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瓷器破碎的聲音突兀,鴉棠忙低垂眼眸,嘴角似笑非笑,面上閃過一絲玩味兒。坐在堂上的風零眼底流露出好奇,又很快恢複冰冷神色。

堂下幾十雙眼睛,齊齊看着族長,皆不可置信。這麽大的失禮,着實丢面了。

大房二房心裏更不好受,連族長都緊張害怕成那樣,他們又何嘗不怕天女責罰。被族內小輩們盯着的滋味可不好受,族長鴉千晉還是第一次有這種羞憤的場面。他一慌亂,形象也顧及不上,頭頂的帽巾歪了一角,身後的長辮垂在灰蓬蓬的肩膀上,半點看不出威嚴模樣。只見他急于出聲而面色通紅,積壓半晌,終于開口言道:

“切!切勿亂言!老夫何來包庇?盡是污蔑!”他言辭鑿鑿,信以為然。

鴉棠不卑不亢,言之有據:“大伯二伯害我犯法,但族長卻讓其選擇家規還是送交官府?表面上看,您仁慈公正,若我真是無知幼童,自然信您為我讨回公道。”

鴉棠忽然直視鴉千晉,眼神銳利:“然而——”

小小的身板向前一步逼近,遠望那氣勢竟然不輸此時心底有鬼的族長。

“若我是大伯二伯,只管選了家規,家規算什麽?那不過是族內先人定來管教家中,約束禮儀道德之物。但絕非用來包庇罪惡!”

鴉棠提高音量,努力讓所有人聽清自己話語,“歷來祖上克己複禮,老祖宗曾訓言"慎獨心安,自檢無愧",今日我只想問族長您,欺騙本心,包庇罪人。老祖宗若泉下有知,只怕怒氣填胸,大罵不肖子孫,您——愧對先人嗎?”

鴉棠一番話說得敞亮,結束了卻立刻恢複孩童姿态,渾然是個天真模樣,半點看不出先前伶牙俐齒。

風零眼中探究意味濃厚,她仔細觀察着那醜兮兮的小孩,完全看不出是裝出的底氣。難以想象,這個地方的人是怎樣早熟?

風零五歲時雖也時長出入于名媛聚會,然而對人情世故的理解大多來自于長輩的教導模仿,哪像這醜小孩呢?

小小年紀耽于心計,令她下意識排斥不喜,雖然好奇,也免不了反感。

鴉棠的質問無異于平地起驚雷,震得整個祠堂鴉雀無聲,族長鴉千晉一張臉猶如充氣的紅球,漲得發紫,氣到無言以對。

場中氣氛再次凝固,眼見着這小小世女占盡上風,一個個丫鬟婆子們眼珠亂轉,心中各自計量。卻聽到一聲輕笑,如沐春風化開了冰河。

二房鴉博不知從哪變出一把折扇,他風度翩翩打開扇面慢慢搖來,仿佛信步閑庭。丫鬟婆子們不解,便就連鴉博發妻也覺得夫君發了癔症。莫不是被天女降世的懲罰吓壞了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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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個轉秋涼的季,他在那扇風?怕不是嫌棄自己不夠涼?

翩翩公子鴉博壓低聲線,自覺是個俊俏郎君,他玉面含笑望着鴉棠,鴉棠只覺背後毛骨悚然。這目光,過于慈愛了吧?

二伯是個頂聰明的,鴉棠不至于猜測他腦子糊塗,但也被反常的舉動驚了一下,對于鴉博接下來将要言語之事,可謂做足了期待,目不轉睛地認真。

鴉博自覺鎮住了小丫頭片子,內心自得,嘴角越發顯得善意:“世女求得天女降世,實乃鴉族福氣。二伯自是信賴于你誠實秉性,不過,天女雖然降世,依我看來,卻解釋不了世女已會“識毒”本領。”

鴉博還想繼續說下去,作為天神的信仰者,自覺天女降世是預言。既然預言,便有大巫可猜得降世地點時間,說不一定,這一切都是背後之人預謀。越是離奇之事,越讓人難以正常思考。如此,場中竟然再沒有一人對“鴉棠說自己會識毒”提出質疑。

他鴉博年少成名,作為鴉氏一族最年輕的秀才,怎麽如同那群沒見識的白丁一樣就相信五歲幼童的話呢?

沒有想到,鴉棠直接堵住了鴉博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依二伯的意思,自然是要我親自驗毒給大家看了?”

鴉博将陰謀之論吞進腹中,內心譏笑,果然小孩子沉不住氣,他答道:“如此甚好。”

鴉棠瞬間沒有了笑意,場中人跟随着鴉博的話語,自然理解為鴉棠虛張聲勢反露出馬腳。

而族長現在的內心,再也沒有了對鴉棠的期望和賞識,布滿細紋的眼睛閃過精光:這孩子,太能鬧騰了。不是鴉族之福,留下反而是禍端。

看着場中一臉期待神色的衆人,鴉棠無奈嘆氣:“棠兒請天女下凡二伯都不信我,偏要棠兒證明能力。然泥人也有三分性子,二伯今日所為,便如同給棠兒父母臉上也打了一巴掌。如今我便也為父母掙一回面子,但因世女身份,輕而易舉聽了二伯的話。反趁得心虛,不如,二伯我們打個賭如何?”

鴉博此時更加肯定,鴉棠就是在虛張聲勢拖延時間,他點點頭:“你說。”

鴉棠擡起眼睛,緊緊盯着鴉博面孔:“就賭二伯輸了,自願送入官府,且不能上下再打通關系。”

鴉博只覺得那小孩的眼睛泛着狡猾的光芒,這麽緊緊盯着他,竟如森林中的虎豹,大有逃脫不了架勢。本能讓他想逃避,萬一他真的被送到官府,一旦有了案底,從此便與仕途無緣。這讓鴉博想來就絕望,不能打通關系,還将要經歷牢獄之災。

鴉博不過短短避開目光一瞬,那狡詐的小丫頭又言:“怎麽,二伯莫是不敢?”

理智一下子回顱,鴉博暗罵自己着道了,他差點被五歲小孩吓到。不過區區賭注,他才不信鴉棠真的會識毒。

“那若是世女輸了呢?”鴉博漫不經心。

鴉棠想,奸詐之人總是這樣,哪怕一個小孩子的便宜也不放過。

“若我輸了,無顏面對族中長輩,自然辭去世女之位。”

鴉千晉眼睛忽然一亮,瞬間拍掌:“好!不愧我族之世女!來人,請邊顯最好的醫師來,為我族世女驗毒。”

鴉博的嘴巴張了張,最終将要答應的言語吞進肚子裏。他看着興奮的族長,一時心下複雜。

鴉棠說完話後,只有安逸過來站在她的身後,寬厚溫暖的大掌拍了拍她的後背,鴉棠聽到低沉的聲音傳入耳朵:“安逸必定不負世子所托,一定照顧您的周全。”鴉棠掃過祠堂裏衆人表情,有譏笑有不解,有震驚有疑惑。

她輕輕搖搖頭,微弱的聲音鑽入了安逸的耳朵:“叔,你信嗎?我會贏。”

這番對話尋常,嘈雜熱鬧的大堂裏,除了鴉棠和安逸聽得清彼此對話,只有風零拿起茶盞抿了一口茶。

背着藥箱,步伐沉穩的醫師很快被請到鴉族祠堂內,聽聞鴉族世女竟然能辨毒,這位名揚邊顯的神醫感了興趣,匆匆就從縣衙的屍檢趕往了這裏。

一切準備就緒,那醫師先從藥箱拿出些尋常草藥來讓鴉棠依次辨認。出乎鴉博意料,鴉棠全都一一認清了。

醫師姓許,人稱活菩薩。此時這位許醫師已經露出贊許眼光,這為最基礎的藥理知識,外行看着簡單,但是許多醫館的學徒也是要花個一兩年才能一一辨認清楚。更何況,鴉棠只通過觀和嗅就分清藥材名字,還能準确判斷出年份。

鴉博臉上的表情快要挂不住了,還好,他聽許醫師道:“接下來,世女可要小心了,老夫的這份毒乃研制數年而成的獨家秘方,能不能辯毒姑且不重要,驗毒時卻要小心莫惹毒上身。”

鴉棠謹慎點了點頭。

許醫師首先拿出來一個白玉瓷瓶遞給鴉棠:“此毒,嗅之可使人輕則暈厥,重則死亡。”

鴉棠帶上許醫師遞過的面紗,她将瓷瓶的木塞擰松一半,沒有打開瓷瓶就笑了:“夾竹桃,飛燕草的汁液混合熬制,再用紫藤的種子磨成了粉,最後将其三者混合河豚的毒液曬幹,密封存儲進瓶中。”

許醫師笑着點點頭:“也算猜對藥材,不過研制手法不對。”

“但也贏了,不是嗎?”鴉棠只笑,她本來就只猜個大意,不過重生一次,嗅覺更較前世靈敏,通過風将味道送入鼻息,才辯出這幾味藥。

許醫師便朝族長恭喜道:“鴉族世女辯毒之術稀奇,乃天縱奇才,老朽在這恭喜了!”

鴉千晉堪堪維持着面上的笑,幾乎快要繃不住。而鴉博早已腿軟倒地,看着鴉棠的眼神,像一個怪物。

鴉博內心自然無法信服這個結果,可是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他想質疑的話語剛要出口,卻看到了族長眼神裏的不贊同,最終,他扯着臉上冰冷的笑容:“一人做事一人擔!待今日出殡過後,我鴉博就去官府自首。”

族長鴉千晉贊同點點頭,俯身恭敬問鴉棠:“世女還有什麽吩咐嗎?”

鴉棠看了一眼躲在樹後的大伯,又覺沒必要趕盡殺絕,二伯已經去自首,難道不會拉大伯一起下水嗎?這些都不是她該考慮的東西。

衆目睽睽之下,在大家對這為年幼世女的态度可謂随着族長見風使舵,一下子都恭敬了許多。沒有人預料到,鴉棠直接朝族長跪下了:“棠兒還有一大不敬之事請求,卻是母親的心願。”

族長站在庭中,望着跪在面前虔誠的孩子,一時思緒萬千:“你說。”心下已有不好的預感。

“母親托夢于我,不忍看我為她送葬。母親說,她從未離開過,一直存在于我的心裏,只要不曾面臨過別離,她就能一直陪着我。”鴉棠說完這句話,眼淚就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她憶起前世,自從母親去世後,她的家就被族中長輩們一搬而空。鴉棠跟随着母親的屍體住進了祠堂的破落小屋裏,對着外面,她是世子唯一的嫡女,對着族內,她只不過是一塊丢來丢去的破布。她身上有利可圖,人們蜂擁而至,無利可圖時,人人想要她死。

五歲那年的出殡日,終究因為二伯下的毒,本就身體羸弱的孩子暈倒在祠堂無人照看。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這場由族內長輩們心照不宣共同演的戲碼成功給鴉棠帶上了“不孝”之名。等所有族人為唐氏舉行了盛大的出殡禮,擡着棺材走出了祠堂,空蕩蕩的祠堂裏,風零悄然而至,因為憐憫之心救了她。

當鴉棠和風零離開江南時,邊顯縣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那位狼心狗肺的任性孩子,對她唾棄謾罵,鴉棠在被人口中知道了自己被取消“世女”之位,也知道了自己被“意外去世”的消息。

這灰黑色的童年,後來成為了伴随她短暫一生的永遠陰影。

她的眼淚,既為曾經的自己,又為再重活一世還是無法參加母親葬禮的無奈和愧疚。

鴉千晉聽聞鴉棠的話語難以掩飾露出震驚的表情:“身為世女,此舉萬萬不妥!”

“可是族長也看到了,棠兒并非撒謊之人,這乃是母親托夢遺言,鴉棠不敢不從。”

安逸不贊同開口:“世女,你是世子唯一的嫡長女呀!若你世女的身份不出現在出殡禮,城中萬數百姓該如何議論您?”

鴉棠不為所動:“為世人眼光所束,我才真對不起母親。”這場戲,她一定要演下去。

鴉千晉後退兩步,忽然老淚縱橫:“世女孝心至此,感動天地,難怪天女降世于我族,天意難違。老夫且問世女,哪怕将來為此背負了罵名也不懼嗎?”

鴉棠道:“不懼。”

鴉千晉樂而拍掌:“好!今日老夫從了世女心願,也希望世女銘記今日之話。”

日落西山,碩大的祠堂內轉眼只剩下三人:鴉棠,鴉棠讓族長單獨留下的小草,以及坐在太師椅上的風零。

待周圍所有人走光,小草一下子跪倒在地磕頭:“謝世女的救命之恩。”

鴉棠不想跟她廢話,這丫鬟聰明,知道自己被大伯當了替死鬼之後立馬轉頭倒戈的行為讓鴉棠嘆為觀止。誰說不識字的丫鬟就目光短淺的?從給鴉棠遞眼色,到鴉棠為小草正名,留到最後一刻時,所有人已經不能再錯過出殡的時辰,鴉棠輕描淡寫要求小草留下。

堂中所有人經歷了“賭約”一事,沒有人再敢招惹這位年紀小心眼多的世女,只以為她要秋後算賬。族長為了做面子,甚至從大伯那兒要來了小草的賣身契,賣身契一丢,生死全憑鴉棠做主,小草哪怕明知道演戲,心也涼了半截。

大老爺掏出賣身契那一刻,可沒半點不舍,有的全是解脫。

鴉棠把賣身契給了小草:“你聰穎投奔于我,我也自然不會負了你的心意,此事過後,那個服侍大房的奴婢小草就死了。”

小草認真地将賣身契疊起,又把其放進裏衣內袋中:“奴婢謹遵教誨。”

說罷,鴉棠靠近小草耳語,待小草離開祠堂,她一個人邁着短小的步子爬上臺階,走到了風零面前。

鴉棠看着悠閑自在坐在大堂內的風零,忽然就不知道說什麽話了。她黑色的眼睛珠盯着風零,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風零只以為這小孩餓極了,再怎麽會耍心眼,畢竟是個小屁孩。等大人們一走,肯定偷偷找吃的。

這麽想着,風零低腰将手中的一塊潔白的糕點遞至鴉棠面前:“給,吃吧。”

玉色透明飽滿的手指修長漂亮,鴉棠下意識看呆了。這一幕,似夢中場景。

上一世,她緩緩從狹窄黑暗的屋子裏醒來,逆光看到了天邊絢爛的雲彩,以及從天而降的她。彼時祠堂內只有她和風零,風零見她有氣無力躺在地上不得動彈,只輕輕說了一句話:“我倒是想你起來,可惜也不懂治病那套功夫。”

如此說完,鴉棠只覺胸中阻塞的一口悶氣消失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神力,竟然就站了起來。風零驚嘆:“巧了,我想什麽來什麽,這樣最好!小丫頭,你告訴我,這是哪兒?”

鴉棠第一次看到從天上來的人,風零長得那般好看,就像畫上的仙子,一時之間看呆了。

見鴉棠不為所動,風零無奈,帶着鴉棠走出小黑屋,尋到了大堂中祭祀的糕點,她只當作吃的,伸手輕輕拿了一塊便遞給鴉棠:“給,吃吧!”風零輕輕低身望着鴉棠:“咱們說好了,吃飽了,你告訴我這是哪兒,好嗎?”

風零望着小可憐,露出同情又親近的笑容,那是所有大人面對弱小生物都會流露出的目光。

也許眼前這幕太似曾相識,鴉棠竟也感覺到腹中的饑餓。原先準備要說的話被吞進腹中,她猶豫了一下,從風零手中接過糕點。兩人的手指在遞交中輕輕觸碰,鴉棠心跳忽然加速,那微涼又絲滑的觸感,竟然她臉色發紅。

還好,她捧着糕點小口進食,擡眼偷偷瞟風零,風零面色無常。

原來身體小,還是有好處的。這點好處,上輩子不曾注意過。等她成長到十三四歲情窦初開愛上了風零,風零那時已經有意識地尊重她作為一個少女的隐私了。想要再觸碰風零,簡直天方夜譚。

吃完糕點,鴉棠想起了正事,其實也不過兩三分鐘時間。她用袖中的手帕擦幹淨手指,這才輕輕拽了一下風零的裙角。

“你快走吧!”鴉棠表情認真,神情嚴肅。

風零正感奇怪,從她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便被迫看了一場鬧劇,雖然對鴉棠小小年紀就滿身算計不喜。但她也大概看得出來這地方的人身上都帶了那股腐朽的氣息,對于鴉棠自是可憐又覺可恨,可憐她受環境影響至此,可恨這人以後還是會成長為同周遭一樣讨厭的人。

因此,風零未敢輕看這小丫頭:“我為何要走?”

鴉棠知道風零不可能輕易相信她,早做好了打算:“因為你是‘天女’,天女降世,對于江南是好事,可對于朝堂是壞事。你懂嗎?”她直接點開了最本質的問題。

不管風零懂不懂這個世界的規則,但她肯定能明白這個意思。

“我憑什麽相信你呢?小朋友?”風零勾起嘴角,看着鴉棠的眼睛裏都是玩味兒。

這麽個小不點兒勸說她的樣子,總讓她覺得滑稽又魔幻。

鴉棠嘆了一口氣,鄭重道:“我知道你的名字,風零。”

話音剛落,風零的眼睛銳利盯着鴉棠,此刻,她或許明白了鴉博看到鴉棠小小年紀就會識毒的恐怖。這個世界,風零第一次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一個五歲的小孩對着自己用熟絡的語氣說出認識,真令人後脊背發涼啊。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毒藥完全作者菌虛構,不要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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