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品詩(下)

“阿瑪,你怎麽把事情越搞越大啊!”

納蘭成德聽他爹說皇上下令将在韋大人府上舉辦的品詩論文活動改在了宮中時,不禁大搖其頭,覺得他老爹自找麻煩的功夫比他也不差。本來他只打算去韋大人府上小心陪幾句好話也就是了。這下可好,把一點點小事越鬧越大。

明珠避重就輕,不理兒子的埋怨,只答道,“所以說呢,皇上當真是喜歡韋大人得很,我在他面前才随口那麽一提,皇上就來興致了。他現在每日要處理無數的政務,繁忙成這個樣,竟然還願意抽空出來聽聽韋大人要和你們怎麽個評論詩文法兒,可見他對韋大人的事情有多上心。你和李欽明日去禦前應對時要注意分寸,別要光顧得在皇上面前展示才學,若是因此将韋大人比襯得太不濟了那可才真是大大得罪了人。”

納蘭成德答應,“阿瑪放心,孩兒知道的。”

第二日午後,納蘭成德與好友李霨大學士家的二公子李欽一同入宮,一到地方就被直接帶去了禦書房旁的靜觀齋。

靜觀齋裏布置得随意精致,不似正殿中那麽華貴厚重,頗有些清閑雅趣,很适合陛下放松心情。

納蘭成德和李欽随着小太監恭敬入內,皇上已經坐在裏面了,身旁站了一人微彎着腰在他耳邊低聲說話,正是韋小寶韋大人。

納蘭成德和李欽都垂首低眉不敢仔細看,隐約間好似見韋大人忽然往旁邊閃了一下,不知是怎麽一回事。

不及多想,兩人先上前叩見,康熙微笑道,“免禮吧,朕昨兒聽明珠說韋都統要請你們兩人過府一敘,以文會友,朕覺着有意思,就幹脆讓你們都到宮中來說給朕聽聽。早就耳聞明珠家的大公子文采出衆,名噪京城,李公子也是書香世家,家學淵源,今天大家都不要拘謹,随意談說就好。”

納蘭成德和李欽一起謙虛,都道那是傳聞過譽了,我二人學識尚淺,今日鬥膽在皇上面前獻醜,皇上等會兒千萬別要嫌我們學問淺薄才好。

沒說兩句,就又有太監傳報,“皇上,裕親王和恭親王到了!”

康熙便先不和納蘭與李欽二人說話,道,“宣他們進來。”

有兩個身量相仿,長相也有些相似,身着暗黃色四團龍補服的青年快步走進來,打千行禮齊道,“給皇上請安。”

來人是康熙的兄長福全和弟弟常寧。兩個身份都不低,福全在康熙六年被封了裕親王,常寧在康熙十年被封恭親王。

福全比康熙長一歲,常寧比他小三歲,康熙與這兩個兄弟年齡相差不多,相互之間一直兄友弟恭,關系和睦。見二人進來就含笑道,“二哥,常寧都快平身。”又命劉進忠,“給兩位王爺賜座。”

福全起身四周看看,對康熙道,“最近大事頻發,皇上一心操勞國事,實在辛苦,咱們一直想要來找皇上說說閑話讓皇上歇歇,但也不敢随意打擾,總算今日皇上自己想開,願意做點別的事情了。常寧昨晚就說難得皇上有雅興,就是不睡覺他也要趕着背上十幾二十篇的詩文來皇上這裏湊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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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笑罵,“胡鬧,常寧就是平時總愛偷懶,到要用的時候才臨急抱佛腳,還借口是要給朕湊興,你平日裏也該靜心多讀讀書才是。”

常寧笑嘻嘻的應道,“皇上教訓的是,臣弟記住了。”

納蘭成德從他母親身上算還與眼前這幾位皇家貴胄是姑侄表兄弟,李欽也出身大家,見過世面的,見兩位王爺爽朗風趣,皇上也随和,便都不拘謹,一起陪着說笑。

韋小寶沒什麽表情,站在康熙身旁聽他們笑談,心裏覺得今天的宮廷聚會沒有他預想的那麽好。

韋小寶比這幾人都早進宮一會兒,先來見康熙,一見面自然又用了他慣用的吻手禮,只不過比往常握手的時間長一些,親吻得熱情些。

康熙常年練布庫,每天還要握筆寫不少字,所以手上有繭子,手型不錯,手指也修長,但一摸就是雙男人的手。與韋小寶一貫所青睐的嬌嫩柔軟小手還是有很大差距。

壓下心裏一絲小小的失望後,韋小寶接着又彎下腰來靠在康熙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他以前總會對情人說的恭維話。鑒于面前這一位的身份特別尊貴,所以韋小寶說的時候刻意篩選了一下,盡量挑情深綿綿又不失莊重的話來說。

康熙覺得十分新鮮,先還不動聲色的聽着,等聽韋小寶說道,“……我日日夜夜思念着您,您的身影好比美麗的月亮,讓我難以入睡……”時實在肉麻得受不了了,擡手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思念得睡不着就進宮來求見朕啊,少在那裏賣嘴,光說不練!”

韋小寶忽然受了重擊,吓一跳,連忙閃開兩步,捂着臀部瞪眼,要不是正好納蘭成德與李欽進來叩見打擾,他只怕會立刻沖口而出指責皇帝陛下行為輕浮失禮的話。

大家今日是被康熙以品論詩文,做學問的名目召進宮來的,說了幾句之後言歸正傳,恭親王先道,“說起來容若的詩才享譽京城,臣弟前兩日偶然讀到兩首,果然妙思錦句,餘香滿口,皇兄有空讀書時原應多召他進宮相伴。”他們表兄弟間也不見外,說話間便直接以納蘭成德的表字相稱。

康熙頓時感興趣,“哦,是哪兩首,朕最近忙顧不上關心這些事兒。”

恭親王早有準備,從袖管中抽出一張折起的金花玉版箋,打開來遞給禦前伺奉的小太監笑道,“皇上請看看。”

小太監呈給康熙,康熙拿起來看,上面果然抄了兩首詞,輕聲讀出來:

德也狂生耳,

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

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

向尊前、拭盡英雄淚。

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

且由他、娥眉謠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

後身緣、恐結他生裏,

然諾重,君須記!

贊道,“果然铿锵,好一句‘然諾重,君須記!’”

再往下看,笑道,“下面這首婉約。”

撥燈書盡紅箋也,

依舊無聊。

玉漏迢迢,

夢裏寒花隔玉簫。

幾竿修竹三更雨,

葉葉蕭蕭。

分付秋潮,

莫誤雙魚到謝橋。

康熙仔細品讀一番道,對納蘭成德道,“果然好,不枉了你的才名。”

納蘭成德躬身謝陛下誇獎。

康熙再看看身旁一直沒有做聲的韋小寶問道,“韋都統,今日這事是你興起而來的,你怎麽不吭聲了,說說看,覺得這兩首詞如何?”

韋小寶大半沒聽明白,只抓住了幾個自己能聽清的字眼,問道,“陛下,玉漏是什麽?為什麽要說夢裏寒花隔玉簫?”

康熙嗤笑,“常寧,你解釋給他聽。從頭到尾都解釋一遍,估計韋都統沒聽懂幾句。”

恭親王常寧含笑領命,知道康熙是逗這小臣子玩的,旁人不願輕易得罪韋小寶,怕惹惱他會有麻煩,恭親王可不怕,因此加意湊趣,将納蘭的兩首詞講解得直白明了,五歲小孩子也能聽懂。

旁人聽他将‘月如水’解釋成月亮光照在你的身上,好像洗澡時被當頭澆了一盆水,全身沾濕,保證沒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又将‘幾杆修竹’解釋成院子裏種了三根竹子,無不忍俊不禁,礙着韋都統的顏面苦苦忍着不笑。

最後還是康熙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揮手阻住恭親王,“行了,常寧你給朕适可而止,韋都統是武官,果然學問不太好,但你也用不着這樣揶揄他。”

韋小寶噓一口氣,恭親王這樣的講解其實正适合他的水平,要是顧及他的顏面,講得再婉轉些他恐怕反而要聽不懂了,聽明白之後就覺得這兩首詩優美生動,觸人心弦,由衷贊嘆,“寫得太好了!很美!”

幾人都以為他多少都要有點羞惱才對,沒想到是這個反應,不由都有些驚訝,均想這要不是臉皮足夠厚那就是肚量涵養真的到家了。

裕親王福全看着韋小寶年紀确實是挺小,十五六歲樣子,身量都還未長成,穿着一身小號大官服色站在那裏一本正經的誇贊納蘭詩詞做得好,樣子分外古怪,就還想逗逗他。

便接着道,“原來今日之聚是韋都統出的主意,那韋都統就不可太謙讓了,只說個‘好’字不行,還當拿些高見出來方可?”

衆人一聽,都抿嘴樂,心想他連聽都聽不懂,剛又被恭親王七拐八繞的瞎解一通,這會兒能說出什麽高見?

康熙便欲阻止,韋小寶畢竟是臣子,開玩笑逗個樂是可以,但不可當衆嘲弄他,“都說韋都統是武将,于文墨一道不大精通,二哥你怎麽還揪着不放了。”

裕親王笑笑,心知康熙對這個小臣子很回護,便不再多說,

韋小寶卻道,“高見不敢說,但我也是有些想法的,只是說出來你們不一定贊成。”

恭親王常寧一聽大樂,趕在康熙開口阻撓前搶着道,“你說說嘛,說不定我們也贊同呢。”

“詩歌是人內心情感的一種表達,只要它能震撼人心,使人動容就是好的作品,咱們的詩都很精美優雅,聽着很好聽,但有時候表達得熱烈直接一些應該也不錯。”

常寧不太明白,“要怎麽熱烈直接法兒,你舉個例子來我聽聽。”

韋小寶有點為難,“這怎麽舉。我一時也做不出一整篇。”

常寧認為他在信口瞎說,不肯輕易放過,“那你講幾句也可以,比如離別時,形容離別愁苦,你該怎麽說?”

韋小寶想一下,“我可以說

帶走你美妙的一切吧,

帶走你的痛苦和你的歡喜,

無情地跟我遠遠分離。

我們再不相見!”

常寧一愣,沒想到他有問必答,接着再問,“那遺憾感傷之時呢?”

韋小寶琢磨,遺憾感傷?那就是希望落空了!可以這樣說:

“希望匆匆流進了大海。

好像明亮的太陽已經落山,

照亮我前進之路的志向也已經像煙霧一樣消失。”

常寧和他二哥福全對望一下,有些犯傻,心道這是什麽呀,怎麽聽着還挺像那麽回事,福全接着問,“你如何詠山川景物?”

韋小寶再努力想想道,

“我聽到銀子般的山泉嘩嘩地歌唱,

樹木、薔薇也挺起花苞準備開放。”

“志向抱負呢?”

這個有點麻煩,韋小寶多想了一會才想出一小段,

“有個年輕人跳進了世途,

鼓起什麽都不怕的翅膀,

無憂,無慮,毫不拘束,

只陶醉在自己的夢想裏。

他全力飛翔,大展那個……一副圖畫。”

康熙順口給他接上,“大展宏圖!”

韋小寶忙點頭,“對,是大展宏圖,多謝陛下,我總記不住這個詞,”然後擺手道,“請諸位別問了,我想不出來了。”

常寧一耷拉肩挑眉瞪眼的轉向另外幾人問道,“他這也算是詩?”衆人面面相觑,心道當然不算,但是聽來也蠻有味道。

康熙微微搖頭,“虧你想得出!”

“是臣去羅剎國時聽他們這樣做詩歌,所以記住一些。”

原來是這樣,幾人都在心裏想,難怪呢,這羅剎國人做詩倒也滿有意思的,虧他能聽懂記得。

由此想起此人年紀小小便曾只身遠赴羅剎國,還與那邊的一個什麽攝政女王有些交情,最後帶了羅剎使者回來。不由都收起了幾分對他的輕視之心。暗道這人文不成武不就,十幾歲就混到如此高位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康熙空暇不多,再說一會兒就打發衆人走了,“今日不錯,納蘭成德和李欽兩個的詩才都很出色,二哥也能對上兩句,只常寧差些,不可偷懶,回去後還要多用些功。”

恭親王常寧扁嘴看眼韋小寶,那意思是還有比我更差的呢,皇兄你怎麽單把我拎出來說。

康熙知道他的意思,輕斥道,“沒出息,韋都統本來就不通文墨,一點不會做詩,你可是從小學起的,亂比什麽!”

常寧一縮脖,不敢多說,“皇上教訓的是,弟弟記住了。”又斜眼看韋小寶一笑,“臣弟覺着,韋都統的詩才其實挺好,很有靈氣,現在開始好好用功,假以時日只怕也能和容若一樣,學成一代才子。”

康熙不理他的玩笑話,“今日就到這裏,你們都跪安吧,韋都統留一下。”

衆人施禮退下。

康熙見韋小寶神情有些索然,不似往日精神,等那幾人退下去後就溫言問道,“小桂子,朕當着他們的面說你不會做詩你不開心了?這有什麽,你是沒學過嘛,也別不懂裝懂,不過你自創的那幾句很不錯啊,沒見常寧他們幾個聽得眼睛都直了。”

“沒有,我不會因為這些小事不高興。”韋小寶只是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感觸罷了。

他其實曾經也能算做是一個詩人。

他在文學方面偏重欣賞,對寫作雖然也很喜歡,但并不是最擅長,起碼不能和他指揮軍隊的能力相媲美。

但也有人将他贊譽為詩人,而且是一位偉大的詩人!

他的心緒随着回憶又遠遠的飛回到了那片戰火紛飛的地方。

那是在艱苦卓絕的瓦格拉姆戰役之後,在那之前他率領的法軍五戰五捷,占領了維也納,可是在随後的阿斯珀恩-埃斯靈會戰中遭遇大敗,他忠實的朋友拉納元帥陣亡,在生死一線的決戰時刻,他憑着自己那鋼鐵般的意志最終轉敗為勝,在瓦格拉姆戰役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那是他事業的巅峰,從此法蘭西第一帝國達到全盛,歐羅巴大陸上大部分的土地都臣服在他的腳下,他成為歐洲不可一世的霸主!

成為與凱撒大帝、亞歷山大大帝齊名的拿破侖大帝!

輝煌燦爛的往事現在想起來依然激蕩人心!

他擡起眼對着面前面目清俊的東方青年微笑。眼前這個年輕人也是皇帝,也擁有疆域遼闊的土地,幾乎和他那時一樣尊貴,但這個從祖輩那裏繼承了皇位的年輕人一定不能明白他那時候志得意滿,俯瞰一切的心情。

有人在那次大戰之後稱他為一位偉大的詩人,那個稱贊他的人是誰他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但是那些贊譽的話他還記得,也許是恭維,但是很多人認為說得很形象:

他以自己的軍隊和炮火為華麗的辭藻,他以無與倫比的軍事才能和堅強的意志為語法和修飾,以一次又一次奇跡般的勝利為流暢優美的語句,最終創作出了一首首橫亘在歷史長河中的絢麗詩篇!

那些詩篇是如此的絢爛奪目,恒久輝煌,将會被世世代代的人們所憧憬瞻仰!

……

“你怎麽了小桂子?笑得這麽奇怪?”康熙有些擔心,擡手在韋小寶眼前晃晃。

“陛下,沒什麽,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韋小寶對着他微笑,意味深長的說道,“我覺得自己做的詩還不錯。”

康熙失笑,“就那幾句大白話?你就使勁自己往臉上貼金吧。”轉身就走,扔下一句話,“陪朕去批折子,等下朕還有事問你。”

韋小寶跟上,估計康熙是想問他自請出戰甘肅的事情,暗暗搖頭,這裏有句老話是怎麽說的來着?對了,是好漢不提當年勇!這話現在用在他身上正合适,他還是老實先當他的小弄臣吧。來日方長,他可以慢慢努力。

…………

拿破侖語錄:人生的光榮,不在于永不言敗,而在于能夠屢撲屢起!

作者有話要說: 納蘭性德原名納蘭成德,字容若。為避當時太子“保成”的名諱,改名納蘭性德。後,太子改名為胤礽,于是改回成德。這裏太子還沒有出生,因此他該叫納蘭成德。

文中出現納蘭性德兩首詞的創作時間大概和他這個時候的年紀不符,因情節需要放在這裏。

拿小寶的幾段詩摘自席勒的《希望》,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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