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弱小可憐又無助
當稻種撒在秧田一個月左右,秧苗已經長得郁郁蔥蔥了。山坡上的各塊水田裏也都蓄了水,再加上山民們休息了好幾天,再次幹勁十足。于是薛鶴初便帶着他們開始栽秧。
栽秧,也就是插秧,就是将秧田的秧苗一株株分離出來,然後分別分散的插在各塊水田裏。
因為當初稻種是直接灑在秧田裏的,剛開始還好,但等秧苗長大了點就很擠,彼此吸收不好土壤裏的養分。這個時候就得将它們分散開來,既能吸收養分,又能讓每株秧苗充分照到日光,這樣才能茁壯成長。
山民們被分成了幾組,分工明确。有的麽田撿草根,再次耕耘修整水田,有的扯拔秧苗,有的将秧苗分別挑到麽好的水田裏,剩下的山民就在水田裏栽秧苗了。
捏着幾株小秧苗的根部,将它輕輕壓入泥土裏。
這聽着容易,但其實做起來有一定的難度。
用的力不能太小,因為怕壓不進泥裏,根部附着不了泥土久而久之會讓秧苗浮起來,成為浮株,就作廢了。但也不能太大,怕将翠嫩的秧苗根部給掐壞了。
因為之前從來沒有做過這個活兒,山民們起先都不會。不過經過那幾個老手手把手的教了之後,又實踐了幾回,便越來越熟練了。
兩兩一組,牽着繩索好固定秧苗栽入的位置。這樣栽下的秧苗,間隔适中一致,讓每一塊水田裏的秧苗都齊齊整整的,看着十分賞心悅目。
因為山民們是第一次栽秧苗,所以薛鶴初也不要求他們有多快,旨在力求每一戶人家都有會的。
山上才開始栽秧苗,但山下的田裏已經都栽種好了,綠油油一片。
南郡郡城,祁府。
祁家作為郡守,在郡裏最大。其府邸自然占地也大。雕梁畫棟,流水假山,府內皆有。
此時三更半夜,夜深人靜。除了院牆外每隔一段距離挂着的燈籠還發着潤光之外,一片漆黑。
這時祁府大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聲音一下接一下,由剛開始的耐心敲門到之後的直接“啪啪啪”的拍門。
守衛大門的小厮與兩個護衛對視一眼,後者紛紛抽刀警覺起來。畢竟,一般不會有人半夜三更的來敲郡守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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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要麽找死,要麽來者不善。
做好警備,守門小厮這才開了一條門縫,看了看外面,只見大門口一個人影怵在正當中,衣衫不整,頭上包着塊黑布,小厮看不清楚是誰,但來人要多邋遢有多邋遢,于是罵罵咧咧的讓滾。
“神經病郡守的大門也是你個乞兒敢敲的小心抓你去地牢啊啊啊鬼啊——”
守門小厮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哆哆嗦嗦的直往後退,驚恐的盯着那人。
“有有鬼啊——”
旁邊的兩個護衛見狀,橫着刀,待看清楚來人黑布下的臉時,頓時也如那小厮一般哆哆嗦嗦,連手裏的刀都有點拿不穩了。
因為有了尖叫聲,府裏頓時燈火一個接一個的亮起來,而後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大批的護衛,紛紛抽刀應對來人。
但當一看清來人時,大家都同剛剛那三人一樣,哆哆嗦嗦的往後退了好幾步。
“少,少爺——”
來人正是祁秉承。
因為身體虛弱,從山裏到郡裏,這之前看起來短短的路程,他卻走了好幾天。
是硬生生的走,身上值錢的東西當時都丢在山裏了,他根本就請不起馬車。吃食也都是周邊農戶的粗茶淡飯,粗糙得難以下咽。
等他終于進了郡城,來到祁府大門的時候,已經是離山好多天後的夜裏,萬籁俱靜。
敲了好久的門都沒人來開,祁秉承本來就一肚子的火,卻沒想到這些人一見到自己,竟說見了鬼。
聯想到山上蘇青梧說的,祁秉承頓時黑了臉,面頰陰沉。
“少少爺您您不是死了嗎?怎怎麽還在這裏游蕩啊啊啊您有什麽未完的願願望小的一定轉告老爺……”
“你tm才死了。”祁秉承一腳踢開了說話之人,奪了盞旁邊的燭燈,照亮了自己的臉,“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誰?”
大家沒有看他的臉,他們剛剛看得清楚,當然知道是少爺啊,可可少爺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啊——
這時人群中有人眼尖,“快看!有影子!”鬼是沒有影子的,所以真的是少爺!活生生的少爺!
“少爺!”侍衛們雖然很是疑惑死去的少爺為何會活着回來,但紛紛收了手裏的刀,一個個單膝跪下請罪。
祁秉承懶得跟他們糾纏,特別不耐煩的問了句:
“老爺在哪裏?”
他打算直接去找父親問個清楚。父親一般沒在娘的院兒裏歇息,今天這個屋明天那個屋,想找他都要找下人指路。
“老爺在書房……”
當祁秉承推開書房門的時候,祁潛還沒休息,此時正在案桌邊翻看折子。
祁潛書生模樣,看着比祁秉承都要俊秀幾分,只是臉上染了一些歲月的痕跡讓他有些顯老。他整個人長得其實并不像外界傳的那樣威風凜凜。
但溫文儒雅的氣質還是拿捏得死死的。
早就已經下葬的兒子這麽好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祁潛并未有過多反應,甚至都沒驚訝幾分,只是擡眸往這邊瞧了一眼,而後低頭繼續翻看折子。
“回來了?”語氣平靜的像是對方只是久未歸家。
祁潛平靜,但祁斌承卻不平靜,他嗤了一聲,“父親,聽說你唯一的兒子死了?”
“回來了就去休息,或者去看看你娘,她這幾個月,病得不輕。”
“父親都不解釋解釋嗎?”
“哼!”祁潛突然将手上的折子一扔,再次看向祁秉承的時候,眼裏明顯有些怒意,“你倒有臉要解釋?解釋什麽?你不若同為父解釋解釋,黑山寨上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見父親發怒,祁秉承愣了愣,随即有些心虛的抿着唇沒有說話。
“當初讓你莫要再上黑山寨,你卻不聽,你知不知道,若是你在上面被捉住,我們整個祁家,整個祁氏,都要被滿門抄斬!”
“祁家祁家,你就只想到祁家,你都不問問兒子到底經歷了什麽?再說了,以前那麽多次都是走個過場,兒子如何知道這次是真的剿匪?”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又是這句!祁秉承眸中閃過憤恨之色,從小到大,不管自己有多努力,做了多少事,只要有一件事情沒做好,父親都是這句,帶着輕蔑與斥責,仿佛自己多沒用一般。
明明自己事事優秀!
祁秉承起了一股子逆反心理,“現在都這樣了說這些有什麽用?再成事不足不得還是你兒子?難不成父親要将我真的弄死來個假戲真做?”
“你!”祁潛真的要被這孽障氣死,正要破口大罵幾句,但還沒罵出口,書房的門就突然被人從外面一把推開,而後,祁夫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奔了進來,驚喜萬分。
“承兒你是嗎?!承兒?!你還沒死?!”
因為假死的事情祁潛沒有告訴自己的夫人,所以之前祁夫人祁袁氏是真的以為自己的兒子死了,一病不起,除了偶爾出去上香祈福,都是卧病在床。剛剛陡然聽到底下人彙報說人回來,垂死病中驚坐起,她披了衣服就奔來了。
如今,看到自己兒子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裏,雖然瘦了很多,但是卻是活的,祁袁氏激動得上前抱着自己兒子痛哭出聲,“我的兒——你這是,你這是要吓死娘啊……”
祁秉承聽着這些,倒沒多大感觸,但也安撫了幾句,等她情緒稍微穩定下來之後,他便告起了狀,“娘,父親說要把我弄死。”
“什麽?!”祁夫人瞬間停止了哀嚎,看向祁潛的眼裏充滿了憤怒。
“祁潛!虎毒還不食子,你怎這般狠心?!之前我兒假死,是不是也是你搞的鬼?”
“這什麽跟什麽?”祁潛一聽這聲音就頭痛,“你個婦道人家不懂就不要插嘴!他若不假死,到時候若真查起來,咱們一個都跑不了。”畢竟黑山寨的事情都是承兒一人在接洽。他若是假死了,真有人要查也死無對證。
“哼,祁潛,”祁夫人一張病容露出一絲譏笑。她病了幾個月,但如今見到了自己的兒子,病一下子就不藥而愈了,“如今翅膀硬了就敢在我面前逞威風?婦道人家,敢這麽跟我說話。你有啥威風可逞?不要忘了自己什麽身份!”
“我什麽身份?我乃南郡郡守祁潛,你說我什麽身份?”
“當初要不是我下嫁于你,你當得了這南郡郡守?”祁袁氏娘家是帝都的,與袁皇後沾親帶故,所以她腰板一直很硬。剛大婚那會兒還好二人濃情蜜意她也願意小意溫柔,但後來這後院的女人越來越多,祁袁氏看清了他的嘴臉,也就對他徹底死了心,于是就沒給個好臉色,“祁潛,今日我就将話撂到這裏,你要是敢喪心病狂傷了我兒,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還好意思說這個?當初要不是你們家巴結三皇子,我們會淪落到需要與那些土匪草莽為伍?”堂堂一個士族,卻要與草莽為伍,當真是丢臉至極。
“哼,現在倒是怪我了。娶了我,讓你一個小小的祁氏在短短二十幾年坐大坐強,成了南郡之首,這要是別人百來年都不見得有這本事。現在倒怪我家去巴結三皇子?祁潛,做人要厚道,有舍才有得,別得到了還想把失去的也得到,天下哪兒那麽便宜的事?”
“你!”
又來了,又吵上了。
祁秉承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像這樣的大吵小吵,基本隔一段時間他都能聽到。
從小時候的心慌心煩,到後來的麻木。
他掏了掏耳朵,打斷他們,“娘,咳咳咳……”卻沒想到身體太過虛弱,咳了起來。
“我兒怎麽了?”祁夫人聽到他咳嗽,趕緊過來,聲音變得溫柔關切,完全不似剛剛的冷硬,“你看你這段時間都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吃不飽穿不暖?沒事了回來了就沒事了,走走走,娘帶你回屋,你那屋子娘每天都有叫人打掃……”
祁夫人說完,又轉身瞪了眼祁潛,而後便拉着自己的承兒走了。走之前她丢下一句,“哦對了,你那新進府的妓子,趁着我這段時間心傷不管事兒在後院上竄下跳的,我看了心煩,待會兒就要将她發賣了,你沒意見吧?”
雖是在問他有沒有意見,但語氣卻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祁潛站在原地,氣得咬牙切齒臉部都扭曲了,卻無可奈何。
祁袁氏帶着自己的兒子來了他的院子,又聽見兒子咳了兩聲,心疼壞了,趕緊讓丫鬟去請府裏的大夫來給看看。
如今知道自己兒子沒死,這段時間心如死灰的祁袁氏一下子就變好了,又成了那個雷厲風行的祁夫人。她吩咐丫鬟将屋子裏的一應物件都換成了新的,又讓人從庫房拿了和羅熏香和上等銀絲炭點上。
等一切都弄好了之後,祁袁氏想起了一件事兒,“當初以為你去了,娘怕你在下面一個人孤單,就讓你那妾室通房下去陪你了……承兒不會怪娘吧?”
“沒事,娘也是為了我好。”那幾個女人祁秉承本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閑下來逗逗樂,沒了就沒了。
“等明日娘就給你重新選兩個,選合你心意的,這府裏若是沒有,娘就讓人在外面買,你放心,一定會是頂頂好的。”
“再說吧……娘,我家唔唔呢,你是不是也對她動手了?”
祁袁氏一聽,心裏咯噔了下,有點不好說出口,“娘見你那麽喜歡,就打算一并……不過放心,她應該還沒死,若是兒子還歡喜她,到時候将她找來便是。”當時雇來的那兩個人一直沒回來,祁袁氏見他們那般沒用,就處理了那二人。所以到現在,那蘇氏應該還沒死。
“她當然沒死,我在山上見到她了。”祁秉承将山上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一想到山上的情景,想到那蘇青梧跟了個野男人,他拳頭緊握,眼裏翻湧着怨恨。
祁袁氏也越聽越來氣,“真是個不守婦道的!”沒想到那蘇氏人沒死,卻那般不忠,背叛了她的兒子。
“黑山那個剿匪的到底是什麽來路?”
“具體的倒不是很清楚,聽你父親說是從帝都來的。等娘讓人問問你帝都的舅舅,他應該知道……承兒,如今那蘇青梧已經不幹淨了,配不上你,就不要再想她,娘讓你舅舅在帝都給你挑個真正的大家閨秀。”
祁秉承聽了不置可否。
确實,蘇青梧已經跟了別的男人如何能當自己正妻?但自己守了這麽多年的女人,還沒吃到就讓他放手,完全不甘心。祁秉承想着既然髒了身子,妻不行,那就妾。總之,他要嘗一嘗那嬌嫩嫩的身子。
“娘,有一點父親說得對,兒子假死對整個祁府都好。如今多事之秋,确實要小心謹慎一些。”
祁袁氏是從帝都走出來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見得多了,政治嗅覺也很敏銳,她何嘗不知道這樣是最好的。
但,
“就是覺得委屈我兒了。”
黑山上,随着山民們的辛勤勞作,整片山坡漸漸栽滿了秧苗,染上了一層綠。
看着越來越多的水田裏綠油油起來,大夥兒滿臉笑意,別提多高興了。
不過也有例外。有一個人臉上絲毫沒有笑意。大柱完全開心不起來。因為等秧苗全部栽完之後,他就要走了。
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來南郡了。就再也見不到雲弟了。
卷着褲腿兒的大柱站在某塊水田裏,眼神不知不覺的飄到了田埂上。那裏雲弟正躬着身子将籮筐裏捆成一團一團的秧苗扔到田裏方便大家就近拿秧苗栽。
細胳膊細腿的。
一股濃濃的不舍在心裏怎麽也化不開。
他其實不想走。完全不想走。
但若是不走,這像什麽事兒?
他這幾天一躺到那個大通鋪的床上,心裏想的都是雲弟,不僅想,晚上還夢到。夢裏的雲弟眼含淚水嘤嘤嘤的,讓他幾近癫狂了。要是再不走,大柱覺得時間一長自己便會忍不住沖過去抱他!
要命!他可是個男人啊!
大柱過不了心裏這一關。
雖然過不了心裏這一關,但過了這麽幾天,大柱早就不覺得尴尬了,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追尋雲弟的身影。
見他在田埂上,大柱不知不覺中,就從田裏一步步走到了田埂邊,忍不住跟他說話。
“我這裏也沒秧苗了,你給一團給我。”
眼睛一直盯着他,使勁兒的瞧。
雲雁面無表情,目不斜視,似乎沒聽到旁邊有人說話,直接将手裏僅剩的兩團秧苗扔了出去。
扔了好遠。
而後她雙手拖抱着裝秧苗的籮筐就走了。
全程沒說話,甚至眼神都沒分給大柱。
當他不存在。
被雲弟無視了的大柱心裏難受。
雲弟不理他了。
看着雲弟單薄清麗的背影,頭也不回走得那麽決絕,一米八的高個兒大柱,此時卻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兒。
弱小可憐又無助……