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鴉棠話音剛畢,四下皆驚,衆人仿佛被話語所震懾,都憋着一口氣等那降世的天女。傳言道:“天下邪靈出沒,有九天之女降世,賜天命于英武者,百廢俱興。”這曾是江南被天神懲罰後巫師的預言。但是,九天之女降世,也意味着天下易主改朝換代,預言剛從民間流傳開,就被當朝天子所封,至今成為禁言,再無人敢提及預言中任何字眼。

五歲稚童,從哪裏聽說過禁言呢?乃至于信奉神明的江南人都有些後背發涼了。大堂裏靜得只剩下風席卷樹葉的聲音,一開始很輕慢,不知哪兒刮來一陣狂風,頓時聲響大作。此時鴉棠的掌心捏出了汗,她比任何人都更要緊張。上一世,便是大風來的時候,她披着聖光出現在江南,重活一世,她對于初見只剩回憶修飾的美好,但她深刻記得,初見的華麗驚豔了五歲小女孩的整個生命。

狂風席卷,吹起一地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很快落滿整個庭院,白似鴨絨,素裹的世界裏被掩埋住一切罪惡與黑暗,仿佛只剩下了純淨。從遙遠的天際慢慢灑下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亮得刺眼,光芒越來越亮,引得無數邊顯縣居民從屋中跑出擡頭仰視天空:有暗紫色的雲霞鍍着火紅色的金邊逐漸擴張蔓延到整個穹頂,紫色滾着胭脂的顏色,又摻雜進大海的深藍,就像一盤缤紛絢麗的顏料潑向雲霞,所有人都驚呆了,微開的嘴巴好半會兒沒有合攏,睜大的瞳孔裏貪婪地吸收着這片天地重獲新生的豔麗。

是的,江南至少有幾百年,都未曾看到過色彩。明明生活在陽光下,卻像陰暗中的生物,整天被悶死人的黑白灰壓得喘不過氣。日子久了,只有人能從那歷史冊中記載的描繪來想象多姿多彩的世界樣子。豈是想象,又怎麽能觸動心靈呢?所謂百聞不如一見,理當如此。

整個祠堂裏安靜極了,族長都忍不住走出堂內,他跪拜在院裏望着那金光熱淚盈眶。族長這一跪,身後衆多族內親眷紛紛跪下大拜,鴉棠躲在人群之後,她矮小的身影從人群中探出頭,終于看到金光包裹中的那個模糊人影。淚腺壓不住了,顫抖着就噴湧出淚水,金光慢慢散去,雪白素淨的房頂上,多出一個人。

尚且稱之為人吧,哪怕大堂中的所有江南人都認定她就是上天派來的天女。只見她額間一點紅朱砂,在比雪還潤澤的肌膚上格外耀眼,那眉目卻冷清,淡得像一團霧,齊腰的黑色長發自然垂落,遮住了金色絲綢裙包裹的旖旎風光,雖然露出了光滑白皙的小腿,但無人敢亵渎直視,她赤足踏在雪中,就是天地間最不可忽視的景致。

鴉棠貪婪地望着,終究忍不出跑出人群站在房檐下。稚嫩的童聲從喉嚨裏發出嗚咽,風零遲鈍回神那秒,确認無誤她喊的是“母親。”

母親?下面那個醜得像是非洲垃圾堆裏撿出的小猴?她喊的不是她吧?只是随着心念,她輕輕一躍,竟然就從房頂上平穩落地。風零壓住心中訝異,那幹瘦的小孩還在眼巴巴望她,致使她都不好意思無視。

“你在叫我?”傳進在場的每個人耳朵裏,似二月的冷風。鴉棠再也忍不住,她奔向風零抱住了她的裙擺,鼻腔裏湧進的是雪松的清香。沒錯,就是這個香味,她朝思暮想的味道,乃至于長大以後,就很少再靠近的味道。前世,她因為風零的憐憫而成了小尾巴,在風零返回地球位面時不小心跟了過去,自此,她永遠地與驚鴻一瞥的仙子綁定了一生。

鴉棠在前世整整二十四年的短暫生命中曾一直覺得:遇上風零一定是母親保佑,上天的恩賜。直到她那次意外去世,靈魂在無盡宇宙中飄蕩,原來真的有宇宙盡頭一說,宇宙的盡頭是一面無邊無際的鏡子,她好奇觸摸鏡面,痛楚感席卷整個靈魂,鴉棠被吸入鏡中。鏡中有無窮盡的寶藏,亦有豎立在穹頂的碑文,碑文上寫盡了風零輝煌光榮的一生。透過碑文,鴉棠看到了無數碎片畫面在眼前閃過,原來,這不過是造物主築的一個夢,姑且稱之為一個故事吧。

故事的名字叫做《玄鏡》:傳聞天神創世後,遺落神器玄鏡于宇宙,玄鏡有鏡主,一旦成為鏡主,得玄鏡者得天下。天神在宇宙各個位面散落玄鏡傳說,最終天選之女風零被玄鏡認主,穿梭于宇宙各位面替天行道,維持人間正法。鏡主降臨各個世界,世界紛紛唯鏡主馬首是瞻,江南的帝王,卡洛的戰神,海星的龍王......紛紛傾慕于鏡主,為了風零,他們甘願共同成為她的仆從。至于鴉棠,她在風零的世界中只有零星幾筆,是風零在第一個穿越位面江南中意外撿到的孩子,那個時候鏡主還未完全覺醒,因為不熟悉玄鏡的掌控,才會造成失誤,而鴉棠這個“失誤”的作用,僅僅是争寵和吃醋。

沒錯,在記載中,養女鴉棠因戀慕卡洛戰神而不得,頻繁與養母風零争風吃醋,最終作繭自縛,離家出走意外身亡。鴉棠讀完自己的命運,連指尖都在顫抖。她以為的幸運,原來不過是命運的戲弄,就連意外殒身前懊悔不能再見到風零,都是天神設定的作繭自縛。那一刻,憤怒和不甘在心中壓抑着,她最愛的人啊,卻為他人作了嫁衣裳。一想到故事中的風零最後坐擁後宮,鴉棠就嫉妒得發瘋。嫉妒使人失去理智,鴉棠撿起鏡中寶劍,一劍刺向了碑文,手掌被磨出血,碑文上的字分毫未改。鴉棠不甘,再刺!再劃!再砍!

一劍!兩劍!三劍!鴉棠不知道自己劃了多少劍,也不知道時間又過了多久,她就像地球位面中希臘神話裏的西西弗斯,永遠不知疲倦在推那塊還是會滾下山崖的石頭。

在碑文上留下痕跡,成為了鴉棠的執念。這個執念,不如說她想在風零漫長的一生中也能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終于,碑文上出現了第一道淺淺的劃痕,屬于螞蟻的命運記錄,徹底消失了。鴉棠再次擡眼,屬于《玄鏡》的故事裏已經沒有了她的存在,她被抹消了。

鴉棠如遭重創,大罵天神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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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很快給叛逆者以懲戒,鏡中降下數道驚雷,那是千刀萬剮的雷擊之痛,鴉棠起初還能硬氣咬牙挺着,又一道雷擊如鋒刀剔骨,她終于忍受不住,徹底昏迷。這是靈魂狀态下的鴉棠,第一次昏迷。

再次睜眼,便是五歲孩童的身體了。

抱住風零那一刻,鴉棠才感覺到真實,哪怕之前已經驗證了這不是她所幻想的一場夢。有點灰髒的小手快速放開了裙擺,她知道這是風零極喜歡的一條真絲睡衣,她不想将她弄髒了。

有太多話想說,又悶進了肚。喉嚨被太過飽滿的情緒積壓,吐出一個清晰的字都極為費力。鴉棠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在顫抖着,她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或許這一世她們應該有一個完美的相見。

鴉棠不免苦惱,她真是太不争氣了,鼻子一酸,身體下意識滴出了淚花。

風零望着面前的小孩默不作聲,包括她一系列的舉動,她都無動于衷,仿佛一個局外之人。直到小孩黑乎乎的臉上流下豆大的淚珠,憋紅的雙眼還在下意識躲藏。她察覺到小孩的情緒,那是一種悲楚又壓抑的氣息,她下意識就伸出手低身替她抹了淚。

不過輕輕一劃,手指上沾了些許滑膩的淚,在風中被吹幹。風零心想:這小孩的皮膚真差,哪怕短暫的一個接觸,也像刺手的沙漠,不知道家裏大人是怎麽照顧的。

鴉棠卻因為風零一個不經意的舉動,一下子平複了情緒。上一世的初見,她連看她一眼的功夫都來不及,如今卻替她擦掉淚珠,豈不讓鴉棠心懷歡喜。

不止鴉棠歡喜,族中跪倒在地的男女可都看到了天女對鴉棠的格外照料。鴉涉作為跪在前面的人,自然将風零舉動看得清清楚楚。饒是他覺得鴉棠的話天方夜譚,目睹了天降大雪,又親自見證了色彩在江南的重現,加上憑空而現的風零,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他口中的“小兒信口雌黃”竟然是真的。

鴉涉汗如雨下。

神話中,九天之女降世必是邪靈作祟,鴉涉因作了虧心事,越發害怕被牽連進神明的懲罰中,畢竟他剛剛可是質疑過鴉棠。

還是族長率先出口:“九天之女降至鴉族,實乃我族之幸。”他起身沖風零行一拜禮,再面向族內衆人則帶了一點兒愠怒:“還不快快恭迎天女入座。”

鴉棠看衆人言行默不作聲,她退居一側,看着大夥演戲。

風零則根據衆人口中一次次的“天女”大概明白了什麽,她應該被大家誤會為什麽人了。然而風零初到江南,她甚至不知道一覺醒來怎麽到了陌生地方。她決定将錯就錯,且慢慢觀察再行動。

風零倨傲點了一下額頭表示明了,她作風一貫随性。

裙擺包裹着苗條曼妙的身姿,随着風零的走動而搖擺出漂亮的弧度。有幾個男人望着她光滑白皙的小腿看癡了,又意識到自己大不敬行為連忙低下了頭。婦女們則驚呆了,這是她們一輩子都未曾看過的女人。她美麗高潔,潇灑又自然,沒有一點兒江南女子的唯唯諾諾和卑微膽怯。她們心底震驚,又投上羨慕渴望的眼光,喚醒了心底最深處對美的初次覺醒。

風零沒幾步就被迎到了太師椅上坐下,沒過一會兒,丫鬟帶着茶點呈了上來放在風零旁邊。鴉棠看着小心翼翼伺候風零的族長,心中暗笑。

堂中好像一片祥和,半點沒有風零來臨之前的劍拔弩張。鴉棠讨厭這裝腔作勢,前世目睹無數次人們大張旗鼓對風零的恭迎,曾經她理所應當。再來一世,她看什麽都覺得是別人的圖謀不軌。

鴉棠自然不忿,既然看不慣,那就毀掉,由她來戳破這假象又如何?她小心眼,見不得任何人跟風零扯上關系。

于是,鴉棠走了出來,稚童天真的臉龐望着族長發問:“如今棠兒已經召喚天女下凡,族長難道還想再包庇大伯二伯嗎?”

“包庇”一詞巧妙,在象征天神意志的天女面前,自知蝼蟻的族長甚至失禮将手中的茶杯打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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