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日午後,樹葉都快被曬焉了,知了都叫得敷衍,漫長到令人昏昏欲睡。永勝鋼絲廠是下午一點半開工,一點四……
剛入夏的午後,樹葉被曬得半焉,知了叫得敷衍,漫長到令人昏昏欲睡。
永勝鋼絲廠是下午一點半開工,一點四十,廠房內有節奏的“咔噔咔噔”,是鋼絲被絞斷掉落在地面的聲音。同時,廠房外的起重機啓動,吊臂下移,徐徐探入被密集纏繞成圓柱形的鋼絲圈內,駕駛員操縱搖杆,将重達半噸的鋼絲吊起,再駛向西南角的池子處。
池子上蒸騰着一層濃重的白霧,伴随着濃重的腐蝕的酸味,駕駛員帶着加厚的棉質口罩,打了個哈欠,順着形成肌肉記憶的動作将鋼絲沉入酸洗液中。
廠房的門衛午睡還沒醒,傳達室內裏有個隔間,是門衛的卧室。這個點一般沒有貨車進出,門衛老李把廠房大門一關,開了空調在屋內能一覺睡到兩點。
老李睡夢中依稀聽到汽車的喇叭聲,迷迷糊糊的,廠房外是一條寬敞的馬路,他只當是行駛的車輛在鳴笛。
烈日當空的時候,幹什麽都沒精神。老李翻了個身,想再咪個回籠覺,
可那滴滴聲依舊不停,煩擾了他的美夢,并以極其不耐煩的頻率在催促着響着。
老李突然睜了眼,不同汽車的喇叭聲不盡相同,而此時的這輛,極其有辨識度。他猛地彈跳而起,拖鞋都來不穿,摸索了枕頭下的遙控鑰匙,打開了隔間的門,忙不疊地将遙控器對準大門按下開門鍵。
焦灼日光透過傳達室的玻璃窗大剌剌地刺到老李的眼上,他眯着眼,奧迪A8,是小林總的車。
很多年前,老板的車是別克。廠裏員工用“別克來了”作為通風報信的代號,如今,老板一年都不見得來一回。
電動推拉門緩緩移動,車在電動推拉門外等待着,老李透過轎車的擋風玻璃向內望去,車內女子戴着墨鏡,看不清神情,不知喜怒。
老李一陣心虛,偶爾的貪睡,就被抓個正着,也不知小林總有沒有在看他,老李殷勤地帶着笑意向車內的人揮了揮手。
林夏看到了,大熱天的,誰不想多午睡會呢?她按了下喇叭致意他的打招呼,再一腳油門踩下。
她很久沒來永勝了。
永勝鋼絲廠位于本市與鄰省的交界地帶,北臨高速,交通便利。若不堵車,從市區需行駛一個多小時。永勝僅是一個鋼絲廠,在整個建林集團中的占比很低,技術程度不高,只要機器設備開着,工人幹活,有業務,生産線就能實現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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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勝的特殊在于,這裏是林建華發家的地方。
鄰省鐵礦資源豐富,林建華最初是在村口搭了兩間屋子,倒騰了便宜鋼筋回來搞焊接,打磨了再賣出去。後來規模大了,便有了永勝。
辦公樓前的梧桐樹還在,這是建廠伊始便移植過來的。
粗壯枝幹上的旁逸而繁茂的樹枝投下一大片陰影,沒有風,水泥地上陽光的空隙都陷入靜止。樹皮脫落了大半,只有些許快曬幹還附着在樹幹上,一碰就掉,幼時的她喜歡将這些殘存的樹皮一片片撕下。
開到車棚內,林夏灌了一大口冰美式,下了車去拿後備箱中的牛仔外套,上次丢在車裏忘記洗了,上面還有機油的斑點。
沒有人通知過她,早兩天廠裏被退了一車貨。拉了兩噸過去,人瞧了眼,都沒過磅,直接就被退了。
這是老客戶的單子,這一批訂單遠不止兩噸。雖說被退回來再加工了便是,但這質量到底是多次,一點情面都沒有就直接被退了。
她頂着大太陽,戴了鴨舌帽,往廠房走去。腳蹬運動鞋,灰色的運動褲與破舊的牛仔服,這幅打扮與廠內工人并無差異。
林夏走到廠房內,還未往裏走去,聽到“奧迪來了”信號的周旺財就迎了上來,“小夏你好久沒來了啊。”
周旺財是廠裏老人,當年跟林建華一個村的,當年辦鋼絲廠時他就跟着過來做事,混到今天,廠裏大大小小的瑣事,基本都他說了算。
陽光太刺眼,林夏手擋在額頭前,被曬得下意識皺了眉頭,“周叔,帶我去看被退的那批貨。”
跟着疾步向前的林夏,周旺財五十多了,人還胖,走了五百米便氣喘籲籲,汗水順着腋窩流到了背心上,想着該找什麽理由來解釋這批貨的問題。
廠房裏的盤條密集地堆疊着,林夏看了眼那批貨,看樣子是還沒來得及進行二次加工,可是這都兩天了。她什麽都沒說,轉了身,往酸洗池方向走去。
“周叔,你覺得這是什麽問題?”
周旺財心想着,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可他卻不敢糊弄她,她蹲過廠房,他還是她師傅。
當時林夏剛大學畢業,喝的還是洋墨水,結果她回了國就說要來永勝實習。開什麽玩笑,一個鋼絲廠,能學到什麽?
不過鋼絲廠能學的還不少,周旺財也沒想到,林夏竟然吃得起苦,從酸洗配比到打磨磨具開坯,再到拉鋼絲,整個流程,她全程親自學過、幹過。
林夏白天學幹活,有時跟着出去跑客戶,晚上呆在辦公室看賬本。辦公室裏邊有間卧室和衛生間,那段時間,她就住在了廠裏。一開始不适應,還跟他說,半夜聽到狗叫聲,她都吓得拿起手電筒出門看,就怕賊來偷東西。
幹了三個月,老板過來視察廠子,看到正在開吊車的女兒,心中不是不動容。等她下了車,平日裏要求甚高的老板,也在衆人面前誇了句女兒努力。
林夏那時還有一副稚氣未脫的學生模樣,脫了帽子,用挂在脖子後的毛巾擦了汗,就笑語盈盈地跟她爸撒嬌,說那您可得給我獎勵。
當時陪老板視察的一群人在旁邊起哄,說女兒這麽吃苦能幹,老板必須給獎勵啊。
林建華也笑着問,想要什麽獎勵啊?
在衆人好奇的眼神中,林夏些許的緊張掩飾地恰到好處,跟她爸說,能不能把永勝交給我管?
林建華反問了句,你是覺得現在這裏管得不好嗎?
周旺財當時都吓到了,她不該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問,讓林建華處于被動的局面。
那時林夏年少輕狂,說還可以更好,給我半年,利潤率提高兩個點,做不到我就滾。
彼時新興鋼絲廠如同雨後春筍般冒出,市場競争壓力陡增,銷售利潤率哪那麽容易提高的?
林總果然變了臉色,但最終還是抛下句,好,從今天起永勝你做主。就算做不到,也別讓我給你擦屁股。
那個場景,周旺財一直記着。
“酸洗不徹底。”他斟酌了回,又加了句,“磨具規格沒控制好。”
林夏笑了笑,沒說什麽,更沒指責周旺財。
她就是一路帶着周旺財,跑了酸洗、磨具和拉絲處,當着他的面,把負責人找出來罵了個狗血噴頭。
白跑一趟,油費、過路費、貨車司機工資,這些高昂的運輸費都是成本。工業性産業,銷售利潤率非常低,每一個環節的成本都要被嚴格控制。
“這不是兩百公斤,是兩噸。規模和尺寸要求明明白白地放在這,出庫前檢查的人一個都沒有?”廠房內機器轟鳴聲下,她說話都要提高嗓門,“下次再這樣,直接扣錢。”
看着他們低着頭不說話,林夏臉色緩和了些,正好這時老李推着平板車從門外走來。
“我讓老李送了冷飲過來,大家先休息一下。”她走到推車旁,幫着老李将箱子搬下來,順手将棒冰遞給了他們。
拿過小林總親手給的冰棍,雖然剛剛被訓了,但這麽熱的天有冷飲吃,看着老板好轉的臉色,工人們連忙接過并道謝。
林夏笑了,“夏天才剛開始就這麽熱,中午食堂燒的飯還有胃口吃吧?”
“有的,今天食堂還燒紅燒肉的。肉湯拌飯,我連吃了兩碗。”一個拉絲工人主動接上了林總的話。
“那下次燒紅燒肉了告訴我,我得特地來這吃飯。”
廠房裏自是沒有空調制冷,下午這才開工了一個多小時,各自身上都一層臭汗了,林夏想起來補了句,“大家天熱辛苦了,這個月一人發兩百的冷飲費。”
周旺財在一旁看着,呵,這是罵完人,再施恩。這些個沒頭腦的工人還要覺得小林總大方,對工人好。
末了,人員散去,林夏走到了洗手池處,旁邊桶裏是木鋸末混着洗衣粉,她抓了一把在掌心搓着洗去手上沾到的機油,随口跟周旺財抱怨着,“他們做事太不認真了,師傅你可得幫我盯着點,”
這樣的抱怨似是拉近了距離,周旺財心有恻然,剛剛的指桑罵槐,是在敲打他呢。他搓了搓手,“這事是我做得不好,沒把控好質量。”
手沖洗幹淨,林夏擰上水龍頭,甩幹了指尖水滴,“廠太大了,這區區兩噸貨你顧不過來也正常。”
周旺財一時噤了聲,心中算盤打得飛起,什麽叫他顧不過來?
“不過旺財叔你都幹了這麽多年了,這肯定是一時疏忽。下次貨出問題了,廠裏有什麽事,你得讓我知道。”林夏笑了笑,往外走去,“我先走了,有事電話聯系。”
周旺財看着林夏遠去的背影,才知道她這一趟來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