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接到林建華電話時,林夏正在會所的健身房。
正頭往後仰,小腿彎曲,極力勾到繃直的腳趾。下午沒什麽事,她就約了來上一節體驗課。
他說晚上宴請客人,讓她記得過去。
這是談成了?
林建華做事與其說是神秘,不如說篤信事以密成、語以洩敗。
重要的宴會都是去私人會所,無論最終能不能達成合作,能被林建華如此重視且宴請的,這個客人都不一般。
原本打算自己帶瓶酒去,但想起林建華在會所存了酒。她也就沒獻這個殷勤,畢竟程帆的私藏酒都挺貴的。除了平時兩人在家喝,就是用于私人聚會。
林夏回家洗了個澡,挑了件黑色無袖連衣裙穿上,修身簡約的剪裁,正式而不呆板,又順手拿了件外套,以防室內空調溫度太低。
怕遇上晚高峰,林夏出門早,到會所時才五點半,預計他們要七點多才來。這兒有個咖啡廳,為了下午鍛煉,她中午就吃了份沙拉,自然是餓了。
她找了角落的座位坐下,點了杯冰巧克力,松餅現做要等二十分鐘。從包裏拿出本書,工作忙時沒有耐心讀社科類,常常讀點小說應付年初定下的閱讀量。
手上這本《錢商》是被程帆随手放在桌上的,她翻了兩章便被吸引,看得還剩三分之一,出門前明智地将書塞進包裏。
一盤剛出爐的松餅,旁邊的玻璃碗裏放着香蕉和冰淇淋球,她挖了勺冰淇淋混着香軟的松餅送進嘴裏,眼神都不離開書半秒。邊看邊贊嘆作者功力之深,決心這本看完,再把這個作者的其他書全看了。
太陽落了,天還亮着沒徹底黑下去。角落裏光原本有些弱,室內暖色調的燈被打開,光落在書頁上時,林夏從專注中被打斷。拿了放在一旁的手機看時間,卻敏銳地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她不悅地擡頭望去,看到那個人影時,卻是一愣。
李子望下午跟林建華聊完後,他來京州要見的人、談的事很多,并沒有久留。
當林建華問他是否能賞面晚上吃飯時,他沒有推脫,但七點後才有空,把地址告訴他,他直接去碰面就好。
結果事情結束得早,李子望也從來沒有讓人等的習慣,就讓司機送他到了林建華宴請的地方。他沒有先去包廂,就被服務生帶到咖啡廳,說請在這休息一下,林先生很快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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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時他就看到了坐在角落裏的林夏,端坐着在翻一本書頭也不擡,面前的松餅吃了一半就不再碰。
一位知名記者曾說過,做采訪就像勾引人上床,如果用翻譯,豈不是上床時中間隔了一個人。這話過于直接,但也說明了同一語言溝通的必要,效果遠非用翻譯可比拟的。
來內地談工作,一些人驚訝于他的普通話之标準與熟練,這自然是更有利于合作的洽談。Amy曾好奇問他,老板你普通話何時這麽好?他們能聽得懂,但工作和生活中都大多用英語溝通,口語能力沒這麽強。
他沒有回答Amy的問題,更不會說在念書時,女朋友跟他交流都用普通話,有時還嘲笑他蹩腳的口音。他還偷偷上網找了老師去學習,結果等他能說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時,她已經離開。
李子望沒有打擾她,點了杯咖啡,靜靜地坐着。
他的家族,在不同的地區與行業都有投資。對于內地房地産,他動作謹慎。
對市場缺乏了解,他勢必會選本地的合作夥伴進行共同開發。不冒然向一線城市進軍,轉而占領三四線城市的地産市場,在這一點上,他與林建華不謀而合。
在對建林集團做背景調研時,Amy提出質疑,建林集團的另一大股東是林建華的妻子孫玉敏,擁有美國永久居留權。她也是創始人之一。她兩年前去了美國後,就沒有再回來。這對我們的投資也許會有潛在的風險,這一點要寫進memo裏。
他問,那其他人呢?
Amy說,林建華和兩個子女都沒有境外永久居留權。
下午與林建華面談,這個六十多的男人,眼角皺紋包圍下的欲望、對風險刀口舔血般的追求讓人印象深刻。可以說是大膽而有魄力,也可以看出其作風之獨斷專行。
李子望相信,這樣的做事風格,必然會讓合作無比高效。比起外企的層層向上彙報的組織架構,這些民企只需要一把手的一句話,事情就能定下。這種效率,在別地是無法想象的。
林建華也很會放下身段,沒有擺架子,見面前的幾次線上會議,他都親自參加、極力推進合作。
也是會有一點水土不服的地方,比如邀請參加飯局和勸酒,好像不被前呼後擁着就是不給他面子。結束後第二場還将他帶去了聲色場所。來內地做生意多年的一位朋友對他說,你習慣就好,習慣了,也就體會到它的好了。
當他端起咖啡,擡頭時就忍不住看角落裏的她。這就像一場作弊,不曾是她這幾年生活的見證者,卻輕易得到了答案。資料裏的幾行字,共同朋友聊天時的幾句話,就拼湊了這幾年的她。
此時室內燈光亮起,她興許是察覺到了注視的目光,頗有警惕性的眼神掃來時,讓他猝不及防。
他剛站起身想去跟她打招呼時,背後就傳來了林建華的聲音。
林建華穿了條西褲,被白色襯衫外的黑色吊褲帶拉扯着,腳蹬着锃亮的皮鞋,走路生風,肥胖的腹部在提拉之下顯得整個人精氣神十足,“李總,你來了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實在是抱歉,請你吃飯,還讓你等。”
李子望看到林建華後邊跟着一個面部輪廓頗像他的男子,這應該是他的兒子林洲,“林董您太客氣了,這裏環境挺好,坐着也舒服。”
“這是我的兒子林洲。”林建華轉頭對林洲說,“你得跟人李總多學着點,年輕有為,你要有他一半能力,我都犯不着操心你了。”
“你在這怎麽都沒跟人李總打招呼。”林建華看到走過來的林夏,攬過她,對李子望介紹,“林夏,我的女兒,我的得力幹将。”
“林總,你好。”
在這看到林建華出現時,林夏就已猜到李子望就是他們的資金合作方,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她微笑着打招呼,“李總,客氣了,叫我林夏就好。”
“別在這站着了,去包廂吧。”
包廂自然是雅致,若幹根銅管做了牆面裝飾,牆上留了盞圓燈,一朵梅印在其中,大片的暗黑氣氛為基調之下,一點色彩留下了想象空間,完全不顯壓抑。角落裏一塊鋪了鵝卵石,放了棵松樹和石頭,意境頓生。
面向小衆群體的飲食,主廚更有自我發揮的餘地。食材不追求稀而貴,偏愛新鮮而高品質的時令,做法上是更為大膽的創新,常打破味蕾的偏見,颠覆尋常的套式。
反饋也見仁見智,有人覺得驚豔,有人覺得不适應。但在商務宴請上,氛圍與服務,已經夠讓人買單了。畢竟真心來吃飯的少,大多是談事。就算飯菜不合口味,稍微有點情商的都不會當衆說難吃。
李子望很有禮貌,嘗一道菜都會給出點評,誇好吃。
飯局還真變成了純吃飯,林建華眼光犀利,這個李子望,壓根不是能靠喝酒把事給談成的人,他拿出了酒,也只是象征性地倒了杯,并不會強勸。
“李總,我這人實誠,咱就喝一杯。”林建華站起了身,“這一杯,為我們的合作,敬你。”
李子望也站起了身,“林董,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林建華看向了林夏,“夏夏,去敬李總一杯。”
“李總,林夏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也是我最信任的人。集團裏的一切事務她都能說了算,未來的A市項目,更會是她重點一手抓。”
一個父親對女兒的誇獎,語氣中的自豪毫不掩飾。在外人面前,林建華從不對林夏說一句重話,相反,是在捧她。
林夏站起了身,舉起了酒杯,“我父親這是過獎了,李總,這一杯,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瘦削的肩背在裙裝的包裹下挺直着,曾經的稚氣脫落,剩下了端莊與美麗,清脆的碰杯聲,看着她,李子望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一頓飯吃得熱鬧,話題自然少不了,聊市場和生意經,講着拿下A市項目後初步的規劃和後續的開發。
李子望頗有閑心地觀察了面前這三人的關系,看上去林建華偏愛林夏,而林夏對林洲态度客氣,會将話題抛給他,并不像他父親幾乎沒有讓他說話的機會。
“咦,對了。”林建華突然想起了什麽,“林夏,你跟李總讀的是同一所大學,芝加哥大學是不是?”
林建華對那破地方印象深刻。林夏畢業時,他剛好在美國,住了一個禮拜,買了幾套房作投資,順道去參加了畢業典禮。
那也是他第一次去芝加哥,住了一晚。女兒讓他晚上不要出酒店,他不信,晚上出去溜達了圈。結果走錯了一條街,一群黑人在那站着,眼神讓人悚然。經歷過再多風浪的人在異鄉心裏也怕啊,就怕把命就交代在那了。
“真的嗎?”林夏笑着作驚訝狀,“李總,這麽巧嗎?我們還是校友。”
看到她的一臉僞裝,李子望并不适應,“是的,很巧。”
“有您這麽一位校友,我可太有面子了。”
飯局結束後,李子望拒絕了林建華要喊人送他回酒店的建議,自己有司機接送。
林洲沒有喝酒,要扶林建華上車時被一把推開,說我還沒七老八十呢,扶什麽。
告別過後,上了車的林建華搖下車窗,叮囑着林夏,“把李總送走你再離開,你喝了酒就別開車,路上小心。李總,我年紀大了受不了熱,我先走了啊。”
林洲看了眼後視鏡裏的兩人,啓動車子後便平穩地駛入了主路。
才在外邊呆了五分鐘,就已熱得出了汗,坐在後座的林建華閉眼感受着冷氣。
許久,他睜了眼,“來集團做事還适應嗎?”
“嗯,挺适應的。”
“你叔叔想要鋼絲廠,你說我該不該給他?”
比起偌大的建林集團,一個小小的鋼絲廠,的确算不上什麽。但林洲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林建華看向了車窗外,一片迷糊,晚上他的視力不好,老了,要控制血糖。
“林洲,你不要以為你是我兒子,就等着我給你。如果你連你妹妹都贏不了,你什麽都別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