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程帆此次出差,第一個行程是參加當地政府組織的座談會,會議級別頗高,邀請了衆多的企業家與行業精英參加,省政府一把手會出席。
這種會議,明面上的公開信息就足夠去研究釋放的信號。到了他這個層級,內部消息是比常人多的,但噪音同樣多。要做些對經濟态勢的預判研究,就需要從海量公開的非有效信息中獲取到真正有用的信息。
這樣的純腦力運動挺累的,遇上這種時刻,他就當打發時間做點分析判斷,以防腦子生鏽。
他也沒了早年的勤快,從前分析完各類話題,還會順手寫篇文章發出去。寫文章得謀篇布局,再考慮受衆,還要加概念性的常識解釋和推導過程,這件事并不輕松。
現在頂多簡要記兩筆,存檔了自己今後看,幾乎不寫東西了。倒不是沒那個閑工夫,純屬人變懶了。
早兩天有機構邀約他去給基層銀行行長們做講座,主題是當下經濟形勢分析及未來态勢瞻望。這個邀約并非出于他生意人的身份,畢竟是花錢請他去。半個下午的講座,潤喉費以萬起步。他內心感嘆了句,這個技能還是能謀生的。但還是拒絕了,禮貌地回了人說這題目太大了,我哪裏配講。
開完會後,私下裏有人組織了聚會。架不住熟人的拖拽,他去了。這個圈子實則不大,一半都認識。要麽是飯局上有過見面,要麽各類會議上碰到卻沒合作過,還有的是EMBA的同學。
這種場合,喝多時都一個蠢樣。當然,他們沒喝多時,也聰明不到哪去。在公衆場合說話毫不注重分寸,該說的不該說的,嘴上都沒個把門。就跟你路過銀行,心裏想,我能把它給搶了該有多好。但你出于基本的文明,肯定不能喊出來,是吧。
身處局中的他,倒沒覺得自己有多與衆不同和清高。這種場合,他來了就跟誰都能聊兩句,不冷場。但幾乎不會有實質性的信息給出。
第二天才開始工作,上午和下午各約了人談合作。下午的合作方頗有意思,他們十來年前就認識,他和對方所代表的機構之間的合作出了問題,約了出來吃飯談事。結果兩人談崩了,誰都不讓一步,飯沒吃完,就甩了筷子走出餐廳。後來他還是給解決了,他們也有了私交。聯系并不多,互相遇上事時能幫就幫。
談完事,坐車回酒店的路上,興許是天熱,程帆難得犯了懶,竟想回京州窩着。在家喝茶,下午游泳,晚上喝酒。可他落腳之處,都有冷氣,連在外太陽都曬不過十分鐘,哪裏熱了。
出差兩天,她也沒個消息,一如既往。倒顯得她那天早晨的不同尋常。
那天,他五點就醒了,沒再睡,把半個小時後的鬧鐘關了。掀被子時,就被翻了個身的她抱住,說不要吵。他腦子裏過了下接下來幾天的行程、陪着她又躺了一會兒後,拿開她的手,說我真要起床了。她親着他的下巴,說你就不能陪我一天嗎?
她難得如此撒嬌,酥軟的身體貼着他,抱着不讓他走。
從沒被她這麽對待過,她何時會要求他改變行程、留下陪她。估計壓根沒睡醒,可他竟然考慮了一分鐘,今天的會議能缺席嗎?能找什麽理由推掉,或者找誰代替他?
他頭腦還是清醒的,不能。但他拿了床頭櫃上的手機看了下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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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看着車窗外風景的他不由得笑了。顧及在車上,司機和助理都在,沒給她打電話。
回了酒店,程帆倒了杯冰水,直接打了電話給她。
林夏正在辦公室裏,剛結束了一通電話,旁邊的另一部手機就響了。看到來電是程帆時,以為出了什麽事,畢竟都有事發微信,急事打電話。
她接了後直接問了,“什麽事?”
“嗯?你很忙嗎?”
“有點。”
“我沒什麽事,你忙的話我先挂了。”
“別。”林夏下意識就攔了他,聽到他的聲音,不想立即就挂斷。像是終于有了一雙手,能暫時将她拉出,喘一口氣,有半刻的輕松。
她站起了身,走到了窗邊,“打電話給我幹嘛?”
“一定要幹點什麽,才能打電話給你嗎?”他又反問了她,“隔了個電話,我能幹什麽?”
“的确,你什麽都不能幹。”
缺乏睡眠的頭腦昏沉着,人還能堅持着,可能是身體在強撐着,可能是前天睡夠了。那天清晨,她在外睡眠淺,沒有意外地被他的起身吵醒。
他難得給她制造驚喜,她也大方地沒跟他生氣,抱了他,都忘了自己說了句什麽,他就忽然親了上來。睡前的晚上有多溫柔,早上的他就有多......趕時間,還很變态地捂住了她的嘴。
他走後,她又睡了個回籠覺,直到被同事打了電話催促了才醒,不然差點遲到。
“你在幹什麽?”
程帆挑着送的果盤,找了個葡萄扔進嘴裏,“吃葡萄,一個小時後再出門,你呢?”
“在工作。”她停頓了下,“我做錯了一件事。”
“那就去彌補錯誤。”
“在彌補,可出現這種錯誤,我覺得自己......好糟糕。”
“覺得自己糟糕,又不妨礙你去解決問題。”
理所當然的語氣,很程帆的口吻。
林夏卻是莫名被他安慰到,“你也會覺得自己糟糕嗎?”
“男人是不會在女人面前承認這個問題的。”
“連我都不能說嗎?”
“你是我老婆,更不能說了。”
“真小氣。”她卻是笑了,想繼續跟他說點什麽,卻難以組織語言,“就......我被人指出了一個缺點,我暫時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個缺點。”
程帆聽着她語速放緩的話語,腦子轉個彎便猜到,工作上,能指出她缺點的,可能只有她爸。這麽失落的語氣,可能是被罵了。
“你做錯事,被罵不是很正常嗎?”
林夏聽了差點就想挂他電話,他就不能給點面子她嗎?直接就指出了她被罵了。
“等到你坐到他的位置,同樣可以這麽罵做錯事的下屬。無論指出什麽缺點,都因為這個位置,而顯得天然正确。”
“缺點會因為我所處的位置不同,而存在或不成立嗎?”
“當然。改正缺點很難,比讓指出你缺點的人閉嘴更難。”程帆将葡萄皮吐了出來,“所以,人不要去做太過勉強自己的事。”
他又問了句,“這件事很嚴重嗎?造成的影響無法彌補嗎?”
“沒有。”
“那就不要認錯,去解決掉,這件事就過了。”
她簡直要被他的“歪門邪說”蠱惑,可這樣的荒誕不經,又格外迷人,從他口中說出時,又無比有說服力。一個大問題,瞬間就變成了只需要時間去解決的小事。
“那這個缺點不改掉,給我帶來後患怎麽辦?”
一說出口,就聽見電話那頭的他笑了。
“人有很多種死法,有一種,是自己被自己吓死的。”這個葡萄還挺甜,他又拿了顆,邊嚼邊跟她說,“也許我該給你報名,去讀個EMBA。”
被他跳脫的思維弄糊塗,她問,“為什麽?”
“讓你看看那些所謂的商界精英們,并不比普通人聰明到哪去,甚至更LOW點,你還能多點自信。”
她下意識就給自己辯解了,“我沒有不自信。”
“行,那你現在就自信地去解決問題。解決完,我們可以安排個度假。”
“好,我要去做事了。”她應該去,卻舍不得挂斷他的電話,“我想你......老公。”
程帆愣了下,她很少這麽喊他,剛想回些什麽時,電話就被挂斷。看着結束的通話,他搖着頭,這個人,可真是。
休息了片刻,他就拿了平板開始看資料。
只要不開口,他們不會幹涉對方工作上的事。
可她這是僅有的,跟他說工作上犯了錯,還被她爸教訓了。
她是他老婆,但公私分明,他不該去管這件事。工作上,作為下屬,犯了錯,被訓也正常。
雖然他心裏有點不舒服。
一個好的領導,應該在下屬犯錯時以保護其自尊心的方式進行批評,再兜了底給人機會去彌補。
他不想去幹預她的工作,還是專注于眼前的文件。
此時助理戴奕敲了門,将剛剛聊完的合作,根據雙方的初步意願修改了協議,并打印了送給他過目。
幾十頁的文件,程帆迅速浏覽着,重點處只有那麽幾頁的幾行,拿了水筆,圈了兩處,“這裏還有可協商的空間,但不急,過一周你再去找對方。”
“好。”戴奕拿回文件,看了眼,就要離開時,被老板喊住。
“幫我去查一下建林集團,發生什麽事了。”
林夏挂了電話,他這人,從不溫柔,連此時的安慰,都是如此犀利。
可是,她卻喜歡他這樣。
不知是習慣了這樣的他,還是自己被他改變,不得不喜歡他這樣的性格。
剛剛獨自呆着時,她控制不住地去責怪自己。她從沒像林建華說的那樣,不屑與人打交道。但這件事幸虧發現得早,如果再晚些,後果無法預計。
但林夏決定不再在這些無解的假設中盤旋,正如程帆所說,她可以不認錯。解決了問題,再揪出制造問題的人。就算心中懊惱,也該表面處變不驚。
各司其職着,林洲那負責着工地的自查,李偉國負責公關,此時她也該去一趟鋼絲廠。她當即打電話給司機,拿包時,才想起包被她落在車裏。司機開的是公司的車,她先去了地下車庫。
林夏開了車門,把格子翻找了個遍,都沒找到藿香正氣水。反應過來這是新車,還沒被她放這些拉拉雜雜的東西。拿了包,關上車門時,看到林建華正走過來,她看了眼,他的車停在了旁邊。
林建華走了過來,看了眼她身旁的車,“換車倒換得勤。”
這輛車她自己買得起,在自家公司,薪酬績效和年底分紅獎金,錢不會少。她花銷用度肯定比尋常人多,但也不算揮霍。
這輛車,程帆說不是生日禮物,但她不在乎是不是。一輛車而已,林建華何必這麽敲打她。
“程帆送的。”林夏對上了他的視線,“生日禮物。”
林建華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上了車。
董莉徹底慌了,周旺財出去後,就沒再回來過,聯系不上。很害怕,又開始懊悔,昨晚為什麽要打出那通電話。
打定主意當不知道後,女兒的視頻就打了過來。周倩在外面出差,工作完在賓館裏吃外賣時,給她視頻看點的肉夾馍,還說那兒的落日真晚。
她聽得心不在焉,女兒是搞設計的,估計也懂工程上的事。她借口說在手機上刷了小視頻,看到有做工程的,竟然用拉細了的鋼筋造房子,這個會怎麽樣啊。
女兒皺了眉,說這肯定是大事啊,會涉及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被抓進去坐牢的。現在都終身責任制,過個二十年發現了都要被追責。
董莉被這一通話吓得哪裏還敢圖周旺財那點工資,當即就打電話給了林夏。說完後,林夏就匆忙挂了電話,她也不敢再打過去問。
廠裏請假領導會給臉色看,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中午不放心回了趟家。聽在鋼絲廠上班的村裏人說了,今天停工。
周旺財的電話也打不通了。
又去廠裏上了半下午的班,慌手慌腳的,片子接二連三拿錯,被領導罵了後,她幹脆借口說中暑了要回家。離開後,她騎着電瓶車去了鋼絲廠,想要打探一圈。
結果剛到,董莉還沒來得及跟門衛老李聊上兩句,就看到了一輛車開進來。剛開始老李還沒認出是誰的車,後邊的車窗打開,才發現是林夏。她立刻就跑到了車邊,跟林夏打了招呼。
林夏沒想到在鋼絲廠門口遇到了董莉,雖然她來這的計劃之一是見董莉。來得正好,将她帶到辦公室中。
董莉率先開了口,“林總,我家周旺財肯定是被人教唆的,他這個人哪裏有什麽膽子幹這種事?大半輩子都是在鋼絲廠裏勤勤懇懇的幹活,他要有這個心,至于快退休了再來這麽一出嗎?”
林夏點了頭,“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見她這反應,董莉倒是懵了,想了半天,脫口而出的說辭,原來她也是這麽想的?
“那他現在在哪裏,我聯系不上他。”
“他去配合調查了,這件事被人舉報了,我這也頭疼。”
“什麽?他要坐牢嗎?”
這個案情不會到要坐牢的地步,林夏搖了頭,“不知道。”
“林總,你答應給他一個機會的。”董莉說出口時發覺這是句威脅,改了口,“不是,我是來求你給他一個機會的。”
林夏從包裏遞了張卡,滑到了坐在對面的董莉跟前,“沒有人知道是你告訴我的,這件事我該感謝你。”
董莉看着面前的卡,不知道什麽意思,猶豫了問出口,“您是給我錢,就不幫周旺財了嗎?”
“這是兩碼事,女人該有自己的存款。給你就收着,這筆錢他不會知道。”
也許這筆錢,會比她一年的薪水都要高。董莉這輩子從沒發現,能靠自己,賺到這麽多錢。原來一大筆錢的賺法,絕非靠勤勤懇懇的每日工作。
這并不算賣老公,這事是被別人舉報的,注定要被發現的。更何況,她會盡力把周旺財保出來。
她和周旺財,各算各的帳。他的錢,藏的嚴嚴實實,她都不知道有多少。此時,他不知被關在了哪兒接受調查。
如果能通過這麽個機會,拿到他的存款呢?那暫時就不能讓他出來,出來了還怎麽拿?
被金錢打通了七竅,一閃而過的邪念都要将自己吓到。
董莉看着對面的林夏,她說,女人該有自己的存款。她是在暗示什麽嗎?還是自己想多了?
“林總,您還要我做什麽?”
林夏挺驚訝,她倒沒哭天搶地說要撈她老公了,不然自己聽得都頭疼。
“倒沒什麽,就覺得這件事不是他能想出來的。要有機會,你幫我問問他。”
“好,我一定問。”董莉點了頭,“他暫時不會出來吧?我能去見他嗎?我想盡快見到他,能幫你問出來,讓他早點出來。”
林夏看了她近乎異常的反應,幾乎是瞬間變臉,沒那麽希望周旺財能出來。不知她有何私利在,但與她無關,只要能幫她辦成事,“讓我想想。”
董莉走後,林夏喊了財務過來。讓財務去結算田小鵬和陳豔丹的工資,今天就走辭退流程。
這兩人,她見都懶得見,更不會多費口舌。
現在工作不容易找,她招個人很容易,沒有任何職位上的人,不能被替代。
這事門衛老李昏了頭,跟她犯了同一個錯,太相信周旺財了。老李是個忠厚的人,廠房裏忙不過來時,都會讓老婆過來看門,他進廠房捆鋼筋,也沒提要什麽加班費。
一個好的門衛很難找,連着辭退三個人,她再敲打他下就行。
又找了人過來盤點,和會計一起對進出庫票據,在明天下班前,統計出來給她結果。
處理完了這裏的事情,已經日暮。
林夏回頭看了眼夕陽中的鋼絲廠,沒了轟隆的機器聲,巨大的廠房與成捆的鋼筋被晚霞籠罩着,都有了幾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