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段泠歌生氣地趕走夏旅思以後就一言不發, 冷着臉獨自坐在書桌處理起公務。緋煙閣的正殿主廳裏靜悄悄的,沒人敢說話,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這樣冷寂的氣氛維持了不久, 就被戶部侍郎官匆匆忙忙, 慌慌張張求見的聲音給打斷了。
“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鹽務使趙忠出事了!”
段泠歌筆鋒停下, 心中一緊:“怎麽回事?”
“他他他……唉, 犯糊塗了。”戶部侍郎跪在地上拍大腿。
段泠歌站起來近前,正要問清情況,禦前書記官就上前通報:公主,夏丞相率太閣院大臣們前來和長公主商議國事,正在殿外求見。
段泠歌已經心裏有數了,夏孟輔來得好快, 為的肯定就是鹽務使的事情。她一點都不奇怪, 畢竟這就是她和夏孟輔之間的較量。
夏孟輔身材高大, 表情威嚴,他身穿紫色金絲滾邊繡九蟒圖案蟒袍走在最前面。
太閣院的大臣們低頭躬身跟在他的身後魚貫而入。走在最後面的, 是被禁衛軍押解的鹽務使趙忠。
大臣們兩旁一字排開, 趙忠被壓着跪在正中, 夏孟輔一臉神色肅穆站在他身邊。衆人拜見公主。
段泠歌不緊不慢地淡聲說:“夏丞相所為何事?趙大人不在各地督辦鹽務,又因何在此?”
趙忠哭喪着臉不敢說話。夏孟輔朗聲呵道:“這個趙忠如何配得上公主稱他大人?此人擅離職守,貪婪成性, 他貪污受賄,借職務之便在哄擡鹽價中飽私囊。他還私德敗壞, 竟然讓鹽商給他獻上美姬, 被人告發, 讓朝廷顏面掃地!”
段泠歌皺眉:“如此荒唐。”
夏孟輔拍拍手, 衛兵們竟然往大殿上擡上來十幾箱各式紋銀,金玉器件,绫羅綢緞等。趙忠見狀帶着哭腔為自己辯駁:“公主明鑒,臣下沒有做過這事,我是被冤枉誣陷的。是有人蓄意陷害将這些藏入我宅院的啊!”
夏孟輔大喝:“你私自回昭理城也是被陷害的?抓到你時你與人赤條條在行那不雅之事也是陷害的?”
“我,我……”趙忠羞愧得滿臉通紅,頹然無言。
段泠歌無語地嘆氣,心裏已經沉到了谷底。趙忠是她一手提拔,一力支持,銳意讓他進行鹽業改革。這個人能力卓越,剛正不阿,且立場堅定,從不畏懼世家大族的威吓。
原來,在将近百年前,南滇國立國以來食鹽實行官制,官收,官運,官銷的政策,皇家一直把控着全國的鹽業。
別看鹽是不起眼的東西,鹽卻是珍惜之物,一斤鹽将近三十文錢。雖然每次用量少,可是鹽是全國每一個人,每一餐都需要的東西,日積月累,數量龐大,不可想象。
因此,鹽在歷史上向來是一種重要的政府稅收手段。靠着龐大的國家機器和對全境的掌控能力,掌握了鹽業,就是掌握了帝王一般對全境收稅的權力和巨大財富。
可是,自從近幾代,從段泠歌的祖輩,到平升年她的父皇,再到現在安樂年她手上扶持的小皇帝,段氏一族大權旁落,已經淪為世族的傀儡。自然的,鹽業的控制能力,早已今非昔比。
各大世族瓜分全國的勢力範圍,範圍內的制販鹽業,幾乎都落在了世族手中。這樣一來,直接導致了中央財政的空虛,又加劇了皇帝無法掌控政權,只能受制于人的情況。惡性循環。
段泠歌從十八歲起代替重病的父皇監國以後,就一直在往鹽業,和財政這個方向與夏孟輔纏鬥。因為鹽業不起眼,卻獲利頗豐,相比之下,不明顯卻能快速推進。
夏孟輔和世家首長們自然不答應,雙方拉扯了幾年,各有輸贏。現在南滇國的鹽業,官制官銷的也有,各地世族掌控的也有,私鹽也有,十分混亂。
段泠歌培植起來的鹽務使趙忠,被她寄予厚望,想一舉改變現狀,最大限度從世族手中收回鹽業專營。經過幾年厚積薄發,近一年取得了不少進展。
實際上自從段泠歌和夏孟輔家的世子大婚以後,夏孟輔因為這件事得意了很久,極度膨脹,他一心想除掉段泠歌,讓夏遲改嫁給皇帝,以便夏家更好地獨攬大權。
夏孟輔在這一年疏于防範的時候,段泠歌正靜悄悄地試圖掌控鹽業,段泠歌依靠鄭家手中的兵力和趙忠在鹽務方面的才能,對世家們軟硬兼施,單獨突破,接連控制了數個大鹽礦,迫使世族需要上交大筆的利潤購買一種名曰“專鹽引”的文書,從官方手裏取得授權才能開采,銷售。
然而現在趙忠出事,無論是夏孟輔的詭計陷害,還是他自身不是無縫的蛋,都意味着,段泠歌布置了幾年的大計劃,幾乎是付之東流了。
段泠歌心中的失望和憤怒有如深深的海洋,多得讓人難以承受,可是又不得不隐而不發,雲淡風輕。
“官員犯錯此乃太閣院政務,丞相以為如何?”段泠歌氣定神閑地說。
夏孟輔說:“鹽務使不過一介小官,竟能貪得如此多錢財,有那麽大的能量,說明趙忠主持的現行鹽務之策弊病甚多,需要變革。”
要變革,不就是要廢止她好不容易推行的政策嗎?段泠歌心中冷笑,卻也只能說:“變革之事一直在實行中,應徐徐圖之,不能因為趙忠一人便因噎廢食。”
夏孟輔卻說:“現在鹽價高,加之戰事起,民怨甚重,臣與太閣院大人們商量後一直決議,恢複施行平升年間先皇在位時的英明政策。請公主定奪!”
“臣等皆附議。”所有太閣院大臣都跪地附議。
這就是皇族成傀儡,夏孟輔獨攬大權的議政方式,段泠歌除了點頭答應,別無他法。段泠歌揮揮衣袖,寒着臉冷聲說:“既已有良策,衆位大人多費心便是了。趙忠不過戶部小官,念在是初犯且主動悔過,革職抄家,貶回原籍吧。”
“公主——”夏孟輔想殺了趙忠,不想被段泠歌搶了白,先行做了裁決,夏孟輔畢竟不好當面駁斥段泠歌的意旨,只得忿忿地作罷,拱手道:“公主英明,下臣遵命。”
“無事退下吧。政事不決者,聽憑夏丞相處置。”段泠歌背過身去,揮手讓衆人走。
夏孟輔走後,段泠歌一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誰也不肯見。直到傍晚,鄭左丞聽到了消息,匆匆從城外禦林軍營趕回來,求見段泠歌。
鄭左丞氣急敗壞,捶胸頓足罵夏孟輔:“夏孟輔豎子!無君無父,陰謀構陷,真不擇手段!”
“長公主殿下接下來便要将所有成果拱手相讓了?”
段泠歌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樂,也看不出焦急的神色,她只是說:“恐怕“專鹽引”是發不下去了,最壞不過恢複升平年間,我父皇在位時世家各自把持鹽務的狀況。”
“那花大力氣控制那些鹽礦何用?”
“鄭左丞稍安,專鹽引雖發不下去了,但是鹽礦我們必須守住,蟄伏待來日,再做打算。”段泠歌說。
“又是蟄伏,又是待來日,兜兜轉轉,一事無成,公主要等到什麽時候?”鄭左丞因為心血付諸東流非常痛心。
段泠歌不發一語,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冰冷。
鄭左丞這時表情也變得森冷,他直言:“公主有今日之敗,乃是因為夏遲。此人再也留不得,公主早做決斷,臣為公主除掉她。”
段泠歌神色一凜,冷聲:“這是我的家事。這件事我已說過,夏遲一不入仕,二無權力,不宜再節外生枝。”
“不是節外生枝。這夏遲留不得。她畢竟是夏孟輔嫡親世子,你把她留在身邊,未免投鼠忌器。臣能相信公主,可是公主手下還有別的人呢?公主與夏孟輔有姻親關系,衆人難免心有疑慮。”
“大膽!你是不信任我嗎?你等是要違逆本公主了?”段泠歌怒道,一拍桌子。
鄭左丞連忙跪倒:“臣絕無二心。只是想請殿下三思,即便是公主心智堅定,那驸馬呢,她是公主身邊之人,卻難免向着她爹。萬一關鍵時刻,她拖後腿,我等将是滅頂之災,不能冒險!望公主再三考慮臣的建議。”
段泠歌悄悄握緊了拳。皇族勢弱,她還不夠強大,被欺被逼迫,為了自己的利益違背她的意志的人,甚至包括支持她的世族,政治鬥争之殘酷甚為諷刺。
“此事再議,要如何處置她,我自有打算。退下。”段泠歌刻意表現出自己的憤怒。
有時候為君者,怒和不怒,都不是随着自己的心,要喜怒不形于色,有時候卻要刻意表現出來。這是為了表明一種态度,讓臣下揣摩她的意圖,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殿上的人都吓得跪倒在地不敢出聲。鄭左丞見段泠歌态度堅決,也只好甩手告退了。鄭左丞走了以後,段泠歌的思緒卻沒有因此放松下來。以前她是下過決心要除掉夏旅思,可是這種念頭早在許久之前,似乎就再也不曾出現過了,但是情勢變幻莫測,現在夏孟輔,鄭左丞,再加上夏旅思,情況變得越來越複雜。
還有夏旅思……她幾乎都忘了,夏旅思是夏孟輔強迫于她的人。如果大婚這一年一來,夏旅思不是一個天生的癡兒,她或許早就把夏旅思視為一顆夏孟輔強插在她身上的釘子了。但是夏旅思以前只是個心智只有三歲的癡兒,于是她只是徹底地漠視了她,當做沒這個人,也就客觀上容忍了她的存在。
可是現在夏旅思不是癡兒了,夏旅思的笑,夏旅思的癡,夏旅思讓她又好氣又好笑的一舉一動,已經讓她很難再無視她。那麽夏旅思呢?雖然從蒼翼山回來以後,夏旅思有了神志,可是她現在也還像個只知道胡鬧的孩子。
但是她不會永遠如此,一旦她懂得了世間之事,她會怎麽樣?
那個追着她喊娘子,滿嘴聽不懂的胡話但是亮亮的眼睛總是帶着純淨,那個動辄對她舉止不端的癡兒,她會背叛她嗎?
段泠歌想到這裏,突然覺得心口一陣悸痛,這讓段泠歌喘不過氣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眼前突然像閃電一般,頭痛欲裂。
“嗯……”段泠歌強撐着身體,捏住桌沿的指節泛白。
“公主?公主你怎麽了!”小娥最先發現了異樣,驚叫一聲沖過來。
藍陌也大步過來,擔憂地扶住段泠歌:“公主,您聽見嗎,公主?”
段泠歌的臉色煞白,額角布滿了冷汗,她的眼前被閃電耀眼得一片白光,什麽也看不見。最後終于勉強看清了小娥和藍陌的擔憂神色,她身體一軟,倚靠在小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