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午後林夏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躺着睡了半小時後,起來驅車前往永勝鋼絲廠。
她喜歡開車,除非長途,都甚少用司機。
程帆也是,去年兩人去美國,全程自駕,在五號公路上一天跑了一千多公裏。那邊開車快而猛,遇上彎道,都不減速,依舊是110公裏以上的時速飛馳着,更別提直道。在公路上狂飙着,在不确定的生活中找到一種自我掌控感。
到廠裏已經兩點四十,林夏下車後就去了會計辦公室。廠區內熱而吵,辦公室偏居一隅,一打開門,冷意便從腳底而來,。
關了門,依稀能聽到外邊緩慢行駛的吊車碾壓過地面傳來的震動聲,更襯托出了辦公室內的安靜。只有會計敲打鍵盤點擊鼠标的聲音、空調風機的運作聲,以及躺在旁邊沙發上睡覺人的呼嚕聲。
林夏看去,桌上擺着一堆票據,電腦後邊的會計戴着耳機在工作,而沙發上的,是司機田小鵬。工人午休在廠房陰涼處呆着,不知他為何跑到了這休息。
廠裏人從不敲門,進來就扯個大嗓門說事,杜會計錄完了數據,納悶怎麽沒聲音,擡頭看去才發現是林總。
“林總,您來了。”
田小鵬被這一句招呼聲吵醒,在辦公室內吹着空調午睡太舒服了,在家省電費空調都只開到上半夜,想繼續睡時睜開眼看了下來人,結果就被吓醒,林總正面無表情的在看着他。他忙爬起身,可睡的腿發軟,坐在了沙發上喊了聲林總。
“下午沒有貨要送?”
“有的,正在裝貨。”他這是忘記設鬧鐘,就被當場抓住,又補了句借口,“我讓他們裝好了來告訴我。”
“你面子還挺大,還得讓人特地通知你。”這都快三點了,怎麽可能沒裝好貨,林夏沒好氣,“出去看看,別人家不敢打擾你午睡。”
田小鵬賠着笑、讪讪地走了出去。
門打開再次被關上,杜會計在旁邊說了句,“他這幾天晚上估計做賊去了,每天中午都要來辦公室呼呼大睡一覺,呼嚕聲吵得要死。”
“那你可以中午鎖門不讓他進來。”
杜會計适時閉了嘴,林總不喜歡聽閑話和廢話,從桌上的文件夾裏找出了第二季度的財務報表,她加了好幾天的班終于趕了出來,遞給了林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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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接過文件,粗略地掃了眼利潤表,說了句辛苦了,又合上了報表,拿着出門去了隔壁自己的辦公室。
她不常來這邊的辦公室,屋子空置着,門衛老李的老婆定期會來打掃下。鑰匙在老李那,她這也有一把,但不知被她丢到哪去。車剛到時,老李就過來開了門,把空調開了。
林夏抽了張紙巾擦了桌面,勉強算幹淨,沒什麽灰塵,估計是前幾天剛打掃過。把包放下後,就拿了財務報表細翻了下。
這麽一個不大的鋼絲廠,經營模式和客戶都穩定,上半年利潤還算可以,雖然錢不全進她口袋。
她對這個地方很有感情,小時候暑假在這呆過,漫長的午後,坐在地上吃着西瓜看漫畫書,擡頭就能看到外邊的梧桐樹,一個人呆着,連蟬叫都難得不覺得煩人。
畢業後來這,算是第一份正式工作。但又不是普通上班族,沒有坐班打卡的要求,不是只要做好分內事就等着拿工資。她要找業務、應付各類檢查、操持廠裏一攤事,就怕自己要來了機會,卻搞砸了被說你不如不折騰。
的确,公司在創一代們定下的框架中允許,大多數時候二代們不折騰就是最好的賺錢。跟投資失敗燒的錢比起來,買奢侈品享受生活,都是在省錢。
林夏知道,很多人對她的評價是,她不如她媽媽有能力。甚至她自己做重要決策時,都要揣測,如果是孫玉敏,她會怎麽做。
正看完了報表時,敲門聲傳來,她起身去開了門,是剛剛讓老李去喊的周旺財。
角落裏放着一箱礦泉水,她拿了瓶遞給他,順手給自己拿了瓶,“坐。”
周旺財坐下時看到桌上散落的紙張,這是來看賬本了,但她難得把他喊到辦公室,不知這要幹什麽。
林夏擰開瓶蓋,喝了口,跟他閑聊了句,“上次在逛街時,還遇到了你女兒,她在買瓶香水。”
“買那玩意幹什麽?亂花錢,又不能吃,往身上一噴就沒了。”
“周叔你落伍了,現在女孩子賺錢自己花,買個大牌香水很正常。”
“花露水也香的嘛,買大牌就是虛榮心。”
“也對,香水噴完就沒了,還不如買套房放着實在。”林夏笑了下,“周叔,您工資也還行,怎麽沒想着給女兒在市區買個房?”
周旺財直搖頭,“市裏房子幾萬塊一平,我哪裏買得起?我都這把年紀了,還得攢錢給自己養老呢,這事哪裏能指望女兒?”
“最近廠裏怎麽樣?”
“還行,發了季度獎金後,大家幹勁都挺足的。”
“那就好,廠由你管着,我放心。對了,早兩天我還遇到了我叔叔,你認識嗎?”
她就一個叔叔,周旺財心中一慌,莫非她知道了他最近和林建業一起鬼混?但又不可能啊,他咽口水時才發現異常口幹,“認識啊。”
她的手無意識地捏着礦泉水瓶,盯着周旺財繼續問道:“我突然很好奇,當年他為什麽被趕出鋼絲廠,那時候你在廠裏的吧。”
沒想到她是問那件事,周旺財愣了下,“我不知道啊。”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大約記得林建業來廠裏鬧過一次,就再沒來過,具體原因,他并不清楚。但那時孫玉敏辭退了一批親戚,林建業只是被包括在其中。
林建華辦了廠,生意做起來後,自然不免有親戚過來幹,包括王秀萍那邊的。效益好時,有人在這吃白飯少幹活,林建華只顧着在外面談業務,有業務持續能賺到錢,這些事就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遇上行業周期性,生意不行時,問題就暴露出來。竟然還有親戚吃裏扒外、收好處買了劣質模具,拉了兩回模芯就有裂縫,拉出來的鋼絲全部報廢。修模具的人也不幹事,尺寸搞不對,經常被客戶退貨。
孫玉敏直接動了手,将這些人全部辭退,包括林建華不方便出面的、王秀萍那邊的親戚。
聽着周旺財把當年這些大致說了下,林夏看着他,不像是撒謊的樣子。
“怎麽了?你怎麽突然問起了他?”
林夏不悅被反問,“你出去吧。”
“好嘞。”
周旺財起身出去,關了門就變了臉色,多問了句,就自讨個沒趣,被她嗆了聲。今非昔比了,她真是對自己這個師傅毫無尊重了。
林夏又把會計喊來,問了報表中的幾個疑點後,就結束了這一趟的工作。要沒什麽事,估計要一兩個月後再來這了。
她臨走前看了裏邊的卧室,空着的床,幹燥的衛生間,外邊的沙發也沒有凹陷的痕跡。
這個辦公室,後來裝修過,有了建林集團後,孫玉敏也很少來這。
置身此間屋子裏的林夏,不知曾經的孫玉敏,是如何頂着壓力與謾罵,将那些人辭退。以此為起點,開啓了她的事業。
一個不在乎任何外界評價的女人,在掌握了世俗的權力與地位後,那些曾對她攻擊謾罵的人,會毫無自尊心地爬過來,祈求她的施恩。
離開前,林夏看着這間屋子,卻覺得無比陌生。對她的媽媽,她幾乎是一無所知。而這些過去,是個巨大的黑洞。抓着門把手時,似乎只要往又即将陷入一片黑暗的屋子裏看上一眼,就會被無盡的黑暗吸入、被深淵凝視。
她往裏看了眼,用力地關上了門。
出了鋼絲廠,在鎮上開車時,雖有人行道,但保不準有突然沖出來的路人,林夏開得并不快。
鎮上有座廟,沒開到跟前,大老遠的就能看到黃色的牆體。當初建廟時,乍富的林建華捐了一大筆錢。常被當地人說,他能有今天,都是建廟的功勞。畢竟一命二運三風水,努力都排不上號。
還沒開到跟前,就看到兩人正從大門口走出來。王秀萍手裏拎着好幾個塞得滿滿當當的紅塑料袋,林建業開了車幫忙放到後備箱,再開車帶她而去。
林夏在後面開得慢,看着遠去的車輛,忽然就将車停在了馬路邊,這裏不會有人貼罰單。拿了包,走到廟門口時猶豫了下,還是走了進去。
廟頗大,門前種着石榴,已經有了拇指大的果,正對着大門的是大雄寶殿。林夏沒有進去,繼續往裏走着。
看見有人從地上一層的一道門裏走出來,她順着臺階而下,走了進去。裏面一片陰涼,看到牆上、佛臺前都擺放着一個個名字,才意識到這是往生者被家人供奉在這。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開始在這間頗大的屋子裏,一座座小佛像前找着名字。可找了一圈,都沒有發現什麽。
她出了這層,又爬了階梯,沿着通道往裏走去,邊走就聽到了後邊一座殿裏傳來僧人們的唱誦聲,有兩人跪在了前邊的蒲團上,這是正在進行一場法事。
林夏沒有繼續前行,就到了右手邊的偏殿中。夏天燥熱,但身處佛殿中,倒沒熱得那麽難耐。
佛像前的香爐前燃着三根香,旁邊擺放着鮮花瓜果,還有個空置的多層燭臺。
她正在擡頭看佛像時,旁邊一人走出來,主動搭了話。
“施主,你在求什麽?”
林夏轉頭看這人,穿了黃色的方袍,不知和尚、住持和方丈的區別,倒不知如何稱呼,她搖頭,“我沒有在求什麽。”
她指着面前的燭臺問,“師傅,請問這是什麽?”
“長明燈。”
“有什麽作用?”
“指引方向。”
“能給往生者指引方向嗎?”
“可以。”
“好。”林夏拿出手袋中的錢包,“我能把這個燭臺點滿嗎?多少錢?”
住持微微欠身,“施主随喜就好。”
林夏拿了五十張百元鈔票給了師傅,“謝謝。”
住持挺詫異,來廟裏的年輕人哪裏有現金,早些年移動支付興起時,寺廟還象征性只收現金,後來只能随了大流。面前的年輕女子,拿出錢時都沒有數,像是提前準備好一般,給錢利落而大方,更沒有什麽唱誦念經的需求,連話都懶得多說。
住持從下邊的櫃臺裏拿了兩盒酥油燈,放在了臺面上,“點燃了放在燭臺上。”
偏殿中除了他倆,并無旁人,廟裏訪客也不多,林夏直接提了需求,“師傅,能讓我一個人在這待會嗎?”
“可以。”住持出去後,順手把門給半掩了。大門口送了貨來,是新鮮的花卉、水果和素食,後天還有一場大法事要做。
林夏拿着一元硬幣大的酥油燈,撥開了棉線頭,靠在蠟燭前,“呲”的一聲被點燃了花火,她放在了第一層的燭臺上。如此往複,幾乎成了機械性動作,一個個拿着酥油燈,點燃,再放上。
哥,我一直把你當競争對手,可你從不在意。
結束是一種自我選擇,但你為什麽要那麽幹脆?
我有問過自己很多次,為什麽沒有看出你是在跟我......告別
我不怪媽媽責怪我,她比我更痛苦,比我更多次試圖從過往的蛛絲馬跡中捕捉到自己不曾留意的證據再次責怪自己。
你在時我們不親近,走了也不去看你,別怪我,我不知道如何面對媽媽。
我過得很好,你讓媽媽想開點、別那麽難受就行。
最後一盞酥油燈點燃後,被放到了最頂層單獨一個的位置。至此,整個燭臺上閃耀着一盞盞的燭光搖曳,在莊嚴的佛像前,在肅穆的佛堂裏,掩着的門縫裏傳來前邊的誦經聲。
林夏卻沒多呆一分鐘,轉身就走。
與死亡相比,訴說自己被忽視,都是種無病呻吟。
她一個将近三十的人,早已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