只催人趕緊畫圈。
“別寫那!寫下頭知道嗎!”
等解雪塵畫了一個圈了,老爺子這才把手覆上去,着重簽名兩遍,以加強約束效力。
“妖物,今日你便是我蕭家的使喚了!”
蕭老爺子名字剛簽完,突然就感覺自己不受控制地往後跌了一跤,像是全身氣力都開始往外抽取一般。
他踉跄着被仆人扶住,怒道:“怎麽回事!這妖物難道在吸我的元氣!”
解雪塵沒管那些捆妖人,自行解開手上筋繩,淡淡看了老人一眼。
契約簽完可以直接帶工匠走了,家裏院子還沒翻新呢。
他正準備把這老頭的壽元盡數取走,廳外傳來嬉鬧聲,還有丫鬟們驚聲相攔。
“二少爺!您別進去,老爺說了這時候有要事!!”
竹紋碧門驟然打開,有披頭散發的稚兒手抓黃鳥跑來:“爹!你看我抓着雀兒了!”
那小孩看着只有十五六歲,目光渙然又衣衫不整,似是失智。
老爺子此刻還在心口發緊,胡亂擺手道:“糊塗!快把他架回去!”
丫鬟們哄得哄勸得勸,努力把這瘋瘋傻傻的二少爺往外趕,哪想到那小孩兒一眼看見了解雪塵。
“哎?”
他跌跌撞撞跑到解雪塵面前,手中黃莺飛走了都沒顧上,露了傻子般的笑容。
眼前人高朗冷峻,眸如寒雪。
二傻子擦了擦臉,誠懇開口。
“你真好看。”
魔君默然,掐着訣沒立刻動手。
“蕭霎,你不要命了!”老爺子還以為結契有誤,生怕他莽撞了被妖物挾持,厲聲道:“還不綁了他!”
大夥兒也沒聽清楚是要綁二少爺還是綁妖怪,總之都沖過去了。
一邊架着傻少爺往外趕,一邊遠遠繞開解雪塵不敢貿然動手。
蕭老頭本沒有修煉的命,仗着自己強行吸納過幾顆妖丹,試探道:“你若聽我使喚,顯露些本事出來!”
魔尊還在拿靈息找他們家工匠一共有多少人,最聰明的那幾個都呆哪兒去了,聞聲伸手虛擡了一下。
只此一擡,滿座佩劍盡數融為鐵水,燙得好幾人避閃不及,痛呼出聲。
梁間鐵釘,桌上銀杯,甚至是擺設用的乾坤爐都登時融了個幹淨!
修士們也不是傻子,看見這般能耐已經有逃命的心了。
操操操,真是抓了個真的回來!!
劍啊!!我剛花了全部家當換新的靈劍啊!!
老爺子大喜過望:“使得!使得!”
他生怕自己招呼不動這般駭人的妖物,此刻還管什麽青銅丹爐,又試探道:“你轉個身。”
幻身聽話轉身。
“你坐下。”
幻身依言坐下。
老頭子只當自己風濕骨痛都上來了全是剛才消耗過度,揉着膝蓋狂喜于色:“好!好!我這是收了一副悍将啊!!”
雖然性子呆傻跟那二兒子有的一拼,但能耐過人,那便夠了!
“來人啊,貴客待遇伺候!把石公子請去休息!”
魔尊還沒打算好今晚留在這過夜,起身時餘光掃到什麽,與下人一同出去了。
有枚杏花箋折的紙鶴啪嗒啪嗒在外頭飛着,見魔尊出去了,也跟着往同一方向飛。
凡人避諱妖物,生怕輕易得罪,安頓好之後全都逃之夭夭,只剩四個修士在院子四角守着。
紙鶴穿牆而過,被男人接在掌心裏。
淡色翅膀上還有墨痕,是書生新寫的雪塵兩字。
瞧着是随筆寫下的,墨鋒帶潤,又藏了些小心思。
解雪塵其實有那麽幾分賭氣。
他被人捆走了,家裏沒人來尋,轉眼一天過去了才有消息。
哪怕是接住了,都不第一個吭聲。
那邊藺竹在油燈邊捧着紙鶴,試探着喚了一聲:“雪塵?”
“嗯。”
“你去哪裏了?”
“溫州。”
“啊,這麽遠。”
魔尊本來無波無瀾的,這時候話語裏終于有幾分抱怨了。
“你才想起我來?”
藺竹立刻感覺自己像是被對方盯着,有幾分心虛的左右看了兩眼,放低聲音道:“我說要報官,但好像官府來了先抓走你來着。”
魔尊這才沒那麽生氣。
嗯,還是顧着我的。
藺竹雖然從前與他靈念交談過幾次,今天才第一次依着從前約定過的法子,寫紙鶴跟他遠隔千裏的說話。
“你今晚不回來睡了嗎?”
解雪塵看了一眼外面的月色,思索着把幻身扔在這自己先回去也沒事,話到嘴邊又擰着了。
“我回去與不回去又有什麽分別。”
“反正都已經分房睡了,叫我對着空氣夜談不成?”
藺竹被他這麽一問,臉上登時燙起來。
他們以前吹熄了燈确實常常夜談來着。
聊人間的戰亂,聊魔界的鬼話,後來他自己臉皮薄搬了竹床出去,反而兩個人像是生疏了。
此刻兩方皆是夏雨敲窗,深夜裏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像是鬥屋都成了山谷,說句話能聽見回蕩的聲音。
藺竹從來沒和他吵架過,即便是今天被這麽問了,也沒法像解雪塵一樣厚着臉皮反問回去。
他性子軟軟的,對着解雪塵總是毫無防備。
此刻踟蹰一會兒,愁眉低聲道:“你要是生氣了,我搬回來就是。”
“再說了,雪塵哥,我不是說要新置大屋,到時候做好床榻了,我們抵足而眠也可以呀。”
他說到這裏,莫名又心裏砰砰直跳。
文人墨客裏有不少至交好友,确實是攜手同游一般的親密。
寝食親同,感情好的就差喝一杯交杯酒了。
但是他……可能又是另一番心思。
“你今天忽然消失了一整天,我感覺家裏空空的。”
我很想你。
藺竹雙手護着紙鶴,怕它碰着了燈燭,一句話到嘴邊,又好生說不出口。
另一邊魔尊聽着山間夜雨裏,聽到這句話才略微展顏。
但他是驕傲又要強的性子,當君上慣了,還覺得不夠。
“今天有人一見着我的面,就誇我模樣好看。”
男人說到這很是臭屁:“還癡癡看了好一會兒,都舍不得走。”
藺竹本來還處在徘徊欲語的狀态裏,聽到這裏突然像是腦袋被敲了一下,溫柔心思登時被澆了個透。
“那你留着!不用回來了!”
他伸手就要把紙鶴摁平,又覺得自己表達的不夠充分,磨了磨牙氣狠狠道:“明天我們熬豬油不帶你,自己去外面跟別家公子哥兒山珍海味去!”
魔尊本來還打算聽更多軟話,這會兒才反應過來:“等等,你們要去幹什麽——”
“熬豬油!煉滿香噴噴的一整罐!!一口都不留給你!!”
“王八蛋!!”
“啪!”
藺竹拍蚊子似得雙手一合把紙鶴拍平,氣哼哼去睡覺了。
另一端解雪塵剛聽到重要信息,燈邊還在說話的紙鶴突然整只鳥癟在桌上,掙紮兩下不說話了。
魔尊哪裏肯作罷,拿手敲敲桌子,扁平如餅的紙鶴又被迫變回原型。
那邊書生都蓋上被子準備睡了,漆黑裏紙鶴自己掙紮着擺回原來的樣子,撲棱着飛到他枕頭邊。
“藺竹。”
男人喚他名字,要跟他繼續說話。
青年哼了一聲,裹緊被子翻了個身。
紙鶴努力飛到另一邊,一栽身子歪到枕頭上,又豎起長頸蹭了蹭他的臉。
“清川。”
“我要睡了,不和你說話。”
藺竹把臉悶在薄被裏,都不想看這紙鶴。
紙鶴又賴過來蹭他鬓邊。
男人對着燈服軟了喚。
“清川,你好容易生氣。”
書生伸手捉住了紙鶴,很不服氣的道:“明明是你一個人跑出去一整天,連留句話都沒有,還怪我這個那個。”
“你說誰更不像話,嗯?”
“我是被他們捆走了。”魔尊立刻澄清自己:“他們把我裝在箱子裏帶走了,現在還派了四個人看着院子,不許我走。”
藺竹半信半疑:“真的?”
“你來救我。”男人困意也上來了,但還忍不住逗他:“你一來,他們肯定會怕。”
書生看着紙鶴,漸漸像在夢呓。
“憑什麽……”
紙鶴又蹭了他一下,幫忙把被子掖好了。
然後歪歪斜斜飛起來,去關夏雨聲聲的窗扇。
憑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