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到車上時,林夏将冷氣打到最大,手放在風口吹着,再将帶着涼意的手放到發燙的臉上降溫。她坐了好一會,看了眼時間,才兩點半,先發動了車子回城區。下午有會,要回公司。

但這一身的汗臭,她得先回公寓洗個澡。

這套公寓是她回國時買的,沒有想過回家住,恰逢這邊樓盤開賣,走高端公寓路線。她來看了趟樣板房,入戶大堂便是矗立的水晶柱,說聚財的。地理位置優越,但很安靜。據說請了設計大師來做室內裝飾,的确是不土,她當即就定下了。

私人領地,連次卧都沒有。

客廳很大,沙發上放着抱枕和毛毯,一塊低矮的白色大理石當了茶幾,随意地扔了兩本雜志。前邊懸空電視櫃上有個遙控器,但牆上卻沒有電視。整個客廳內連盆具有生活氣息的綠植花卉都沒有,更顯得空闊。

若非卧室床上的被子淩亂地鋪着,枕頭邊放着一小只泰迪熊,這屋子幾乎看不出居住的痕跡。

從進門到洗完澡,林夏不過花了十分鐘。頭發擦的半幹,裹了浴巾出來時看到門口洗衣籃裏昨天扔的衣物,她一腳踢進了放置洗衣機的小隔間裏,眼不見為淨。

再走去了衣帽間,上周還帶着梅雨季尾聲的陰冷,這周便是豔陽高照,于是衣櫃裏毛衣、衛衣、襯衫和T恤淩亂地擺放着,她翻了半天,找了條沒有壓痕褶皺的淺綠色真絲半裙和白色襯衫。

換了衣服後擦了護膚品和防曬,林夏便出門開車去了公司。

到了辦公室,桌上已經按緊急程度依次擺放了要她審批的文件,林夏照例先泡杯茶,已經喝了半包的金駿眉還是從程帆那拿的,他喝茶極為講究,可惜小氣,只用一包金駿眉就打發了她。

只因有次他泡了茶,她回家時正渴,将他泡的一壺茶喝了個精光。他問她覺得這個茶怎麽樣,可她哪來得及細品,更不知道他拆的這塊,是七十年代的江城青磚。她誇了句好喝,逗他說比我買的立頓好喝。他果然被她氣笑,她再讨要一杯時,他堅決不給。

芽尖正懶散地緩緩上升還未舒展開來時,助理就敲了門進來,說董事長喊她過去。林夏将茶杯放在桌上,低着頭說了句,知道了。

踩着厚實的地毯進入林建華的辦公室,占了左面半壁牆的是潑墨山水畫,濃重的中式風格,紅木辦公桌,舒适的黑色真皮椅,容納了發福的肥胖身軀,她每次進來看到他身後猛虎出山圖,沒由來的壓迫感浮上心頭。

“爸,你找我。”

林夏拉開椅子,坐下來看着對面的林建華。臉上堆的肉連到了下巴上,下垂的眼皮讓本不大的眼睛顯得更小,幾乎眯成了一條縫。贅肉、皺紋、眼旁的斑點和變薄的上唇,這些衰老的自然變化呈現在他的臉上時,并沒有讓他更為慈祥,相反,在他沉默時,他的下屬更為害怕。

六十多歲,是普通人步入退休的年紀。對企業經營者,特別是家族企業創始人來說,用正當盛年來形容也不為過,皺紋是賦予他們的年輪。

Advertisement

“才知道程帆都把生意做到新西蘭去了。”看着女兒一臉茫然的表情,林建華皺了眉,“你不知道這件事?”

程帆十年前創建了隆盛,以光伏組件起家。不久後遇上歐債危機,貿易沖突硝煙彌漫,海外市場萎縮,為光伏行業投下一片陰霾,對于主要依賴歐美市場的生産企業幾乎是滅頂之災。

在這樣的行業寒冬裏,程帆極度大膽,融資了兩億美元,再次出海,在東南亞建廠。現金流是企業生存的根本,他又收購了一批現金流斷鏈、面臨破産的公司進行重整合并。

此大刀闊斧的投資行為在行業回暖後,徹底奠定了隆盛在光伏行業內的地位。

如今,世界都在進行綠色能源轉型發展,制定“零碳電力系統”發展計劃。上半年,隆盛與英國本地能源公司簽約了光伏儲能項目後,隔了幾個月,又在新西蘭準備落地新項目。隆盛這是要做多大的海外市場,顯然布局已久,看着女兒的毫無反應,林建華顯然不滿意。

“他工作上的事,我不過問。”

“他不允許你碰他的生意嗎?你嫁給了他,總歸是他家的人。”

“公司的事已經很多了,哪裏顧得上管他的事。”林夏一副輕松的樣子,“只要他每個月給夠家用就行。”

“挺久沒有去看你媽媽了吧?”林建華的記憶力不差,“上次去美國,還是去年秋天吧?跟程帆一起去的。”

林夏不知道他想說什麽,“嗯,我前兩天還跟媽媽視頻呢,她上個月搬回西雅圖過夏天了,最近狀态不錯。”

“都快一年不見了,你該回去看看她了。”

她的右腿交疊在左腿上,身子靠在椅背上,雙手放在腿上,大拇指的指腹,無意識地不停摩擦着真絲半裙。

她只是看着林建華,沒有說話,她知道他話沒說完。

“你跟程帆都結婚三年了,還沒有孩子。他家不催,不代表不想要。”林建華換了個更為舒适的姿勢坐着,結實的身軀與真皮座椅摩擦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先成家,後立業。今年,給你個長假,去美國陪你媽媽,順便生孩子,怎麽樣?”

“爸......”

正當林建華以為她要說出什麽時,她卻是笑了下,“你說的對,是該要孩子了。不過我倆計劃就是明年,他最近應酬太多了,煙酒暫時也斷不了。”

“你倆有這個計劃就好,對了,還有件事,讓林洲回集團做事吧。”

不斷摩挲的拇指,指甲上的倒刺碰到了裙子,她用力一扯,線頭都被她不耐煩地扯出。一條MaxMara,就這麽報廢了。

“為什麽?”

“為什麽?”林建華咀嚼着這句話,笑了聲,“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要一視同仁。”

“好。”林夏倏然站起身,“爸,沒什麽事我先走了,十分鐘後我有個會。”

林建華點了點頭,看着女兒遠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

回到辦公室時,手邊的茶已經徹底變涼。舒展開的茶葉再次沉到杯底,茶湯紅豔,茶面處在陶瓷杯邊緣留下一層金黃色的圓圈。

熟悉的感覺重現,她的手微微顫抖,想極力抑制着心底的沖動,卻不受控制。

啪嗒!

瞬間茶杯四分五裂,碎成一片片地散落在地面,原本舒展的茶葉失去了水分,在瓷磚地上無力蜷曲着,茶湯濺到了她的半裙上,淺綠色緞面上被打濕了暈染開來,如同一副潑墨畫。

那清脆的破裂聲,讓她覺得心中痛快。

林夏若無其事地拿起文件,走出了辦公室,對外邊的秘書說了句,裏面收拾一下。便頭也不回地往會議室走去。

內部會議,她從不遲到。插了轉換頭将電腦投到了平板電視上,默認界面是集團官網。林夏剛想說開始吧,這只是場各個部門負責人的例行報告會。

她掃了眼電腦屏幕,主頁上是一則集團通訊,大意是新公司完成了工商注冊,林建華出任法人代表。

“建林集團創始人、董事長林建華親自出任法人代表。”林夏念了出來,“誰寫的?”

她擡頭去找公關部負責人,“楊總你也在啊,你覺得這寫的怎麽樣?”

被喊到的楊潔有點懵,他哪用自己寫這種通訊稿,但林總的臉色顯然不是要跟他開玩笑的樣子。

盯着被注視的目光,他認認真真看了兩遍,愣是沒看出來,但排除掉絕對正确的,只剩下一個多餘的詞,“親自,親自用錯了。”

“對不起林總,這是我的工作失職。”

林夏點了頭,“開始會議吧。”

本是一場不太重要的會議,都被林總一開頭對公關部的發難搞得戰戰兢兢,回報時随着等待着林總的挑刺,結果她從頭到尾也沒再搞突襲。

會議結束時都松了一口氣,看着林夏走遠時,一群人才三三兩兩地走出辦公室,竊竊私語着。

“這親自到底哪裏用錯了?”

“就是啊,看起來沒問題啊。”

“呵,一看你們都不讀報。但凡讀點機關報,你去看看,親自這詞,是給誰用的?給領導們用的,咱一民企,配用嗎?”

“沒想到林總這麽謹慎,這都能看出來。”

林夏沒有加班,今晚是蘇城的單身狂歡夜,她開車趕去酒店。

蘇文茜在地下車庫遇到了林夏,半裙貼身包裹着她的臀,顯出纖細的腰身。落肩的發絲柔軟地垂下,明明是很有女人味的一身搭配,可她非要将白色襯衫的袖子卷至手肘處,瞬間工裝味十足,像是要去跟人幹仗。

一部分的二代們似乎是上帝的寵兒,充沛的物質資源之外,還有着姣好的面容與身材。畢竟就算父輩相貌平平,只要覓得美人,便能改善下一代基因。當然,也要遺傳過程足夠穩定。

但蘇文茜也得說一句,傾城之姿永遠無法被完美遺傳,林夏沒她媽漂亮,雖然這沒什麽可比性。

“你穿這麽正式幹什麽?”

“這不是剛下班嘛。”

蘇文茜再瞧了眼她,“你怎麽包都不背?”

林夏舉了手機,“落在公司了,不過只帶手機也不需要包。”

蘇文茜無語,對她能有什麽指望?

想起上次拖了林夏陪她去購物,剛好店裏上了春夏系列的新品,款式還很全,她正在白色和粉色之間糾結時,林夏已經挑了黑色的包去買單了。

蘇文茜挪揄她,呦,某些人不是嫌拎包麻煩嗎?出門只要帶個手機塞兜裏就行。不行買個書包什麽都塞得下,還嫌棄我買的包不實用呢。

結果林夏來了句,有個客戶懼內,合作得要老婆拍板,我買來送禮的。

還繼續抱怨說,以前送禮,煙酒茶葉就行了,遇上有文化的,去淘個孤品紫砂。現在這些暴發戶,都看不上國産貨了,起步都得奢侈品了。

蘇文茜翻了個白眼,你幹嘛罵自個兒呢?你家才暴發戶呢。

林建華的發家的确充滿了暴富的色彩。

他以鋼材加工發家,幹了幾年有了最初的資本積累後,并不安分。拉了一只施工隊,一開始如同所有的草臺班子一般,湊齊了人,租賃了設備,就開始幹工程。非常具有迷幻色彩的是,兩年做了好幾個項目、人員擴了幾倍、連設備都自己買得起後,迎來了轉折點。

在不乏全國各地具有特級資質的建築企業參與競争的政府機關辦公樓招标中,建林集團的前身,建林建設有限公司中标。

林夏也是在那一年出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